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律令

秦郁并不是个嗜睡的人,只是看见石狐子与阿葁的重逢,忽觉得,心中的田地在接受了晨露润泽之后,又被洒下了几斗黍的种子,酥酥痒痒,想再翻翻土。

腰似乎没那么疼了,但,他还是闭着双眼,任石狐子把自己推回南院菁斋。

“先生,那我这些天帮姒大哥招工吧,寺工府那么大,我还什么都不熟悉。”

石狐子服侍秦郁躺下。

秦郁道:“好,去吧。”

秦郁也不是个念旧的人,所以,睁开眼之后,他又有些惶然,因为在路上,他梦见的并非朱雀与青龙的三百年鏖战,换了场景,是洛邑神社的那棵参天榆树。

树下坐着三兄弟,二十年前的自己,二十年前的尹昭,还有二十年前的文泽。

二十年前,夏阳明媚,日子无邪,他们心中唯一的恐惧,便是烛子先生从庙堂里回来,要验他们的剑。剑是礼器,不必劈砍比软硬,而得看形制与轻重,只要剑锋弧度稍微弯曲一丝,或剑身重量超过丁点,他们就将受到残酷的“责罚”。

责罚是,去神社里吹律杀鬼。

也就是,脸画夔兽面,披头散发,穿着宽大的广袖在祭祀之时吹律管。有传言,吹律管迟早会变成疯子,更有传言,音若是治不住鬼,反还要被鬼夺去魂魄。

再加上神社两旁的武卒守卫都是周室名门的后代,他们若在吹奏的时候犯一点点错误,就会在第二天被整个洛邑的人传为笑柄,那可当真是生不如死了。

于是,他们都很害怕,互相推诿着,谁都不想丢人现眼,谁也不想死于非命。

秦郁记得,每到这个时候,尹昭都会英勇地站出来,手拿一把锉刀,帮助大家检查剑器,出了问题,他给他们指出来,还不开窍的,他就亲手帮他们修正。

而后,实在没有人选了,尹昭就挡在他们前面对烛子说——先生,我来杀鬼

祭祀的鼓点响起了,整个神社里乌烟瘴气,剑光与人影交错,笙箫如鬼息。

文泽和秦郁焦急地等在树下。文泽说,自己肯定斗不过鬼,还好有尹昭帮他挡着,秦郁虽不信鬼,但无论是铸剑还是吹律管,他从来只按自己的心性,所以,他也很感激尹昭,因为尹昭为了不让他被先生责罚,总能找各种借口替他开脱。

终于,尹昭走出神社。他没有失魂,却白了两缕头发。他也怕,可硬是不说。

毕竟才屁大点的年纪,文泽和秦郁等人围在了尹昭的身边,佩服得五体投地。

“师兄,吹律管,真的能杀鬼么?”

“师兄的头发,可是被鬼挠白了?”

尹昭拍着几个小师弟的脑袋,笑回道:“有师兄我在,哪个鬼怪敢动你们?”

人面桃花。

多少年,秦郁回忆起这一幕,都觉得尹昭是一个骗子,唯有今夜,他不知为何,突然就恍悟过来,其实,在那棵树下,尹昭的情意真挚而温暖。

只是人不似律管,人会变。

※※※※※※※※

三月中旬,春光正盛,桃氏师门对剂坊坊师以及十六位坊工的招工正式开始。

因为是诏事府的头批改进工程,又已有相关律令下达,所以,参与选拔的名单铺开,三张长案拼起来都不够放。为此,姒妤在菁斋搭设了大棚,组织选拔。

与此同时,秦郁自觉腰部恢复,便背着整套的律管,穿好衣裳,走出了卧室。

“甘棠,采苹,你们随我来。”

“先生去何处?”

“寺工府,定黄钟律。”

出南院往东,过两道城门,半时辰不到,三人便走进了寺工府内的栗氏大院。

此处,距离乐府和宫司空府都很近,琳琅满目挂着玉质的律管和精美的权器。顺着坡道登上殿堂,能听见优美的丝竹管弦,甚至,看见宫里的乐伶挑选乐器。

秦郁站在堂中,等候了一会,栗氏陈平方才拖着一袭宽大的深衣,姗姗而来。

冶区都知道,这位负责度量衡的陈工师,原本名嫔,却因为水端得平,被人无数次地误为“平”,最后,不得已改了名字,姓也省了,人都称他为平栗氏。

陈平抬头一看,只片刻功夫,堂中已被秦郁贴上了一道新律法——黄钟之律

“原来是秦得匠。”陈平打个呵欠,笑着说道,“大早上的,鸡都还没醒呢。”

秦郁笑了笑。

风过堂,鸡打鸣。

“平栗氏,人醒不醒,是死的还是活的,都没关系,洛邑黄钟律不会改变。”

陈平揉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便被秦郁赶上架,把现行于咸阳的标准衡器、十二套权环以及秦地的各种黍米摆出来,并还从乐府征召了十二位吹笙的乐工。

秦郁打开肩袋,从十二支玉质的律管中取出了最长的那一根,拿丝帕擦拭。

“按律,诏事府将在咸阳城普及一套用于铸造兵器的新衡制,今天,我来定。”

众人这才渐渐清醒。

秦郁的手指纤长而灵活,那丝帕飘飞其间,衬得律管的每个孔窍都光滑圆润。

“我说,秦郁,你莫要搅事,咸阳之大……”陈平见已经无法阻止秦郁,吩咐了几个小吏出去传话,继续劝说道,“咸阳之大,不是你有点才华就能露尖的。”

采苹捏紧了甘棠的手臂,问道:“先生是要吹黄钟律管么?”甘棠没有说话,只压紧了自己的肘弯。采苹感受到兄长的示意,微微一笑,坦然往前站了一步。

“先生,采苹听着。”

甘棠也点了头。先前,因为衡具都有现成的,他们不必要接触,所以,也就不知道如何定衡,现在秦郁既然是单独叫他们来,便是要他们学会这样的功夫。

秦郁嗯了一声。

“我的这组玉管,与洛邑九鼎同出一律,与中原雀门同出一律,我现在……”

“秦郁!”陈平的脸色骤然阴沉,一步上前,伸手堵住秦郁指间那根玉管。

“你,你可知,你今日在我秦国栗氏的殿堂之中贴律奏黄钟,意味着什么?你献武卒甲,无非是图个安身之所,你与公冉大监讨要三条律令,无非是为诏事府办差,这些,还只是浮在表面,然而,你今天要是吹这黄钟调,便是陷进了秦国这片土地,卷进了秦国这张蛛网,势必将沾得浑身的骚气,再也无法脱离。”

秦郁说道:“平工师,言重了。”

陈平没有能阻止秦郁。

他万没想到,昨日还病恹恹在菁斋连面都不露的秦郁,今日竟突然如此强势。

一声高亢的玉管,从栗氏的殿堂中穿过,飞在整片冶区的上空,窜向九霄。

一场纷繁复杂的工作开始了。

秦郁连续把十二支律管都吹奏一遍,并让乐工确认黄钟律管没有走调。乐工听音,磨削笙管的长度,使音与十二支玉管吻合,之后,隔着一口水缸,再用笙管吹奏十二音分别与玉管凑对,可见,水面泛起的波纹相交均匀。

“音准,可以定衡。”

栗氏小匠受命,用一种秦国特有的名为方升的量具掏出黍谷,端在秦郁面前。

秦郁道:“好,这样,你们把黑黍和红黍先后盛装两管,再分别倒出来秤量。”

陈平皱了一下眉毛。

气氛登时紧张。

周围几个院子的工师听闻平栗氏在定衡,纷纷拿着自家衡器过来比对观玩。

所谓黄钟定衡,看的便是这一律管。

秦律,一管黍谷,定为十二铢。

然而,当栗氏小匠把黑黍和红黍放在衡器一端,再把十二铢的权环放在衡器的另一端,众人看到的,却是锁链渐渐滑动,中心位置发生偏移,两边不等重。

陈平额间渗汗,忙令栗氏小匠更换其它的权环,却没有一套能够满足平衡。

凭此,秦郁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需要寺工府栗氏按照自己所定的衡制,在两个月之内加工出红黍和黑黍两套权器和衡器,数量满足西冶区每位小匠一套。

陈平道:“别存心找我的不是,就算权环不同,可比例是一样的,怎么不行?”

秦郁道:“平栗氏有见识,自然能知道其中道理,可徒刑工和官奴婢在秤量各金配比的时候,往往是先加一种,再添另外一种直至平衡,这误差就大了,因为你们用于控制总量的‘镒’是仿制中原,而你们的‘两’又是用二十四铢秤出。”

“平栗氏,先别着急。”这时,采苹柔声插进一句话,“先生并非在指责你们过去的做法不对,更没有改动衡制的意思,只是为铸剑方便,想添一两笔而已。”

陈平唉了一声。

“秦先生,你怎么能让我这个老实人替你去得罪诸工室?你这是要我的命。”

他这辈子端的四平八稳,怕的就是为了工程不要命的匠人,都说推行新的衡制容易,可,各工室,诸州县,多少人在衡器里动过多少手脚,他也心知肚明。

秦郁笑了笑,只对陈平说道,这套新的衡制的名字,从旧周礼,就定为“寽”。

“陈兄若这点本事都没有,便不会被称为‘平栗氏’,然而,陈兄若不愿与我做朋友,没有按时铸成衡器,那么律令在上,我一片公心为秦国,眼里不容沙。”

一只律管,留在栗氏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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