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笑声开始的时候,还在很远的地方,笑声刚结束,这个人已到了他们的面前。
一个几乎比胡巨还高的大汉,一手提着一个足足可以装得下一石米的麻袋,背上还背着一个,却像是燕子般从树林飞掠而来。
无忌只看见人影一闪,这个人已站在马车门外。
如果他不是亲眼看见,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么样的一条大汉,会有这么灵巧的身法。
四月的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这大汉却还穿着件羊皮袄,满头乱草般的头发就用根绳子绑住,赤足上穿着双草鞋。
他的脚还没有站稳,却已指着主人的鼻子大笑道:“好小子,你真有两手,连我都想不到你今年会选在这样一个地方,居然就在大路边,居然叫你那些徒子徒孙扮成卖云吞的小贩。”
对这个人人都很尊敬的主人,他却连一点尊敬的样子都没有。
可是主人并没有见怪,反而好像笑得很愉快,道:“我也想不到你今年还能找来。”
这大汉笑道:“我轩辕一光虽然逢赌必输,找人的本事却是天下第一!”
主人道:“你输钱的本事也是天下第一。”
轩辕一光道:“那倒一点也不假。”
主人道:“你既然知道你逢赌必输,为什么今年又来了?”
轩辕一光道:“每个人都有转运的时候,今年我的霉运已经走光了,已经转了运。”
主人道:“今年你真的还想赌?”
轩辕一光道:“不赌的是龟孙子。”
他忽然将带来的三个麻袋里的东西全都抖了出来,道:“我就用这些,赌你那些徒子徒孙们留下来的担子。”
无忌又呆了。
从麻袋里抖出来的,虽然也是五花八门,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却没有一样不是很值钱的。
地上金光闪闪,金烛台、金香炉、金菩萨、金首饰、金冠、金带、金条、金块、金锭、金壶、金杯、金瓶,甚至还有个金夜壶。
只要是能够想得出来,能用金子打成的东西,他麻袋里一样都不少,有些东西上,还镶着比黄金更珍贵的明珠宝玉。
这个人是不是疯子?
只有疯子才会用这许多黄金来博几十担卖零食小吃的生财用具。
想不到主人居然比他更疯,居然说:“我不赌。”
轩辕一光的脸立刻就变得好像挨了两耳光一样,大叫道:“你为什么不赌?”
主人道:“因为你的赌本还不够。”
谁也不会认为他的赌本还不够的,想不到他自己反而承认了,苦着脸道:“就算我这次带来的赌本还差一点,你也不能不赌!”
主人道:“为什么?”
轩辕一光道:“这十年来,我连一次也没有赢过你,你总得给我一次机会。”
主人居然还在考虑,考虑了很久,才勉强同意:“好,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轩辕一光已经跳起来,道:“快,快拿骰子来。”
骰子早已准备好了,就好像主人早就准备了他要来似的!
用白玉雕刻成的骰子,用黄金打成的碗。
轩辕一光立刻精神抖擞,道:“看见这三颗骰子我就痛快,输了也痛快!”
主人道:“谁先掷?”
轩辕一光道:“我。”
主人道:“只有我们两人赌,分不分庄家?”
轩辕一光道:“不分。”
主人道:“那么你就算掷出个四五六来,我还是可以赶。”
轩辕一光道:“好,我就掷个四五六出来,看你怎么赶。”
他一把从碗里抓起了骰子,用他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中间那个关节夹住,“叮,叮,叮”,在碗边敲了三下,然后高高地抓起来,“花郎郎”一把洒下去。
他的手法又纯熟,又漂亮,只看见三颗白花花的骰子在黄澄澄的碗里转来转去,转个不停。
第一颗骰子停下来,是个“四”,第二颗骰子停下来,是个“六”。
轩辕一光大喝一声。
“五!”
第三颗骰子居然真的掷出了个“五”,他居然真的掷出了个“四五六”。
除了三骰同点的“豹子”之外,“四五六”就是最大的了。
掷骰子要掷出个“豹子”,简直比要铁树开花还困难。
轩辕一光大笑,道:“看来我真的转运了,这一次我就算想输都不容易。”
他忽然转脸看着无忌,忽然问:“你赌过骰子没有?”
无忌当然赌过。
他并不能算是个好孩子,什么样的赌他都赌过,他常常都会把“压岁钱”输得精光。
主人道:“你替我掷一把怎么样?”
无忌道:“好。”
只要是他认为并不一定要拒绝的事,他就会很痛快地说“好”!
他一向很少拒绝别人的要求。
主人道:“我可不可以要他替我掷这一把?”
轩辕一光道:“当然可以。”
主人道:“他若掷出个豹子来,你也不后悔?”
轩辕一光道:“他若能掷出个豹子,我就……”
主人道:“你就怎么样?”
轩辕一光断然道:“我就随便他怎么样。”
主人道:“这意思就是说,他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轩辕一光道:“不错。”
主人道:“你知不知道这句话是不能随便说出来的。”
轩辕一光道:“为什么?”
主人道:“以前我认得一个很喜欢跟我朋友赌气的女孩子,也常常喜欢说这句话!”
轩辕一光道:“结果呢?”
主人道:“结果她就做了我那个朋友的老婆。”
无忌忽然笑了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要你做我老婆。”
他也像轩辕一光一样,抓起了骰子,用三根手指夹住,“叮,叮,叮”,在碗边敲了三下。
“花郎郎”一声,三颗骰子落在碗里,不停地打转。
轩辕一光盯着这三颗骰子,眼睛已经发直。
主人忽然叹了口气,说道:“你又输了。”
这句话说完,三颗骰子都已停下来,赫然竟是三个“六”。
“六豹”,这是骰子中的至尊宝。
轩辕一光怔住了,怔了半天,忽然大吼一声:“气死我也!”凌空翻了三个跟斗,就已人影不见。
他说走就走,走得比来时还快,若不是他带来的那些金杯、金碗、金条、金块还留在地上,就好像根本没有他这么样的一个人来过。
02
司空晓风一直带着微笑,静坐在一旁欣赏,这时才开口,说道:“我记得昔年‘十大恶人’中有个‘恶赌鬼’轩辕三光。”
那当然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在那个多姿多彩的时代里,江湖中英雄辈出。
“恶赌鬼”轩辕三光、“血手”杜杀、“不吃人头”李大嘴、“不男不女”屠娇娇、“迷死人不赔命”蔡咪咪、“笑里藏刀”哈哈儿……
还有那天下第一位聪明人儿小鱼儿和他的那孪生兄弟花无缺,都是当时名动天下的风云人物。
直到现在,他们的名字还没有被人淡忘,他们的光彩也没有消失。
司空晓风道:“但是我却不知道江湖中有个叫轩辕一光的人。”
主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当然不会知道他的。”
司空晓风道:“为什么?”
主人道:“因为你不赌。”
司空晓风道:“他也是个赌鬼了?”
主人道:“他比轩辕三光赌得还凶,也比轩辕三光输得还多。”
司空晓风承认:“他的确能输。”
主人道:“轩辕三光要等到天光、人光时,钱才会输光。”
司空晓风道:“他呢?”
主人道:“天还没有光,人也没有光时,他的钱已经输光了,而且一次就输光。”
司空晓风道:“所以他叫作轩辕一光?”
主人微笑道:“难道你还能替他取个更好的名字?”
司空晓风也笑了:“我不能。”
主人又问无忌:“他这个人是不是很有钱?”
无忌只有承认:“是的。”
主人道:“他一定也不会忘记你的,能够一把就掷出三个六点来的人,毕竟不太多。”
无忌应道:“这种人的确不太多。”
主人道:“能够找到你替我捉刀,是我的运气,我当然也应该给你吃点红。”
无忌也不反对。
主人道:“那些担子上的扁担,你可以随便选几根带走。”
无忌道:“好!”
他并没有问:“我又不卖云吞,要那么多扁担干什么?”
他认为这种事既没有必要拒绝,也不值得问。
主人看着他,眼睛里带着欣赏之色,又道:“你可以去选五根。”
无忌道:“好。”
他立刻走过去,随便拿起根扁担,刚拿起来,脸上就露出惊异之色。
这根扁担好重好重,他几乎连拿都拿不住。
他又选了一根,脸上的表情更惊奇,忍不住问道:“这些扁担,难道都是金子打成的?”
主人道:“每一根都是。”
无忌道:“是纯金?”
主人道:“十成十的纯金。”
不但扁担是纯金打成的,别的东西好像也是的,就算不是纯金,也是纯银。
无忌这才知道,轩辕一光并没有疯,主人也没有疯,疯的是那些小贩。
主人笑了笑,说道:“其实他们也没有疯。”
无忌道:“没有?”
主人道:“他们知道我要养三十个随从、八百匹马,也知道我开支浩大、收入全无,所以每年的今天,他们都会送点东西来给我。”
他们当然不是卖云吞的,卖三百年云吞,也赚不到这么样一根扁担。
主人道:“以前他们本是我的旧部,现在却已经全都是生意人了。”
无忌道:“看来他们现在做的生意一定很不错。”
他并不想问得太多,也不想知道太多。
主人却又问他:“你认得黑婆婆?”
无忌道:“认得。”
主人说道:“你知道她是做什么生意的?”
无忌道:“不知道。”
主人道:“你也不想知道?”
无忌道:“不想!”
主人道:“为什么不想?”
无忌道:“每个人都有权为自己保留一点隐私,我为什么要知道?”
主人又笑了:“他们也不想让人知道,所以,他们每年来的时候,行踪都很秘密。”
无忌道:“我看得出。”
主人道:“我们每年聚会的地方,也很秘密,而且每年都有变动。”
无忌沉思着,忽然问道:“可是轩辕一光每年都能找到你!”
主人道:“这是他一年一度的豪赌,他从来都没有错过!”
无忌微笑道:“他输钱的本事,确实不错。”
主人道:“岂止不错,简直是天下第一。”
无忌道:“他找人的本事也是天下第一?”
主人道:“绝对是。”
无忌眼睛亮了,却低下了头,随便选了五根扁担,用两只手抱着走过来。
这五根扁担真重。
主人看看他,淡淡地笑道:“如果他想找一个人,随便这个人藏在哪里,他都有本事找到,只可惜别人要找他却很不容易。”
无忌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慢慢地将扁担放下来,忽然道:“我的马虽然不是大宛名种,可是我也不想把它压死。”
主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五根扁担会把它压死?”
无忌道:“这五根扁担甚至可以把我都压死!”
主人却笑道:“你当然是不想死。”
无忌道:“所以我现在只有把它留在这里,如果我要用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拿的。”
主人道:“你能找得到我?”
无忌道:“就算我找不到,你也一定有法子能让我找到的。”
主人道:“你是不是一向都很少拒绝别人?”
无忌道:“很少。”
主人叹了口气,道:“那么我好像也没法子拒绝你了。”
无忌抬起头,凝视着他,说道:“所以,你一定要想法子,让我能够随时都可以找到你。”
主人又笑了,转向司空晓风,道:“这个年轻人,看来好像比你还聪明。”
司空晓风微笑道:“他的确不笨!”
主人道:“我喜欢聪明人,我总希望聪明人能活得长些。”
他这句话又说得很奇怪,其中又仿佛含有深意。
无忌也不知是否已听懂。
主人忽然摘下了扶手上的金钟,抛给了他,道:“你要找我的时候,只要把这金钟敲七次,次次敲七下,就会有人带你来见我的。”
无忌没有再问,立刻就将金钟贴身收起,收藏得很慎重仔细。
司空晓风脸上已露出满意的微笑。
这时,远处有更鼓声传来,已经是二更了。
深夜中本该有更鼓声,这并不是件值得惊奇的事。
无忌却好像觉得很惊奇。
这两声更鼓虽然很远,可是入耳却很清晰,听起来,就好像有人在耳边敲更一样。
他忍不住问道:“现在真的还不到三更?”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所有的灯光已全都熄灭。
树林里立刻又变得一片黑暗,从车厢里漏出的灯光中,隐约可以看见又有一群人走了过来,还抬着一个很大的箱子。
远远地看过去,这个箱子竟像是口棺材。
主人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他终于还是来了。”
无忌道:“来的是谁?”
主人脸上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
“是个死人。”
03
死人通常都是在棺材里!
那口箱子,果然不是箱子,是一口棺材。
八个又瘦又长的黑衣人,抬着这口漆黑的棺材走过来。
棺材上居然还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雪白的衣服,竟是个十多岁的小孩。
等到灯光照在这小孩脸上,无忌就吃了一惊。
这小孩居然就是刚才带他来的那个小孩,只不过是换了雪白的衣服而已!
他为什么忽然坐到棺材上去?
无忌正想不通,旁边已有人在拉他的衣角,轻轻地问:“你看棺材上那小孩,像不像我?”
无忌又吃了一惊。拉他衣裳的小孩就是刚才带他来的那个小孩,身上还是穿着那套鲜红的衣服。
两个小孩子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笃!笃!笃!”
更声又响起,无忌终于看见了这个敲更的人,青衣,白裤,麻鞋,苍白的脸,手里拿着轻锣、小棒、竹更鼓和一根白色的短杖。
“夺命更夫”柳三更也来了!
他没有看见无忌,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还在专心敲他的更。
现在虽然还不到三更,可是两更已经过了,三更还会远吗?
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三更?
这次他准备夺谁的魂?
穿白衣裳的小孩端端正正、笔笔直直地坐在棺材上,连动都没有动。
穿红衣裳的小孩正在朝着他笑。
他板着脸,不理不睬。
穿红衣裳的小孩子冲着他做鬼脸。
他索性转过头,连看都不看了。
这两个小孩长得虽然一模一样,可是脾气却好像完全不同。
无忌终于忍不住,悄悄地问道:“你认得他?”
“当然认得。”穿红衣裳的小孩说。
无忌又问:“他是你的兄弟?”
“他是我的对头。”
无忌更惊奇!“你们还都是小孩子,怎么就变成了对头?”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我们是天生的对头,一生下来就是对头。”
无忌再问:“棺材里是什么人?”
小孩叹了口气:“你怎么愈来愈笨了,棺材里当然是个死人,你难道连这种事都不知道?”
棺材已放了下来,就放在车门外,漆黑的棺材,在灯下闪闪发光。
不是油漆的光!
这口棺材难道也像那些扁担一样,也是用黄金铸成的?
抬棺材的八个黑衣人,虽然铁青着脸,全无表情,但额上都已有了汗珠。
这口棺材显然重得很,好像真是用金铸成的。
他们用一口黄金棺材,把一个死人抬到这里来干什么?
04
穿白衣裳的小孩还坐在棺材上,忽然向柳三更招了招手。
柳三更就好像能看得见一样,立刻走过来,弯下了腰。
穿白衣裳的小孩慢慢地站起来,居然一脚踩过去,站到他肩上去了。
这位名动江湖的夺命更夫,看来竟对这小孩十分畏惧尊敬,就让他站在自己肩上,连一点不高兴的样子都没有。
穿红衣裳的小孩又在跟无忌悄悄道:“你信不信,他自从生下来,脚上就没有沾过一点泥。”
无忌道:“我信。”
穿红衣裳的小孩叹了口气,道:“可是我的脚上却全是泥。”
无忌道:“我喜欢脚上有泥的孩子,我小时候连脸上都有泥。”
穿红衣裳的小孩又笑,忽然握住他的手,道:“我也喜欢你,虽然你有时候会变得傻傻的,我还是一样喜欢你。”
无忌也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棺材的盖子,已经被掀起,一个人笔笔直直地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叉,摆在胸口,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惨白枯槁的脸上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来就像是已死了很久,已经变成了僵尸。
棺木漆黑,死人惨白,在暗淡的灯光下看来,显得更诡异可怖。
他们为什么要把这口棺材打开,难道是想让这个僵尸,看看那个主人,还是想让那个主人,看看这个僵尸?僵尸闭着眼。
僵尸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主人却的确在看着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一年总算又过去了,你过得还好?”
他居然像是在跟这个僵尸说话。
难道僵尸也能听得见?
僵尸不但能听得见,而且还能说话,忽然道:“我不好。”
听到这三个字从一个僵尸嘴里说出来,连司空晓风都吃了一惊。
他不能不想到在那些神秘古老的传说中,种种有关僵尸复活的故事。
僵尸又问道:“你呢?”
主人道:“我也不好。”
僵尸忽然长叹了口气,道:“萧东楼,你害了我,我也害了你。”
直到现在无忌才知道,这个神秘的主人名字叫萧东楼。
这个僵尸又是什么人呢?
他的声音虽然冰冰冷冷,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和悔恨。
一个人若是真的死了,真的变成了僵尸,就不会有这种感情。
但是他看起来却又偏偏是个死人,完全没有一点生气,更没有一点生机。
他就算还活着,也未必是他自己想活着。
因为他已没有生趣。
萧东楼一直带着微笑的脸,在这瞬间仿佛也变得充满悔恨哀伤,可是他立刻又笑了,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来就会说出我的名字。”
僵尸道:“你若是不愿让别人知道你的名字,我可以把听见这三个字的,全都杀了!”
萧东楼说道:“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僵尸说道:“不管他们是什么人都一样。”
他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天下根本就没有一个人能被他看在眼里。
而他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只能躺在棺材里,终年见不到阳光的僵尸。
无忌忽然笑了。笑的声音很刺耳。
他从来不愿拒绝别人的好意,也从来不肯受别人的气。
这僵尸眼睛虽然闭着,耳朵却没有塞上,当然应该听得出他的意思。
僵尸果然在问:“你在笑谁?”
无忌回答得很干脆:“笑你!”
僵尸道:“我有什么可笑的?”
无忌道:“你说的话不但可笑,简直滑稽。”
僵尸眼睛里忽然射出比闪电还亮的光,无论谁都绝不会想到,这么样一个垂死的人,竟有这么样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在瞪着无忌。
无忌居然也在瞪着这双眼睛,脸色居然连一点都没有变。
僵尸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无忌冷冷道:“不管你是什么人都一样。”
这句话刚一说完,僵尸已直挺挺站了起来。
他全身上下连动都没有动,谁也看不出他是怎么站起来的。
他既没有伸脚,也没有抬腿,可是他的人忽然间就已到了棺材外,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大手,凭空一抓,就有几件金器飞入他手里。
金壶、金杯、金碗,都是纯金的,到了他手里,却变得像是烂泥,被他随随便便一捏、一搓,就搓成了根金棍,迎面一抖,伸得笔直。
无忌手心已沁出冷汗。
看见了这样的气功和掌力,如果说他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假的。
只不过,他就算怕得要命,也绝不会退缩逃避。
僵尸又在问:“现在你信不信我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无忌道:“我信。”
僵尸道:“刚才你笑的是谁?”
无忌道:“是你。”
僵尸忽然仰天长啸,一棍刺了出去,这一棍的速度和力量,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招架闪避。
可是这一棍并没有刺在无忌身上。
他刺的是萧东楼。
萧东楼当然更无法闪避。
只见金光闪动,沿着他手足少阳穴直点下去,一瞬间就已点了他正面六十四处大小穴道。
金棍忽然又一挑,竟将他的人轻飘飘地挑了起来,又反手点了他背后六十四处穴道,用的手法之奇,速度之快,不但骇人听闻,简直不可思议。
人身上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本来就至少有一半是致命的要害,在这种手法下,处处都是要害。
可是萧东楼并没有死。
他已经轻飘飘地落下,落在他的软榻上,脸上反而显出种很轻松的表情,就好像久病初愈,又像是刚放下了副极重的担子。
然后他才长长吐出口气,喃喃道:“看来我又可以再挨一年了。”
僵尸道:“我呢?”
萧东楼道:“只要我不死,你就会不死。”
僵尸道:“因为你知道只有我能保住你的命。”
萧东楼道:“这一点,我绝不会忘记。”
僵尸道:“解药在哪里?”
萧东楼慢慢地伸出手,手里已有了个小小的青花瓷瓶。
吃下了瓷瓶里的药,僵尸脸上也有了萧东楼同样的表情。
然后他就进了棺材,笔笔直直地躺下去,闭上眼睛,仿佛已睡着了。
穿红衣裳的小孩一直紧紧拉着无忌的手,好像生怕他沉不住气,更怕他会多管闲事。
直到僵尸躺下,他才放了心,悄悄道:“刚才我真有点怕。”
无忌道:“怕什么?”
穿红衣裳的小孩说道:“怕你冲过去救我师父,只要你一出手,就害了他。”
无忌道:“为什么?”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我也弄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他的真气郁结,非要这僵尸用独门手法替他打通不可,因为他的身子软瘫,根本没法子疏导自己的真气,除了这僵尸外,也绝对没有任何人能一口气打遍他全身一百二十八处穴道。”
他想了想,又道:“最重要的就是这一口气绝不能断,一断就无救了。”
无忌道:“这是你师父的秘密,你本来不该告诉我的。”
红衣裳的小孩道:“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为什么不能告诉你?”
无忌没有再说什么。
他是很容易就会感动的人,他被感动的时候,总是会说不出话的。
穿红衣裳的小孩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问道:“如果那僵尸再来问你,刚才你在笑谁,你怎么说?”
无忌毫无考虑道:“我在笑他。”
穿红衣裳的小孩又问道:“你看不看得出他点穴时用的是什么手法?”
无忌道:“是不是剑法?”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不错,是剑法,能够用剑法点穴,并不是件容易事。”
无忌承认。
剑法讲究的是轻灵流动,本就很不容易认准别人的穴道。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你有没有看见过那么快的剑法?”
无忌道:“没有。”
他又补充:“我也没有看见过那么准的剑法,不但能够一口气刺出一百二十八剑,而且,每一剑都能够认准穴道,毫厘不差。”
穿红衣裳的小孩说道:“你莫非也佩服他?”
无忌道:“我只佩服他的剑法。”
穿红衣裳的小孩笑了:“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
他相信无忌就算知道,也不会说出来的。
所以他自己说了出来:“你这个人的骨头真硬,硬得要命!”
无忌并没有反对的意思,这一点本就是他常常引以为傲之处。
穿红衣裳的小孩忽然又问:“你看那个小孩是不是一直在瞪着我?”
无忌也早就注意到这一点。
那个脚上从来不沾泥的小孩,一直都在用一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瞪着他们。
穿红衣裳的小孩说道:“他一定气死了!”
无忌道:“他为什么生气?”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因为他在等我,我却在这里跟你聊天。”
无忌道:“他等你干吗?”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他在等着跟我打架。”
无忌道:“打架?”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他的师父到这里来除了要解药外,就是为了要他跟我打架。”
他又笑了笑:“我们从八岁的时候开始,每年打一次,已经打了五年。”
无忌道:“你们为什么要打?”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因为他的师父跟我的师父已经没法子再打了,所以他们就同时收了个徒弟,师父既然没法子再打,就叫徒弟打,谁的徒弟打赢,就是谁的本事大。”
无忌看看他,再看看那个脚上从来不沾泥的小孩,忍不住问道:“你们是不是兄弟?”
穿红衣裳的小孩板着脸,道:“我们不是兄弟,我们是天生的对头。”
无忌道:“他既然在等你,为什么不叫你过去?”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因为他要装得像是个很有风度的人,而且很有修养,很沉得住气。”
无忌道:“所以,你现在故意要激他生气?”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他学的是剑法,我学的是内力,如果我不气气他,恐怕已经被他打败了五次。”
无忌明白他的意思。
学剑着重敏悟,内力着重根基,两者虽然殊途同归,学剑的进度,总是比较快些。可是不管学什么的,在交手时都不能生气。
生气就会造成疏忽,不管多么小的疏忽,都可能致命。
穿白衣裳的小孩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忽然大声道:“喂!”
穿红衣裳的小孩不理他。
穿白衣裳的小孩声音更大:“喂,你几时变成聋子?”
穿红衣裳的小孩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在跟谁说话?”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跟你!”
穿红衣裳的小孩道:“我又不是叫喂。”
穿白衣裳的小孩忽然一纵身,从柳三更的肩头掠上了车顶,道:“不管你叫什么都一样,你过来!”
穿红衣裳的小孩终于慢吞吞地走过去,道:“我已经过来了!”
穿白衣裳的小孩道:“你上来!”
穿红衣裳的小孩摇头道:“我不能上去。”
白小孩道:“为什么?”
红小孩道:“我总不能在我师父的头顶上跟你打架。”
他笑了笑,又道:“你可以没有规矩,但是我不能没有规矩。”
白小孩的脸已气红了,忽然跳了下来,大雨刚停,他的身法虽然轻,还是溅起了一脚泥。
红小孩道:“哎呀!”
白小孩道:“哎呀什么?”
红小孩道:“我在替你的脚哎呀,像你这么样有身份的人,脚上怎么能够沾到泥?”
白小孩冷笑道:“你用不着替我担心,我随时都有鞋子换。”
红小孩道:“你有多少双鞋子?”
白小孩冷冷一笑,道:“至少也有七八十双。”
红小孩大笑,道:“好,好极了,你的鞋子简直比杨贵妃还多!”
他故意作出很诚恳的样子:“只不过我还是有点替你担心。”
白小孩的脸已经气得发白,却忍不住问道:“你担心什么?”
红小孩道:“我怕你长不高。”
这两个小孩看起来本来是一模一样的,等他们站到一起时,别人才能看得出这个红小孩比白小孩至少高出了两寸。
红小孩又说道:“脚上不肯沾到泥的小孩子,总是长不高的,何况,你又太会生气。”一个小孩故意在逗另外一个小孩生气,另外这个小孩虽然拼命想做出大人的样子,不跟那个小孩一般见识,却偏偏还是忍不住气得要命,说出来的还是些孩子话。看着这么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漂亮小孩淘气斗嘴,本来是件很好玩的事。
可是等到他们一出手,就没有人觉得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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