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菩萨,你自由了

游书朗步下药研基地的阶梯时,感觉脚下有些虚浮。

脱离冷气的包围,湿热的暑气一拥而上,游书朗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一时接受不了从温暖的初夏,直接跳跃到炽热难耐的盛夏。

地面有些潮湿,低洼处还存着一汪汪的水迹。刚刚下过雨吗?游书朗已经很久没关注过窗外的天气了。

他在这栋药研楼中待了两个月零二十三天,期间很少外出。

金银花饮的工艺优化并不复杂,只需提高药品制备的质量与效果,同时控制成本。

说来轻松,其中的艰辛与紧迫却只有项目组的成员能够体会。要在三个月内完成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量,游书朗作为黄启民的第一助手,肩上担子的重量可想而知。

科研团队看学历,看资历,看发表论文的质量与数量,因而游书朗这个第一助手的身份最初并没有得到广泛认可。

没有任何优势加持的游书朗,却在项目中后期成为推动整体进程的关键人物,除了夜以继日的努力,众人都不得不承认才华与天赋的重要性。

加之游书朗人情练达,又待人真诚,各项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整个项目才得以在快速推进中,未受到任何干扰阻力。如今项目已基本收尾,进入了资料整理报审评估阶段。

虽说刚刚下过雨,但依旧很热。游书朗在楼前站了一会儿,却不知道要去哪儿。老周说项目结束要陪孩子去游乐园疯玩一天;小李盼星星盼月亮要为女朋友庆生;田小恬那个丫头发狠项目结束后要吃三大碗妈妈做的手擀面;连黄启民想他家那只老狗都想的唉声叹气……

只有游书朗被问到项目结束后最想做什么的时候犹豫了。

此前,他做什么,取决于樊霄想让他做什么。

樊霄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自上次两人在办公室定下了三月之约,游书朗当天从樊霄的公寓搬到研发基地,他们就再没见过面。

起初游书朗还会担心樊霄会闹些什么幺蛾子?后来在不分昼夜的工作中,樊霄这个名字,这个人,便慢慢的无暇被想起了。

项目逐渐趋于尾声,游书朗的心随着日期的推延再次一点一点悬了起来,他不知樊霄下一步又会做出什么疯狂又荒唐的事情,甚至害怕自己出了这个门,就会看到一直静候的樊霄。

“游哥,想什么呢?问你呢,项目结束后要做什么?”

“睡觉,睡个三天三夜。”他当时微笑着回答。

站在药研楼外的游书朗没有看到樊霄,他轻轻舒了一口气,顺着檐下窄窄的一条阴影走出了园区。

这里是市郊,路上的车并不多。几分钟后,一辆拉客的黑车停在了游书朗面前,司机抻着脖子问:走吗?

游书朗怔了一下,然后点头,拉开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报了一个较近的地址。

下车第一脚,便踩了一团污泥。比棚户区好不到哪去的老小区,环卫工作做得并不到位。

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站定,游书朗拿出手机发了个微信。

对话框上方显示的名字是白婷,她住在这里,游书朗曾经送过她一次,依稀记得是这个位置。

“有空吗白婷?我路过你住的地方,不打扰的话,一起吃个饭?”

现在是下午五点,白婷应该睡醒了,她昼伏夜出,在时间上过着与正常人完全相反的生活。

白婷是从山沟里逃婚出来的,家里用她换她弟弟的婚姻与前程,收了巨额彩礼,将她许给了一个快要入土远近驰名的老色批。

白婷逃了,辗转各地期间也有两次险些被抓回去,报过警,他的父亲和弟弟也曾受过刑拘,但出来还是死性不改,彩礼的钱都花了,总要拖人回去抵债。

白婷既没文化又无傍身的技能,因长得漂亮还屡受骚扰。最终两手空空的她,沦为了声色之地的坐台女。

游书朗曾想帮他找一份正经工作,白婷却拒绝了。

“习惯了,就不像最初那样抵触了,我想多赚点钱,买房子买车,再也不想依靠别人生活了。”直到现在,游书朗还记着她眼中的悲哀与执拗,“有钱才能强大,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苦难,总让我们变得面目全非。

几个月前,在市政大厦的天台,樊霄曾用泄露白婷的信息给她的家人威胁游书朗。白婷帮过游书朗,樊霄便是莫准了游书朗的性格和底线,认定他绝不会连累一个无辜又苦命的女人。

站在阳光下的游书朗苦笑,樊霄的确了解自己,稳稳的扼住了自己的七寸。

他低头看了看手机,白婷没有回复,试着拨了一个电话,关机。

游书朗在心里叹了口气,想着接下来要去哪,做些什么?

挑着干爽的地方走了几步,便听到有人叫他。

“哎,那个谁?你是不是白婷的朋友?”

游书朗寻声望去,看到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在这样破破烂烂的小区中,踩着极细的高跟鞋,甩着一头大波浪,引来了无数道明明暗暗的鄙夷目光。

游书朗猜测她可能是白婷的合租室友,此前曾听白婷提过一句。

“你好,我叫游书朗,是白婷的朋友,她没在家吗?”

游书朗无惧那些不善目光,走到女人身边,客气的询问。

“你也不知道她在哪儿啊?我本来还想问问你呢。”女人跳过水坑的时候,偏了一下身子,游书朗伸手去扶,听到了高高低低的啧啧声,夹着隐隐约约的“伤风败俗”。

他没有理会,心思都在女人的话上:“白婷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女人站稳了脚,面上有些焦急,“她前天接了一个电话后,看起来就有些心神不宁,我问她,她也不说,那天下了班,她没同我一起回来,后来就再也联系不上她了。”

游书朗面色逐渐凝重:“她的其他朋友你问了吗?没有人知道她的下落吗?”

“白婷没有什么朋友的,她在夜总会有点……那个,别人背后都说她清高,出来卖还端着架子,但我知道,她只是不想让自己陷得太深罢了。”

“这两天她有没有什么其他反常的地方?”游书朗又问。

女人沉默了一会儿,低低的“啊”了一声。

“前天有一个男人来找过她,就是在她接到电话之后,订了好大的包房,就单独点了她。不过那个男人没玩多大一会儿就走了,点了万把块的酒水,动都没动,公司给白婷算了双倍的提成,姐妹们都说她运气好,不过半个小时,又没被骚扰,就赚了这么大一单。”

似火的骄阳下,游书朗觉得自己的指尖慢慢失了温度,他艰难的开口问道:“什么样的男人?”

“很高很帅,看起来温文尔雅。”

“有什么特征吗?”

女孩略略思忖,话说得很慢:“没有什么特殊的特征,只有一点挺奇怪的,那么热的天他还穿着长袖,像怕冷似的。”

从指尖到心脏的距离确实不远,只一瞬,便凉透了。

游书朗怎么也没想到樊霄会故伎重施,在项目即将结束之时,又想用白婷来拿捏自己!

骄阳正悬,不过十几分钟就蒸发了地面上的水痕,却拿游书朗脸上的寒意无可奈何,烧不干,也烤不化……

樊霄推开家门,将公文包随意的往玄关的柜子上一扔。他没有开灯,去固定的位置换了鞋,又摸黑走到冰箱前,拉开门,取了一瓶冰水。

啪,打火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樊霄猛然转身,借着冰箱的光亮,看到了坐在客厅沙发中的游书朗。

他惊喜极了,慌忙拍开了壁灯,跌跌撞撞的奔到游书朗面前,扑过去紧紧将人抱在怀中。

“书朗,你回来了!”他将脸埋入游书朗的颈窝,像从巢穴掉落的雏鸟重新找到了归路,“怎么不让我去接你?这么热的天。”

“这么热的天,樊总还穿长袖衣服?”

游书朗面上没什么表情,话中也没什么温度,樊霄却全然不觉,他还沉浸在游书朗主动回来的喜悦中,下意识便答道:“早晚还是有些凉的。”

说完便觉得自己浪费了时间,说这些有的没的耽误了去吻游书朗。

一只手托着游书朗的侧脸,他的吻有些迫不及待,却在将将碰到了的两片唇时,游书朗将烟含在了口中。

男人咬着烟,身上透着一种冷漠的平静,对樊霄的种种热切无动于衷。

即便咬着烟,他的吐字也是清晰的:“金银花饮的工艺优化,实验室部分已经完成,接下来是报审国家评审中心,这个时间不好预测,要以同时报审的项目数量来决定。”

樊霄没往心里去,简单的点了两下头,冒着被烟烫伤的风险,偏头亲在了游书朗的嘴角。

“先不说这个,书朗,游主任,我好想你,这几个月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游书朗垂眸看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外侧,那里被硬邦邦的东西顶着,以他对樊霄的了解,这个精䖝上脑的男人保持不了三分钟的理智。

“项目即将结束,所以你又在考虑用什么办法威胁我是不是?”游书朗直奔主题。

“什么?”樊霄打在游书朗面上的呼吸停顿了一瞬,“我没有。”

“你去见过白婷?”游书朗将樊霄从身前推远,翻起眼皮直视他,“因为长岭科技再无把柄抓在你的手里,所以你又想起了她?”

樊霄缓缓坐直身体,玉望退去,只剩下深深的无力感。

“你回来就是要质问我这件事吧?是我自作多情了,还以为你……原谅了我。”

轻轻一声嗤笑,划开沉郁的空气。

“樊霄,如果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情,换我对你做一遍,你会原谅我吗?”

“如果是你,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我都能接受。”

游书朗齿贝相磨:“永远不要自以为是,子弹没打到你身上之前,你永远都不知道到底有多疼。”他近乎戾色,“我现在不想跟你谈什么情情爱爱,只想问你去见过白婷没有?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樊霄双臂压在膝上,脊背塌了下去,半晌才撑起身子,平静又认真的答非所问。

“游书朗,你真的不想要我了吗?”

夹在指尖的烟已经烧到烟蒂,在游书朗的指根团了一点火热,男人将烟蒂按灭在手边的烟灰缸中,痛痛快快的给出答案:“这话我说了成百上千次了,如果你还想再听一次,那么便如你所愿。”

游书朗冰冷地看向樊霄:“我现在看到你只有厌恶,没有其他任何感觉。你这几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我不知道,但我这几个月收获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不但不想要你了,我还想彻彻底底地忘记你,忘记你给我带来的一切痛苦与磨难,忘记我曾经认识过你这个人!”

屋子静极了,呼吸声都几不可闻。若不是戴在樊霄腕子上的手表,被他用力抚摸出动静,框在屋子里的压抑的静默还不知要持续到何时。

“以后你还会爱上别人吧?”樊霄眼中像藏了整个世界的悲凉,“特别爱他,用力护着他,给他做饭吃,在你的房间摆他的照片儿,让他戴着手套与你做艾……”

“是。”游书朗拦住他的话,“樊霄,你除了特别糟糕,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樊霄抖着手从烟盒抽出一根烟,急迫的像瘾君子续命一般。

深吸了几口,烟雾缭绕中才有声音响起:“我是去找过白婷,想让她陪我演一出苦肉计,来个英雄救美什么的,最好我能挨上几刀,让你心疼心软,被我感动,然后原谅我。”

樊霄的颌角左右轻动:“可是白婷不同意,我威胁她说,如果不配合我,自会有人找上门来。她吓跑了,据说两天没上班了。”

他用力的吸了口烟,因为吸得太深,咳了起来,边咳他边露出笑容:“游书朗,你的软肋太多了,白婷也好,黄启民也好,甚至你那个糟心的弟弟,都是你的软肋!”

笑容中混进疯狂:“如今白婷跑了,你弟弟进去了,黄启民合法了,那又怎么样?你别以为现在我就拿你没办法了,我要留你在身边,你那个死去的养母,都会帮我的!”

樊霄缓缓抬眼:“难道她不是你的软肋?”

“你!”游书朗骤然起身,抓住樊霄的衣领,“她已经入土为安了,你想做什么?你还是个人吗?!”

“在你眼里我不早就是魔鬼了吗?!”樊霄弹开手里的烟,冰冷的说道,“游书朗,我现在想草你,你自己上床等我,还是我扛你过去?”

游书朗猛然挥拳,重重的打在了樊霄的脸上,他一把将樊霄推到对面的墙壁上,箍着他的脖子,厉声说道:“樊霄,你的确是个魔鬼,但魔鬼就没有软肋了吗?!”

从口袋中掏出手机,解屏。

“你看看这些是什么?是你的犯罪证据!”

拇指滑动着页面,文字不断的向上翻越:“樊霄你涉嫌多项经济犯罪,在泰国时期做假账、偷税漏税、贿赂泰国官员,哪一项都够你吃几年牢饭的!”

“还有这些。”游书朗切换了页面,“这些是樊余挪用公款、中饱私囊的犯罪证据,怪不得他一直想拿到你电脑中的东西,他是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有把柄落在了你手里?”

手指轻触,又切换了一屏:“这是你大哥为了胁迫你大嫂,用非法手段打压她父亲公司的犯罪证据。”

“还有!”游书朗再次发力,收紧手掌,让樊霄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还有这些是你父亲的犯罪证据!他竟然在泰国境内制假售假!那是药品啊!关乎性命的!”

樊霄因为缺氧,脸色胀红,费力的说道:“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你说呢?”游书朗眼中慢慢湿润,他举起手机,拇指悬于其上,“现在只要我轻轻一按,你,包括你们全家的犯罪证据,就会传送到泰国的公检法部门,以及泰国境内的各家知名媒体!”

樊霄面色阴沉:“你真要这么做?”

游书朗迷茫失神了一瞬,心头席卷钝痛:“樊霄,我曾经想给你最好的一切,只要我能办到的,便会尽我所能。”

“我觉得你是上天觉得我可怜,补偿给我的礼物。是你让我觉得自己不再孤单,让我拥有令人眷恋的亲密关系,不是身体上的亲密,是那种心心念念的牵绊,剪不断丢不开的情感。”

绝望瞬间弥漫,游书朗第一次声嘶力竭:“小时候羡慕别的孩子有糖吃,遇到了你,我以为自己终于也吃到那颗糖了,可笑的是我吃到的糖都是带毒的!樊霄,你知道我听到你在背后对我轻蔑侮辱时,是什么感觉吗?知道我听你叫陆臻‘臻臻’时的感受吗?知道你在天台把我逼入绝境时在想什么吗?!”

“我想我是不是从那里跳下去就能离开你这个恶魔了?!”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游书朗用肩头一抹,“我四岁过后,就没再流过眼泪,因为我知道眼泪是最没用的,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是樊霄,我现在狼狈透了,这么多年辛苦建立起来的信念好像是错的,我甚至不知道现在该何去何从?!”

“遇到你,不是上天对我的馈赠,是惩罚!惩罚我自己就罢了,可你还要带上其他人!”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插在两人之间,像一道牢不可破的藩篱。

游书朗在樊霄的喉结上重重的按压了一下:“樊总,被人威胁的滋味好吗?”

“不算好。”樊霄竟扯出来一个笑,“这些都是我查到的他们的把柄,打算以后威胁他们用的,没想到自己却先受其害。”

“毕竟我们曾经有过感情,游主任你心那么软,怎么舍得送我进去吃牢饭。”

樊霄看了一眼那只手机,抬手轻轻抹去了游书朗脸上的泪痕:“书朗,你的馈赠是我,惩罚也是我,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游书朗举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你别逼我。”

樊霄眼边微红,偏执入魔:“逼你这么多回了,哪回不是我胜?游主任,要不你就认命吧。”

握着手机的手暴起青筋,拇指移到了发送的位置。

那么多的爱,那么多的恨,交织在一起,像电影画面一样蜂拥而至,笑着的、耍赖的、温柔的樊霄,和阴鸷的、冷酷的、疯狂的樊霄混杂在一起,在游书朗面前频繁交替,用同一张脸做着不同的神情,说着不同的话……

游书朗几近崩溃!

修长骨感的手搭在了游书朗的后脑上,先揉了揉那里的头发,后又将人勾了过来。

樊霄倾身吻住了游书朗。

“พระโพธิสัตว์ ข้าจะไถ่บาป เจ้าเป็นอิสระ。(菩萨,我去赎罪,你自由了。)”

压着最后的尾音,樊霄按在了游书朗的拇指上,邮件发了出去!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