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出宫后, 径直去了少府,将天子脉案交给了少府卿王崇。
王崇拿到脉案,亲自来尚书台跟宋太师商讨后情。
宋太师悠闲地看着天子的脉案记录,抚须而笑, “这下总算是有名正言顺的由头了。”
天子选妃充实后宫, 是历朝旧制。宋太师固然权重,也不能直接违反朝廷规制, 表面工夫还是要做一下的。
天子龙体欠安, 故不建议选妃, 是最体面的借口。
“朝朝任性也就罢了,太师怎么也糊涂了?”王崇担忧道:“若是弄巧成拙, 岂不得不偿失?”
“也不全然是因为朝朝,只是皇后嫡子事关重要。”宋太师合上脉案, “这皇子,最好还是皇后自己生,才是名正言顺。”
王崇无奈地摇摇头。
宋太师似已成竹在胸, “现在, 中书省可以皇后的名义拟诏了。”
只要让皇后得到专房之宠,怀孕就只在旦夕之间了。
*
自朝廷定下了庙见之期后, 魏云卿就没再见过萧昱了。
内监说,是因为庙见有很多礼仪章程要准备, 陛下在前朝太忙了。
显阳殿的守卫和宫人似乎被换了一批,魏云卿问起来,徐令光也只是支支吾吾地说, 先前显阳殿宿卫是从天子禁卫中临时调拨的, 而今朝廷是依制安排了正式的皇后官署人员,所以有了一些调动。
魏云卿蹙眉, 觉得宫里突然变得很奇怪,事也奇怪,人也奇怪。
她本性随和,也不讲究规矩,以往容贞她们几个年纪小的宫人,也总是没大没小的在她跟前打打闹闹,就算冒犯到她,她也不过一笑置之,纵容着她们。
可是,她们最近也都变得安分了起来,再也不敢在她面前玩闹,变得恭谨起来,没有以往的活泼了,魏云卿觉得很奇怪。
可宫人只吞吐说庙见之后,皇后宫中就都要按规矩来,她们不敢再胡闹了。
魏云卿不由好笑,敢情没庙见,她这皇后在她们眼里就没有威权,端不起架子不成?
人间四月,芳菲渐尽。
黄昏,魏云卿长身玉立于庭前,看着远处天际的夕阳渐渐沉下,晚霞染红了一片天空,给恢弘的宫城披上了一层金色的铠甲。
角楼传来暮鼓之声,穿过重重宫门,回**在宫城各处。
显阳殿中开始传来宫人窸窸窣窣的交谈和凌乱的脚步声,徐令光来提醒道:“殿下,该起驾至式乾殿用膳了。”
今日,又是皇后依制前去帝宫用膳的日子。
魏云卿早早的就开始准备了,她今日剥了很多莲子,亲手煮了莲子粥,想着萧昱近期辛劳,给他滋补身体,他没空来看自己,自己便去关心他。
听到徐令光的提醒后,她转身,曳地的裙摆扫落飘零在庭前的落花,缓步往殿中走着,“带上东西,准备走吧。”
式乾殿——
天子早已备好酒食静候皇后的到来。
萧昱脸色虽与往常无异,可对魏云卿的到来,却没有过往表现的那般热情欢喜。
过往,魏云卿来的时候,他都会亲自去迎魏云卿入座,无限殷勤,今日,他明显疏远了很多。
魏云卿却不觉有异,有时候关心宠爱也不必一定要在言行上表现的多明显,过分的殷勤,反倒显得做作刻意,如今这般自然而然的相处就挺好,双方都不至于太累。
萧昱对她越殷勤、越客气,她越觉得二人的相处不真实,所隔遥远。
她坐到萧昱身边,关心道:“我听宫人说,前几日太医给陛下问平安脉,说陛下火气有些盛,是不是政务繁忙,太累着了?”
还是被哪个大臣气到了?
只是后边这句话,魏云卿没有问出来,后宫不得干政,她只需关心天子一人就够了。
萧昱眼神一动,那件事,她知道了?心不在焉的应着,“嗯,事情是有些多。”
魏云卿抿唇笑着,把准备好的食盒端上来,献宝一般端出来捧到萧昱面前,道:“我在葛仙长的经卷中寻到了祛火散怀的良方,今日特地给陛下做了百合莲子汤。”
萧昱一怔,微微诧异地看着她,“你做的?”
这样一个千娇百宠的千金贵女,一国皇后,竟然为他洗手羹汤?
“嗯。”魏云卿点点头,好奇道:“陛下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不会?”
萧昱摇摇头,浅笑,“怎么会,你先前的杏花酒就酿的很好。”
这瞬间又勾起魏云卿生辰日的记忆,萧昱醉卧榻上,她偷偷抠了抠他眼睑的小痣,不好意思一笑,岔开话题道:“我也不是经常做,不知道合不合陛下胃口,先尝一尝味道怎么样。”
萧昱接过魏云卿递过来的汤,汤色干净,莲子入口即融,绵软香甜,软糯可口,他看着眼巴巴看着自己,一脸期待的小皇后,点点头。
“很好喝。”
魏云卿展颜一笑,“陛下要是喜欢,那我以后天天煮汤给陛下送来好不好?”
“不用了。”萧昱不假思索的拒绝。
瞬间——
魏云卿笑容一僵,如被冷水浇了一头,被拒绝的一时手足无措。
萧昱回神,意识到语气太重,又连忙解释道:“我只是怕你太辛苦。”
魏云卿错愕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生冷直接的拒绝她,萧昱这是怎么了?只能勉强打圆场道:“想来陛下近日是太辛苦了,还是静养着好。”
萧昱立刻整理好情绪,又恢复过往那温和的笑脸,安抚她道:“卿卿,我只是最近有些累,刚刚语气重了些,你别放在心上。
魏云卿摇摇头,恍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萧昱了,刚刚拒绝自己的他,和现在柔声哄着自己的他,究竟哪一个是真的呢?
“刚刚的汤很好喝,你再给我盛一碗吧。”萧昱打破她的思绪。
魏云卿回神,勉强笑着,又给他盛了一碗,看着萧昱欢喜的将汤喝的干干净净。
用膳的时候,二人一度相对无言。
吃完饭后,魏云卿心不在焉地收拾着食盒,看了看萧昱,柔声嘱咐道:“陛下好好休息,天色不早了,我先告退了。”
萧昱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做言语。
魏云卿看着今日莫名有些生分的萧昱,微一福身后,默默退了下去。
回去显阳殿后,魏云卿忐忑不安。
她一向敏感,萧昱的反应很反常,结合近期宫人们的奇怪行为,她觉得,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
翌日,天高云淡,风轻日暖。
魏云卿看到先前容贞扎的那几只风筝,便兴致昂扬的要带她们去华林园放风筝。
容贞有些胆怯勉强,边拒绝边劝谏着,“皇后应端庄持重,如此妄动,不合身份。”
“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你们最近怎么都奇奇怪怪的,过往在我跟前闹腾的时候,也没见这么拘谨,这风筝你们不是早都盼着去放了吗?如今都扎好了,我要带你们去放,怎得还反倒推三阻四的?”
魏云卿不解道:“还是,你们不愿意跟我一起去放?”
容贞抿抿唇,欲言又止的摇摇头,“不是,只是皇后与我们身份有别,不合身份。”
“你们最近怎么都这么奇怪?”魏云卿蹙眉,宫里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所有人都在胆战心惊,似乎只有她一个人被蒙在鼓里,还天天傻呵呵的开心,“到底出了什么事?”
容贞吞吐着不敢说,徐令光接腔帮她们掩饰道:“皇后别难为她们了,她们先前太没规矩,被宫正训斥了,所以现在都安分了。”
魏云卿一笑,了然道:“我当什么大事,改日我跟宫正说一声,让她别太拘着你们。”
容贞勉强笑着,谢恩道:“多谢皇后。”
“走吧,现在去放风筝吧。”
魏云卿笑着,拿起风筝往华林园走去。
容贞还迟疑着不敢动,徐令光给容贞使眼色,让她赶紧跟上去,用眼神警告她别乱说话,否则,小命不保!
容贞吓得身子一抖,拔腿跟上魏云卿。
*
华林园中,春暖花开,姹紫嫣红,鸟飞蝶舞。
娇艳明媚的少女们在草地上追逐打闹着,惊起丛中乱蜂飞舞。
萧昱过来的时候,魏云卿正在跟宫人们一起要把风筝放起来,园中一片欢声笑语。
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魏云卿欢喜踊跃的身影。
徐令光最先看见萧昱,“陛下。”
宫人纷纷停下,跪地请安。
魏云卿诧异地看着萧昱,提起裙子向他走过去,“陛下。”
萧昱向她走来,握住她的手,浅浅笑着,笑意一如既往的柔和温暖,“在放风筝吗?”
“嗯。”魏云卿点点头,“今日天气好,就带宫人一起出来透透气,陛下怎么过来了。”
“我原本打算去显阳殿看看你,宫人说你在这边放风筝,我就直接过来了。”萧昱看着宫人手里的风筝,跟她解释道:“近来事情多,可能冷落了你,你别多心。”
魏云卿摇摇头,“陛下这不是过来陪我一起放风筝了吗?”
“嗯。”萧昱点点头,“风筝呢?我们一起放。”
魏云卿示意宫人把风筝拿过来。
萧昱看着那状呈鸟态的风筝,疑惑道:“这是黄鹄吗?”
“嗯。”魏云卿点点头,眼睛亮亮道:“黄鹄之飞,一举千里。”
一举千里——
萧昱心中微动,他想着什么,拉起魏云卿的手,边走边道:“走,我们让它飞起来。”
园中,日正暖,有微风。
魏云卿举着风筝高高扬起,萧昱拉着丝线,风筝借着风力渐渐起飞,魏云卿向萧昱跑来,和他一起拉着丝线,“放,放——”
风筝慢慢上升,如鸟一般飞了起来,在天空自由翱翔着,萧昱看着风筝,笑了。
魏云卿见他笑了,心中也轻松了几分,想来他之前真的是太累了,如今放松放松就好了。
可就在这时,风筝突然无力落地。
萧昱一怔。
魏云卿安慰道:“没关系,再来一次就飞了。”
萧昱“嗯”了一声,再次和魏云卿扬起了那风筝。
可不知为何,那风筝总是飘不了几丈高,飘不了多久,就会无力的坠落。
如是者数次。
萧昱不甘心,拼命地放啊、放啊,可连风似乎都在跟他作对,他一放线,风筝就会无力落地。
魏云卿的脸色也越来越白,她忐忑道:“定是宫人扎风筝的手艺不好,陛下别灰心,改日我再做个更好的风筝。”
萧昱沉默着,脸上没有分毫表情,他感觉自己在坠落,不断的自云端下坠、下坠。
他就像这风筝一样,飞不起来了。
他不要下坠。
他想着,手上不自觉地开始用力,纸糊的风筝瞬间被他剜破一个大洞。
魏云卿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萧昱,眼睁睁看着那风筝在他手上支离破碎。
她的心顿时也如那风筝一般,仿佛被萧昱揪在手里,一寸寸撕碎、破裂,碎片不断掉在地上,被风卷走。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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