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先前就是贵戚子弟里说一不二的人物,上课欺负先生,下课撵兔子,兴致来了再我绊你一脚你回我一拳地寻一场群架,小爷他只管抱着臂膀在一边笑。任他什么饱读之士学富五车,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又怎能敢真正责罚这顶着国姓的小祖宗?但凡惹了什么事,也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转眼三四年,先生气坏了好几个,兔子偷吃了不知多少回,连群架也看厌,宁怀璟不知不觉虚长了几岁,断断续续好歹背完了《千字文》、《弟子规》,开始正正经经地学起了四书五经,戏弄师长寻衅同窗这样的幼稚事渐渐也懒得干了。一时间,学馆里来府上告状的居然也跟着少了,叫府里的门房啧啧称奇。
老侯爷心下大安,只道从今往后这猴精托世的小畜生终于要有几分皇家子弟的稳重模样了,急赶慢赶,特意命人重金搜罗来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湖笔徽墨宣纸端砚,件件都不是凡品,给个尚未成冠礼的少年用着实可惜了。侯府却顾不得这么多,只盼着他如他兄长怀瑄般一心上进就万事都顺了他。
宁怀璟让人揣了这一套宝物刚跨进学堂的门槛便撞见了徐客秋,此时离上一回初见不知隔了多少岁月,那个哭得嗓子嘶哑还不肯低头的小小孩子早已淡忘在了记忆里。
只瞧见一个比自己矮小的少年正靠在廊檐下的柱子边抬着头看天,宁怀璟不自觉多看了两眼。他穿了一身红衣,脸被墨黑的发遮了大半,露出个尖尖的下巴。屋子里的笑闹声连大门外都听得清晰,他就这么孤单单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外头站着,雪白的下巴衬着一身红衣,越发刺眼。
彼时彼刻,宁怀璟一晃神只道大白天撞了鬼,竟怔怔地站住脚呆了大半天。
伴在身边的小厮也是个不知趣的,见自家小主人好端端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呆,莽莽撞撞就开了口:“二少爷?”
唤回了宁怀璟也惊动了廊檐下的人。一双仿佛生漆点就的墨黑眼睛转过来,里头清清楚楚正映着宁怀璟吓得瞠目结舌的呆样。骄横惯了的小侯爷猝不及防,狼狈模样都被他看了去,心下登时不悦,侧过脸低咳一声,话里就长了刺:“哟,这是哪家的小姐,也来学堂念书么?”这是在笑话他的一身红衣裳,堂堂七尺男儿谁会做这副打扮?
那边听了,果然恼恨地瞪起眼睛,嘴唇咬得发白却不说话。
小霸王背着他爹在市井街巷混迹了几回,坊间百姓的困苦潦倒没看见,地痞无赖的流里流气却学得快,大着胆子再往前跨一步:“怎么着?不高兴了?小爷我……”
站得近了才发现,那人的眼圈是红的,必然是刚哭过。宁怀璟心下一动: “你、你、你……你是那个……那个……” 依稀觉得这张忍着哭的倔强面孔有几分熟悉,一时偏想不起来。
“宁怀璟。”他却慢慢开了口,看过来的眼神定定的,口气也笃定,有些与年龄不称的老成。
“你是……”宁怀璟第二回见了鬼,张大嘴说不出话。
“我们见过。”对方显然不记得自己了,他脸上依旧平静,像是在说给不相干的旁人听,“在忠靖侯府的园子里。”
背后的屋子里愈加嘈杂,“哗啦啦”一阵杂声打破廊檐下的尴尬,先是书册,然后是纸笔、镇纸、砚台……到最后被掏空了小小的布袋也被从窗口丢出来,小顽童们在里头得意地“哈哈”大笑。穿红衣的少年不再同宁怀璟说话,蹲下身慢慢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放回到布袋里。动作不疾不徐的,再把手伸进布袋里,把里面的东西慢条斯理地重新整理一遍,像是早已习惯了同窗们的不友善。
宁怀璟站在廊外,看着他缓缓起身,缓缓站到站到窗边,手里提着袋子,手指攥得很紧,微微发颤。
“小爷饶不了你们!”只道他有多镇定,原来都是在憋着。整理得很好的袋子被猛地丢了回去,里头顿时一片嘈杂,椅子翻了,桌子倒了,孩子们闹成一团,依稀还有谁“哇哇”的哭声。
有人要从窗子里爬出来,红衣少年嘴角一勾,一转身就冲进了屋里,雪白的脸涨得通红。里头越发热闹,“乒乒乓乓”像是月初的市集,折断的笔管和撕碎的书册接连不断从窗里飞出来,不一会儿就把廊下扔了一地。有人在骂有人在哭,皇家的金枝玉叶们火气上了头也和街边的小无赖没什么两样,“打!打!打!”的喊声震破了天。
不一会儿,有人从里边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又步履匆匆地进去了几位夫子,屋子里的吵闹才稍稍平息。听里头的训斥声,似乎是哪位皇亲家的公子被砸破了头,谁家的少爷擦破了皮,哪户商贾家的少东肿了脸云云。
夫子在里头大声呵斥,看来是动了真怒。宁怀璟想走,里头却又走出了一个人。好似没听见夫子的喝骂,他拖着袖子晃悠悠地就晃了出来,脚下像是带着飘。眼角破了,流着血,脸颊和嘴角也肿了,伤得不清。他一脸波澜不惊,经历惯了似的。只是眼圈又红了,像是在忍着哭。
宁怀璟看他两手空空:“刚才的东西是你的?”是说那一口袋文房四宝。
他抬起脸点点头,又靠到了柱子上。
“怎么不带出来?”
“不能用了。”
宁怀璟再上前几步,一直走到他跟前,低下头仔细去看他的脸,从光洁的额头到下巴尖:“我是见过你。”
他撇撇嘴角,口气疏懒:“小爷骗你做什么?”
话说完了就赶紧闭嘴,垂下眼睛努力往喉咙里咽什么。装得再不在乎,其实被欺负了还是想哭,心疼着他那套簇新的笔墨。
宁怀璟看他抬起袖子狠狠地揉眼睛,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当年那张红着眼睛瞪自己的面孔,恍然大悟:“你是那个忠烈伯家的!”
“你、你、你……你叫……”舌头打了几个结才把那个忘得差不多的名字想起来,“你叫徐客秋。”
徐客秋不做声,算是默认了。
宁怀璟皱着眉头看脸上的血迹:“他们常这么对你?”
“不用你管。”打开宁怀璟伸来的手,他别过头,背脊紧紧贴着柱子,指甲一下下剥着柱身上的黑漆,像是要用力嵌进里头。
如同当年在侯府后花园,他越是对宁怀璟没好脸色,宁怀璟越无端端觉得他可怜:“你们家问秋、寒秋呢?他们知道吗?”
这是徐家另两位公子,自家小弟在学堂里被欺负,做哥哥的总要出头帮一把吧?
“死了。”听宁怀璟提起自己的兄长,徐客秋的表情绷得更紧,回过头来狠狠剜他一眼,恨意竟比方才冲进屋子里时更露骨。
宁怀璟不曾料想他有这般反应,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身边的小厮听惯了豪门里的恩怨是非,见他窘迫,忙牵牵袖子,把他带到一边小声提醒:“那两位是忠烈伯正室所出,这位小的则是庶出,听说不怎么被忠烈伯待见。大户人家里,这事也常见,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兄弟的事,咱是外人,少掺合的好。”
说罢引着宁怀璟要走,宁怀璟走远了两步,再回头,徐客秋还是背靠着柱子的姿势,下巴高高地仰着,被扯乱的发髻也没整理,凌乱的发丝遮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个尖尖小小的下巴还有颊边一滴没擦干的泪。
插入书签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