01
正午,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唐缺正是来找无忌去吃饭的。
只要是人,就要吃饭。
所以唐缺最近的胃口虽然很不好,却还是要勉强自己吃一点。
因为他最近实在太瘦了。
无忌也不能说他胖,比起某些动物来,他的确不能算胖。
他至少比河马瘦一点,他的腰围至少比河马要少一两寸。
为了补救这种不幸,今天中午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努力加餐。
可惜他的胃口实在不好,所以他只吃了四个猪蹄、三只鸡、两碗大卤面和一只跟他差不多瘦的香酥鸭子。
最后当然还要吃点甜食,否则怎么能算吃饭?
所以他又吃了十二个豆沙包子、六个猪油桂花千层糕和三张枣泥锅饼。
饭后当然还要吃点水果,他也只不过吃了十七八个香瓜而已。
无忌实在不能不佩服。
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个人胃口好的时候要吃多少。
他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他这半个月来吃的东西,加起来还没有唐缺这一顿吃得多。
唐缺还在发愁,看看桌上还没有吃完的几个香瓜发愁。
他摇着头,叹着气,喃喃道:“怎么办?我吃不下了,怎么办?”
无忌道:“我有个办法。”
唐缺道:“什么办法?你快说。”
无忌道:“吃不下了就不吃。”
唐缺想了想,抚掌大笑,道:“好主意,吃不下,就不吃,这么好的主意我怎么想不到?”
他笑得不但像一个孩子,而且像个傻子。
他看来简直就像是个白痴。
幸好无忌现在总算已经知道这个白痴是什么样子的白痴了。
这个白痴把你出卖的时候,你说不定还会替他点银子。
现在唐缺总算已吃完了。
在一个铜盆里洗过他那双又白又胖的小手之后,他忽然问无忌:“你会不会看相?”
“看相?”
无忌就算知道看相是什么意思,也要装作不知道。
因为唐缺这问题问得很奇怪,他回答时不能不特别小心。
唐缺又道:“看相的意思,就是能从别人的相貌上看出来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人。”
无忌道:“哦?”
唐缺道:“一个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会看相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无忌道:“我明白了。”
唐缺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看相的。”
无忌道:“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你会杀人。”
无忌道:“会杀人的人,一定会看相?”
唐缺道:“如果你不会看相,怎么知道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什么人能杀?什么人不能杀?”
无忌不能不承认,他说的多少有点道理。
一个以杀人为业的人,确实要有一种善于观察别人的能力。
不但要能察言观色,还要能看透别人的心——这就是看相。
一个能够卜卦算命,能够说出别人过去和未来的术士,所倚仗的也就是这种本事。
唐缺说道:“你能不能够替我去看看相?”
无忌在笑:“你这人多福多寿,又富又贵,只可惜最近胃口有点不好。”
唐缺大笑,道:“你看得准极了。”
无忌道:“我当然看得准,因为我早就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必看我也知道。”
唐缺笑笑又道:“我也不是要你看我的相。”
无忌道:“你要我看谁的?”
唐缺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九个人?”
无忌道:“你说的是昨天晚上住在这里的那二十九个人?”
唐缺道:“我说的就是他们。”
无忌道:“我记得唐家堡好像也有客栈?”
唐缺道:“唐家堡什么都有。”
无忌道:“我也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
唐缺道:“什么话?”
无忌道:“你说过,一个人就算住在客栈,客栈的掌柜也会问他,贵姓大名?是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唐缺确实说过这句话,他只有承认无忌的记忆力确实不错。
无忌道:“昨天晚上,这二十九个人是不是住在你们的客栈里。”
唐缺道:“是。”
无忌道:“你们是不是也已问过他们的姓名和来历?”
唐缺道:“是。”
无忌道:“现在你既然已经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又何必再要我去看。”
唐缺道:“因为有件事随便我们怎么问,都问不出的。”
无忌道:“哦?”
唐缺道:“我们总不能去问他们是不是奸细?”
无忌道:“就算你们问了,他们也绝不会说。”
唐缺道:“所以我要请你去看看他们究竟是不是奸细?”
他微笑又道:“做奸细的人,总难免心虚,心虚的人,样子看起来总有点不同,我相信你一定能够看得出的。”
他的笑眼中又闪出尖针般的光,一个白痴眼睛是绝不会有这种光的。
毒蛇的眼睛才有。
——他又有什么阴谋?
——那二十九个中,是不是有大风堂的子弟?
难道他已对无忌的身份开始怀疑?
无忌的反应并不慢,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将每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想过。
他只问:“那些人在哪里?”
唐缺道:“他们也在吃饭,每个人都要吃饭的。”
02
二十九个人,分成三桌在吃饭。其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们装束打扮都不同,吃饭的样子也不同,有的在狼吞虎咽,埋头苦吃,有的却吃得很斯文秀气,只看他们吃饭的样子,已经可以看出他们的身份。
其中吃得最慢,吃相最好的一个人,赫然竟是曲平!
无忌的心提了起来。
他已听说过曲平和千千间的事,曲平既然在这里,千千想必也在附近。
他们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是来找他的?
他既然认得曲平,曲平当然也能认得他!
只要曲平露出一点异样的神色,他就死定了!
三个大圆桌,摆在一个很阴凉的院子里,六菜一汤,四荤两素。
曲平正在吃一盘榨菜、豆干、红辣椒炒肉丝。
他看见了无忌。
但是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筷子也夹得很稳,连一根肉丝都没有掉下来。
曲平一向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人,而且很可能也已认不出无忌。
无论谁都看不出他和无忌之间会有一点点关系。
千千不在这里。
和曲平同桌吃饭的三个女人,都是无忌从来没有见过的。
无忌的心总算定了下来。
唐缺悄悄地问他:“你看这些人怎么样?”
无忌说道:“我看,这些人都不怎么样。”
唐缺道:“你看不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谁可能是奸细?”
无忌道:“每个人都可能是的,每个人都可能不是。”
唐缺道:“那么你说我是该杀,还是该放?”
无忌淡淡道:“你说过,宁可杀错,不可放错。”
唐缺道:“你肯不肯替我杀他们?”
无忌道:“有钱可赚的事,我为什么不肯?二十九个人,两百九十万两。”
唐缺伸出了舌头,半天缩不回去,苦笑道:“要我拿出这么多银子来,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无忌道:“那么你就只有自己动手,我知道你杀人一向免费的。”
唐缺道:“我杀人免费?你几时看见过我杀人?”
无忌的确没有看见过,有些人杀人是不用刀的,他用不着自己出手。
唐缺忽然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不该找你来看的。”
无忌道:“你应该找谁?”
唐缺道:“上官刃!”
只要一听见上官刃的名字,无忌的血就在沸腾,心跳就会加快。
如果上官刃真的来了,如果他看见了上官刃,他是不是还能控制住自己?
他完全没有把握。
如果他忍不住出手了,是不是能将上官刃刺死在他的剑下?
他更没有把握。
唐缺道:“据说上官刃是个武林中百年难见的奇才,不但文武双全,而且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被他看过一眼的人,他一眼就能认得出,大风堂门下的子弟他大多都看过,如果我找他来,他一定能看得出谁是奸细。”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去找他来?”
唐缺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他的身份已不同了,怎么会来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忽然走过去,向吃饭的人拱了拱手,眯着眼笑道:“各位远道而来,我没有尽到地主之谊,实在抱歉,今天的菜虽然不好,饭总要多吃一点。”
有人忍不住在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
唐缺道:“各位如果要走,吃完了饭,就可以走了。”
这句话说完,已经有一半人放下筷子,连嘴都来不及擦就想走了。
唐缺居然没有阻拦。
于是别的人也纷纷离座而起。
大家都知道唐家堡有了奸细,谁都不愿意被牵连,谁都不愿意再留在这是非之地。
唐缺忽然又问无忌:“你真的没有看出谁是奸细?”
无忌摇头。
唐缺道:“幸好我看出来了。”
他又眯起了眼,微笑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这里有个奸细。”
无忌道:“是谁?”
唐缺道:“赵无忌。”
03
赵无忌。
听见这名字,最吃惊的一个人当然就是赵无忌自己。
唐缺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二十九个人几乎已全都走出了院子,只有一个人走得最慢。
唐缺那双尖针般的笑眼就盯在这个人身上。
这个人赫然竟是曲平!
唐缺忽然冷笑,道:“别的人都可以走,赵无忌,你也想走?”
曲平没有反应。
他不能有反应,也不会有反应,因为他本来就不是赵无忌。
他还在继续往前走,走得虽然并不快,脚步却没有停。
再走两三步,他就可以走出这院子。
但是他没有走出去,因为唐缺忽然就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个身材长得像河马一样的人,身法竟比燕子还轻巧,动作竟比豹子还矫健。
曲平显然也吃了一惊。
唐缺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眯着眼笑道:“我佩服你,你真沉得住气。”
曲平道:“我?”
唐缺道:“我本也不敢请你留下来的,可惜我又怕别人知道。”
曲平道:“知道什么?”
唐缺道:“如果有人知道赵无忌公子到了唐家堡,唐家竟没有一个人好好地接待你,我岂非要被天下人耻笑?”
曲平道:“可是我既不姓赵,名字也不叫无忌。”
唐缺道:“你不是赵无忌?”
曲平道:“我不是。”
唐缺叹了口气,道:“如果你不是赵无忌,谁是赵无忌?”
他忽然回头,吩咐家丁:“你们能不能派个人去替我把牛标请回来?”
牛标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秃顶大汉,一双眼睛很有神,显然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江湖。
他刚才也在这里吃饭,就坐在曲平对面,吃得又多又快,好像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牵连到这件是非中。
唐缺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好几眼,才问道:“你就是牛标?”
牛标道:“我就是。”
唐缺道:“你是干什么的?”
牛标道:“我是三泰镖局的镖师,已经在三泰待了十来年。”
唐缺道:“你到这里来有何公干?”
牛标道:“我常来,因为这家客栈的管事是我的大舅爷。”
唐缺微笑,道:“原来你也是唐家的女婿。”
这家客栈是属于唐家堡的,客栈的管事叫唐三贵,也是唐家的旁系子弟。
唐缺道:“你虽然是唐家的女婿,但是我若有话问你,你也得实说,绝不能有半句虚言。”
牛标道:“江湖中的朋友都知道,我牛标别的好处没有,却从来不敢说谎。”
唐缺道:“好,好极了。”
他忽然指着曲平,道:“我问你,你以前见过这个人没有?”
牛标毫不考虑,立刻回答道:“我见过。”
唐缺道:“在什么地方见过?”
牛标道:“是在保定府的一家酒楼上。”
直到现在,无忌才明白唐缺为什么要找这个人来问话。
保定府正是大风堂的主力所在地。
唐缺道:“那是多久以前的事?”
牛标道:“算起来已经是两年以前的事了。”
唐缺道:“两年前见到过的一个人,你两年后还能记得?”
牛标道:“我对他的印象特别深。”
唐缺道:“为什么?”
牛标道:“因为当时还有个人跟他在一起,那个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唐缺道:“那个人是谁?”
牛标道:“那个人就是大风堂三大堂主之一,江湖中人人看见都害怕的老狐狸——司空晓风!”
他说的是实话。
赵无忌都看得出他说的不假,因为曲平的脸色已有点变了!
牛标道:“那天我们是特地去向司空晓风赔罪的,因为我们有趟镖经过保定时,一时疏忽,忘了到大风堂去投帖子,大风堂就有人传出话来,说我们这趟镖的安全,大风堂不再负责。”
唐缺叹了口气,道:“你们也未免太大意了,江湖中谁不知道大风堂的规矩一向比衙门还大,你们有多大的本事?敢这么张狂?”
牛标道:“我们自己也知道闯了祸,所以才急着去找司空大爷赔罪。”
唐缺道:“他怎么说?”
牛标道:“他一句话都没有说。”
唐缺道:“那你们岂非惨了?”
牛标道:“幸好当时有这位公子在旁边,若不是他替我们求情,我们那趟镖只怕休想能走得出保定府。”
唐缺指着曲平,道:“替你们求情的人就是他?”
牛标道:“是的。”
唐缺道:“你没有看错?”
牛标道:“我绝不会看错。”
唐缺道:“就因为有他替你们求情,司空晓风才没有追究你们的无礼?”
牛标道:“不错。”
唐缺笑了笑,道:“这么样看来,他说的话连司空晓风都要买账的。”
他又用那尖针般的笑眼盯着曲平:“这么样看来,你的本事倒不小。”
曲平一向非常镇定,非常沉得住气,可是现在他的脸色也已发白。
那天司空晓风故意要让他替“三泰”求情,本来是为了要建立他在江湖中的地位,让江湖中的朋友对他尊敬感激。司空晓风的作风一向是这样子的,随时都不会忘记提携后进。
当时他当然绝不会想到,这么做竟反而害苦了曲平。
唐缺悠然道:“如果你不是赵无忌,你是谁?和司空晓风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听你的?”
现在曲平还能说什么?他只能说:“我不是赵无忌!”唐缺道:“你还不肯承认?”
曲平道:“我不是赵无忌。”
唐缺道:“你还不肯承认?”
曲平道:“我不是赵无忌。”
他已下了决心,不管唐缺问他什么,他都只有这一句回答。因为他的确不是赵无忌。
只有无忌才知道他不是赵无忌。
他是不是也知道站在唐缺身旁的这个人才是真的赵无忌?
如果他把真的赵无忌指认出来,他当然就可以安全脱身了。
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每个人都难免怕死的,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是不是会把无忌出卖?
无忌不敢确定,连曲平自己恐怕都不能确定。
这时唐缺居然又暂时放过了他,又回头去吩咐他的家丁:“你们能不能派个人去把唐三贵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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