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正月除孝, 从开年起,太常卿与宗正卿就开始准备齐王大婚事宜了。
因胡法境是要自京城出嫁,朝廷便征召其父齐郡内史胡轸归京,担任侍中一职, 方便送女出嫁。
先前萧澄被调任北军长水校尉后, 空下的侍中之位一直未曾补上,胡轸此行归京, 刚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他有协助盐禁与收四郡之功, 齐王妃之位, 算是对他功绩的嘉赏,纵是齐王心里不情愿, 也会依期迎娶,绝不会悔婚。
*
今年上巳的时候, 天子照旧在华林设宴,宴请去岁秋试及第的秀才。
阳春风暖,桃花灼灼。
魏云卿也一如既往出席了宴会, 只是今年的她, 比往岁更多了几分沉稳。头戴北珠凤冠,身着一袭流金绛纱裙, 尽显一国皇后的大气雍容。
秀士林中,众士子们激扬文字, 高谈阔论。
柳弘远去年秋试高第便已授官,此番正与众人畅论古今历朝为政得失,论着论者话题便引到了——前朝亡国之史。
前朝武帝末年, 长子惠帝痴愚, 不堪家国重任,胞弟秦王贤明, 深得朝野人心,朝野上下请武帝立秦王为皇太弟的声音很高,武帝不同意,因此忌惮秦王,将其赶去封地,而立长子惠帝为太子。
就在讨论起武帝让秦王离开京城,与让惠帝做太子这两件事,哪一件事的过失更大时,众人有了争执。
多数人认为,让软弱平庸的惠帝做太子,致使皇后乱政,天下大乱,亡国败业,这件事的过失更大。
可也有人认为,自古都是子承父业,惠帝作为嫡长子,登基是名正言顺,违背宗法,兄终弟及才是取乱之道。
惠帝虽智力平庸,可若得贤才辅佐,也足以做个守成之君,前朝亡国,非是惠帝登基之故,而是妖后乱政,滥杀贤良,朝令夕改,致使天下大乱之故。
讨论激烈之际,帝后相携而来。
众人向帝后行礼致意。
萧昱让他们无需拘谨,继续畅所欲言。
众人便放下拘谨,在帝后面前继续激烈争论着。
魏云卿静静听着,听到认可之处,便会心一笑。
萧昱看着她的神情,突然问她,“皇后有什么看法?”
秀士林中的争论声停歇,学子的视线都投向了皇后。
魏云卿淡淡一笑,语调轻缓的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朝政之事我不懂,只是窃以为子继父业,弟承家祀,有何不可呢?”
萧昱含笑不语。
士子们默然,在皇后的看法中,结束了这个议题的争论。
魏云卿因有别处应酬,又稍坐了片刻后,便悄悄跟萧昱低语几声后,先行离开了。
萧昱点点头,在秀士林中,与众学子们一同高谈阔论着。
*
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所以今日魏云卿特地将胡法境也请到了宫中赴宴。
不久之后,胡法境便要与齐王大婚了,这也是她婚前过的最后一个女儿节了。
飞仙阁,案上放了各式各样的果食,二人凭轩饮茶。
天子金口已开,婚事已成定局,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魏云卿只是担忧齐王婚后会慢待了胡法境,致使王妃不满,朝野非议。毕竟胡昶有功,齐王也不能太冷落了他女儿。
才说了几句话,魏云卿就让宫人呈上一匣珠宝首饰,送给胡法境作为婚前贺礼,于公于私,她都算做好表面工夫了。
胡法境看着那满匣子珠宝,淡淡一笑,“多谢皇后了,只是大婚之日的衣物首饰,有司已齐备,臣女实在不敢再收皇后的赏赐。”
魏云卿便顺势问她,“大婚的吉服已经赶制完工,先前又派了女史去为你试过,觉得还合适吗?”
胡法境道:“吉服倒是合适,只是那髻冠我有些不满意,想让他们再改一改。”
魏云卿蹙眉,道:“可这婚期就快近了,首饰恐怕来不及再打造一套了。”
胡法境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好似不经意说道:“其实也不必再做一套,我想着跟皇后借几件,也就够用了。”
魏云卿微微一笑,拒绝道:“我平素里妆点时用的头面简陋,可比大婚需要的规格差的多,恐怕会委屈了女郎。”
胡法境摇摇头,往魏云卿头上瞄了一眼,试探道:“皇后如今戴的这顶北珠凤冠,华贵璀璨,很是漂亮,若能借给臣女用一用,便也不必再浪费物力打造新的了。”
魏云卿神情一怔,笑意渐收,从她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挑衅之意,却还是保持了体面,客气回绝道:“这顶珠冠,是先后遗物,陛下赐予我,不好擅自转借他人。”
“陛下与齐王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齐王娶亲,王妃冠以生母遗物,不也是告慰先后在天之灵的最好方式吗?”
胡法境见她语气客气,便更觉魏云卿软弱可欺,不依不饶,得寸进尺。
魏云卿摇摇头,手指拂了一下珠冠上的明珠,语气多了几分强硬,正色提醒道:“凤冠,唯皇后可佩戴,亲王大婚,王妃的首饰自有其规制,这顶珠冠,虽然只是闲冠,不是正式的礼服用冠,恐怕也不能借给女郎。”
胡法境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她当然知道皇后的凤冠不能借,她无非是要以此试探魏云卿的底线。
今日能借冠,他日便能摘了她的冠戴到自己头上。
皇后之位,魏云卿坐得,她胡法境也坐得,何况,相士说她才是天生后命。
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冷肃,魏云卿沉默不语着,突然想起萧昱那一句,她谋划的,可不只是齐王妃之位这句话的深意。
眼前的小女郎,心思的确比她想象的更深沉。
不多时,有宫人来报,说齐王在宴上又误触了桃花,犯了病,陛下已经让人送齐王到华林西馆休憩了。
魏云卿故意责怪宫人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明明知道齐王不能碰这些,你们也不看紧点儿。”
宫人们低下了头,微微惶恐。
胡法境听闻后,笑道:“这些宫人也不是时刻跟着殿下,等臣女入了王府,一定会好好照顾齐王殿下。”
魏云卿看了她一眼,道:“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女郎先行回去吧。女郎不知道,齐王这病一犯,那面上身上都是红疹,着实可怖,得尽快康复,以免耽误了婚期。”
胡法境心中嗤笑了一声,胸有成竹,别说满身红疹毁了容,就是走不成路,他也非娶不可了。
便颔首道:“那臣女就先行告退了,烦请皇后替臣女问候齐王殿下。”
魏云卿点点头,让容贞去送送胡法境,又将那一匣子珠宝给她带上。
待人走远后,魏云卿才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她本想亲自去西馆看一眼,又顾虑避嫌,便嘱咐宫人道:“你去跟季华说一声,让她代我去齐王处问候一声。让妙英也跟她一道过去,宫里人不清楚齐王习性,看看有没有需要她提醒的地方。”
宫人领命告退。
空旷的飞仙阁,很快只剩下魏云卿一人,她坐在那宽阔的榻上,看着窗外那一丛竹林,不知思索着什么。
*
晚间,宴会结束后,萧昱来到飞仙阁休息。
二人面对面躺在榻上,絮絮低语着。
“真讨厌,今日那胡氏女郎,还想借我的珠冠,陛下给我的,我才不给她。”
萧昱蹙眉,抚着她的头发道:“跟你借凤冠,她是疯了吗?得寸进尺,当你软弱可欺呢,就算你答应了,我也替你再要回来。”
魏云卿解释着,“她说陛下与齐王一母同胞,齐王大婚,她戴上先后的遗物,也是对先后的纪念,告慰先后在天之灵。”
毕竟胡法境给的理由也算冠名堂皇,也不好斥责她什么。
萧昱沉思了片刻,正色道:“若只是想纪念母后,挑几件日常的旧首饰赏赐就是了,可凤冠不行,这是身份的象征。”
“所以,我才不要给她,就给了她另外一些首饰安抚。”
萧昱把她抱到怀里,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回头,再给你做几顶更好更华贵的凤冠,让她眼红去。”
魏云卿抿唇一笑,又抬起脸问他,“今日我走后,你跟士子们又谈了什么?”
萧昱回忆道:“又辩论了一些关于当下朝政得失,与现今人才选拔的弊端问题。”
“那他们怎么说?”
“早先都是士族垄断官员晋升之路,若是废除九品中正,这些寒门学子是最大获利者,所以他们自然支持,我们也需要得到他们的支持。只是问题在于,废九品之后,是否如当年顾太傅的提议,恢复前朝乡举里选的荐才制度。”
魏云卿思索着,道:“可是恢复察举制,乡里推举人才的话语权,不还是在那些乡绅豪强手里吗?最后选出来的还是他们自己的人,久而久之,依然是九品中正这一套,还是在原地打转。”
“对,历史是向前发展的,没有回头的道理。不过前朝察举,亦需策试。我在想,我们是否可以改良策论这一部分,以五经科考,唯才是举,建立更完善的科考制度,无论是寒门还是庶族子弟,不论出身,随才录用。”
“科举?”魏云卿隐隐惊愕。
过往的选官,士族有优先入仕权,寒门也可以通过策试入仕。
而庶族百姓,是没有科考机会,入仕做官的。若是能建立更完整的科考制度,唯才是举,那是连百姓都有了入仕的机会,定会得到民心拥护。
之后,会有大量出身微寒的平民子弟,纷纷读书应试,冲击门阀制度,一代一代下去,即便不刻意打击这些士族,门阀也会日渐衰微的。
“虽然前景展望的很美好,可是,既得利益的士族,必然会强烈反对吧?毕竟,魏国现今最有权势,拥有土地最多的,依然是这些世家,你看,连外公都不支持你。”
萧昱沉默,勉强笑了笑,“是啊,毕竟一套政策制定后,还是需要这些这些世家的人来执行,难保他们不会阳奉阴违。连最深谙魏国国情的太师都不支持,就知道推行起来的阻力有多大了。”
毕竟一国上下的官职就这么多,僧多粥少,很多世家子弟都分不上官,再挤进来无数寒门庶族平民来竞争,哪里还有空位给他们?世家定然强烈反对。
二人陷入了沉默。
夜,渐渐深了。
魏云卿沉默了片晌后,又想起白日里学子们讨论的前朝皇后乱政,致使亡国之事,突然又问他,“你说我干涉了这么多朝政,会不会也被人议论是狐媚惑主的乱政妖后啊?”
萧昱闻言一怔,嗤笑,认真告诉她,“卿卿,这要看你干政的出发点。如果是为了维护士族利益,引起百姓不满,纷纷反抗,天下大乱,那叫乱政。如果是为了百姓,而引起世家动乱,那不叫乱政,而是惠政。我们是帝后,是应该对天下苍生负责。”
魏云卿静静听着,心里突然轻松了几分。
而后,萧昱话锋一转,点点她的额角道:“再说,你这样的脑瓜儿,没那么多心机城府,想成也成不了乱国的妖后。”
先前他装病的要死时,她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像一般后妃一样哭哭啼啼,担忧皇帝的病情,说什么用自己的命去换皇帝命这样感动人心的场面话。
那些后妃也未必是真的关心皇帝,只是心里清楚,皇帝没了,她们就没有任何仰仗了,她们哭的是自己的荣华富贵。
魏云卿是直接把那些心思都说破了,直接告诉他,害怕皇帝没了,那些朝臣会把她当靶子,欺负死她这个皇后。
有点儿什么心思,就全写脸上了,装都不会装一下,吓得萧昱是完全不敢死了,必须好好活着,保护好他单纯的皇后。
“你是在说我蠢吗?”魏云卿秀眉竖了起来,微微不满,嘟起嘴,捏着他的脸道:“撕你的嘴。”
萧昱顺势握住她的手指亲了一口,笑道:“卿卿,你不是蠢,而是不够世故圆滑,可这不是坏事。这世上,圆滑的聪明人太多,就显得正直的聪明人很笨拙。卿卿,你的单纯,你的赤诚,不是蠢笨,是美好的品质。”
魏云卿听着他的赞美,心里有些小窃喜,“陛下也很聪明,总知道怎么哄我开心。”
“来,我抱抱你。”萧昱一笑,对她张开双臂,他还知道怎么让她更开心。
魏云卿立刻钻到了他怀里。
萧昱又低头亲了亲她,逗她道:“再亲亲你,把我的聪明再分给你一点儿。”
魏云卿一怔,回过神后,小拳头不满地捶着他的胸口,不让他亲。
“你还是骂我笨。”
萧昱大笑,抱着她一起滚到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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