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城上的命修会算,其他方面却与俗世凡人差不多,有近五成的弟子没有辟谷。
所以云中城下还有城镇,多的是客店流商,来做命修的生意。
小镇上人来人往,热闹喧哗,戚无忧抬手看了看,身体还是他自己的手,装扮却不是他在龙隐宗时穿的装扮。
月白衣袍换成了一件质地略差的靛蓝衣袍,头发也被团起来,在头顶束了个小布包,完全是个书生样。
按照“演员请就位”的解释,他现在就相当于是穿上了抱一的“戏服”了吧?
现在具体是哪一年呢?
耳边传来呼啦啦的响,戚无忧抬头看摊位旁边插着的一面写着“算”字的灰旗,一时无言——不管是哪一年,在云中城这种都是命修的地方开算命摊,抱一还挺有想法的。
街上行人来往,经过摊位时大多连个眼神都不给,偶尔有几个似乎认识抱一的人走过,调侃两句:“呦,神算子又摆摊呢,那算算今天会不会有人来砸你的摊位吧!”
这句话说出来,才有几个人往他这边看了两眼,目光中带着介于同情与厌烦之间的笑意。
戚无忧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体验抱一经历过的事,这会儿却生出一种被人奚落的就是他自己的错觉。
他原本坐在摊位前,听到这话,身体不受控制地站起来,脸颊发烫地低着头,开始整理桌上的算子和签筒。
——这大概就是系统说的全自动演技了。
桌上放着一幅字,写着“不准不要钱”。
戚无忧下意识去观察这手字的运笔。
忽然眼前的阳光被挡住,啪的一本书砸在桌上。
一个像是发面馒头的小胖子叉着腰,极不耐烦地用眼尾夹了戚无忧一眼,敲敲桌子,像是怕被人发现他在这里似的催促说:“功法我给你带来了,我的钱呢?”
戚无忧见过这小胖子,好像是归元宗带来参与仙门大会的弟子,想来他也在之前赶到堕仙峰的仙门队伍之中,被系统拉来充当临时演员。
戚无忧正琢磨着,属于抱一的情绪入侵进来,心底没来由地涌上一股欣喜。
他一下捞起桌上的书,刷拉拉翻了一遍,珍而重之地塞进衣襟里,而后从口袋取出一小袋银钱,放到小胖子手上,陪笑道:“曲仙长,《七星九变》的前三册我都有了,您看看第四册 什么时候……”
小胖子接过银钱面上才带了些笑模样,解开封口点了点里面的碎银,瞧着没少,才倨傲地一抬下巴,道:“等着,下个月城里放了新的,我再拿给你。”
戚无忧完全不需要自己应对,身体便在系统的操纵下,自动拱手作揖:“多谢曲仙长!多谢曲仙长!”
这小胖子还没辟谷,真打起来,或许连个身强体壮的凡人都打不过,被这几声仙长叫得熨帖,哼了声,说道:“可有一事,《七星九变》一共四册,全部精华都在第四册 上,这是云中城的秘籍,城中仙长三令五申不可外传……”
戚无忧脱口而出:“曲仙长放心!这第四册 ,我愿出三倍的价钱!”
“说得像是谁贪你那点钱似的,我是看你诚心相求才冒着被仙长发现的风险带出来的。”
话是这么说,听到三倍的价钱,他面上的红光藏都藏不住,满意地说了句:“行了,等着吧。”便把钱袋一收,探头看周围没有师兄师姐,才把两边拇指往腰带间一别,昂首阔步地走了。
临了,还扔下不轻不重的一句:“没有天资、蠢笨如驴的门外汉,也不知道非要学这些做什么。”
戚无忧:“……”
怎么拿了钱还要骂人的?
听肯定是听到了,但是抱一根本没往心里去,至少戚无忧没有感觉到他的难过。
小胖子一走,戚无忧便感觉加诸在他身上的束缚感缓和了一点。
看来没有重要“剧情”的时候,他可以拥有一定的自主性。
戚无忧试着走出算命摊的范围,但不到几米,就碰到了一面无形的墙,只好又坐到算命摊后,焦急如藤蔓,慢慢攀上心头。
也不知道这剧情要走多久。
出去之后能抓住抱一吗?
之前他体内那股灼热感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云彰在抱一那里吃了什么苦头?
想到洛云彰,戚无忧突然坐直——这么半天,他确实看到些眼熟的面孔,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洛云彰去哪儿了?
以洛云彰在他这里的分量,怎么也能演个男二或者男三号吧?
在抱一的世界里,男二号会是谁?贺兰盏?贺兰舟?拂垢?还是别的不存在于原著中的人?
在系统构建的场景里,焦急也是无用,迟早要见分晓。
与其心浮气躁上蹿下跳,不如心平气和地等着剧情走完,说不定还能从中窥见抱一的弱点。
戚无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靠回椅背上,想了想,从衣襟里拿出那本刚收来的书翻看。
许多页的边角和字迹上,都被墨水和涂鸦覆盖,显然原本的主人对书本并不怎么爱惜。
墨迹之外,每一页都画着繁复的星图,旁边辅以文言解说,读起来佶屈聱牙,不知所云。
看一眼,戚无忧便想起从前被考试支配的恐惧。
命修不好当啊。
戚无忧越看翻页的速度越快。
他的身体复刻了当初抱一的反应,收到书还兴奋着,但属于他自己的思绪,却被这些拗口的文字折磨的头昏脑涨。
这样一个庸常的午后,有什么值得刻苦铭心的?
他这念头刚一冒头,天色便毫无预兆的暗了下来。
街上行人接连发出惊呼,叫喊着收摊躲雨。
戚无忧立即反应过来,这不是寻常的阴天,而是灵气积压所致。
但无论是当时的抱一,还是镇上的凡人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当是寻常天气变化,在吵闹声中快速把摊位收拢起来。
戚无忧的身体再度进入“演戏”状态,将书一合塞进衣襟里,手脚麻利地把签筒算子收进袖中,还要去接系在摊位边的灰旗时。
便在如此平平无奇的午后里,远处街道传来了第一声惨嚎。
戚无忧一激灵,街上也有许多人停下来望向声音来处。
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惨叫传来,离戚无忧越来越近,听在他耳中也愈发凄厉。
这时,镇上的百姓才觉出不对劲。
不知是哪个最先开始跑的,簸箕飞上天空,菜叶鸡蛋噼里啪啦掉了一地,一群人从云中城的山脚下惊叫着跑来。
“?”
什么情况?
戚无忧也想跑,但他腿上发软没有力气,不仅没跑了,还跌坐在地上。
一阵风刮来,噗噗噗噗——
从摊位前经过的人跑着跑着便从中间断开,血雾喷洒,将整片天都染成了红色。
戚无忧:“!”
他收回这是个庸常的午后那句话!
哪个修士在大街上大开杀戒?
这些可都是毫无反抗之力的凡人!
饶是见过许多血腥场面,戚无忧仍被这一幕悚住。
突然,挡在他面前的摊位被一道凌厉之气削断。
有热烫的东西泼洒在他脸上,腥气扑面,他下意识地卧倒在地,胸前一阵剧痛,戚无忧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
迷蒙中,戚无忧听到了细微的脚步声。
他的喉咙干渴,浑身疼得快要散架。
这时人从他面前经过,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或者说是抱一,伸手抓住了前面的人的衣摆。
“竟还有个活着的?”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语气轻佻而随意,但戚无忧还是听出来,这分明是洛云彰的声音!
“啧,碍事。”
被他抓住的人不耐烦地一脚将他踢开。
戚无忧还来不及验证自己有没有听错,就地翻滚了两圈,摊开在地上。
他眼前被鲜血糊住,废力地睁开眼,便见寒冷的剑尖抵在自己颈间。
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背着光,看不清表情,只能瞧出他挑了下眉,语气中透着嫌恶道:“老子的衣服也是你想抓就抓的?”
戚无忧:“……”
果然是洛云彰。
这身打扮……洛云彰分到的角色,是贺兰盏吗?
也不知道洛云彰是像他一样拥有自主意识,还是只是提供一具身体,其余任由系统摆布。
乍一看到洛云彰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心中的违和感,甚至超过了身体的疼痛。
神思跑远,身体的反应却没落下,看到淬利的剑尖,戚无忧惊恐不已,不住地蹭着地面想要后退。
退到碎裂的摊位后面,整个街道的惨状映入眼帘——
大街上,尸横遍地,鲜血漂流,渗入街道两边的水渠里,人的肢体和被踩踏成烂泥的菜叶混在一起,散发出古怪的气味,不久前还熙熙攘攘的小镇阒寂无声,变成了一座死城。
“?”
戚无忧一手按到了什么东西上,圆滚滚的,还有些软。
他回头一看,是一截男人的大腿,而男人的上半身,就横趴在水渠上方,一张脸沾满了血泥,没有光泽的眼睛睁着,像条死鱼。
惊惧混合着寒意,从喉咙中冲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戚无忧一边惨叫着一边疯狂后退,啪嗒一本书从他怀里掉出来。
洛云彰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堵了下耳朵,提剑就要结果了他,目光扫过地上那本《七星九变》时,忽然定住,俯身将书捡起来,目光移到戚无忧身上,问道:“你是命修?”
戚无忧,应该是说是当时的抱一,已经无法思考,能做的只有不住地惨叫后退,祈祷有人能来救他。
洛云彰像是被吵烦了,剑气划过,戚无忧身上顿时爆出血花,“不想死就给老子闭嘴!”
戚无忧还是惨叫,洛云彰一脚把他踢飞,他撞到了街道对面的墙上掉下来,终于因为太疼,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戚无忧:“……”
他到底是倒了什么霉,怎么不在受疼,就是在受疼的路上!
贺兰盏这狗东西不愧是魔头,心思果然狠辣无比,小镇这么多人,说杀就杀。
踹抱一这一脚也没留手,抱一再脆一点,估计能直接被踢断气。
险些死在魔头手里,抱一后来怎么还会上赶着给魔头报仇?有病吗?
戚无忧卧在路边,洛云彰就站在街道另一边,翻着那本《七星九变》,越翻眉头皱得越深,恼羞成怒地把书对半一撕,扔在血泊里,道:“他娘的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他跨过街道咧着嘴,朝戚无忧走来:“老子正想杀个命修过过瘾,你们这帮神棍不是很会算吗?那你算没算到今天是你的死期?”
戚无忧切身感受了一次抱一当年的绝望与恐惧,即便是手臂和肋骨都断了,仍是撑着身体往后躲,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哆哆嗦嗦:“我……不……不是……”
大约是他求生的样子太滑稽,洛云彰歪了歪头,玩味道:“你想说,你不是命修?”
戚无忧拼命点头,点得猛了,呛咳出一口血。
“《七星九变》是命修必修的功法,你却说自己不是命修?”
洛云彰扛着刀露齿一笑,亲切道:“我平生最恨旁人骗我,本来还想让你挑个死法,现在只能由我来替你选,嗯……便将你的骨头剔出来怎么样?”
戚无忧一个激灵,又因为面前说这话的是洛云彰,渗人感更上一层楼。
“买……买的!”
洛云彰往扔着功法的方向扫了眼,道:“功法是你买的?”
眼泪流下来,戚无忧猛点头:“饶……我……”
洛云彰瞧着他痛哭流涕的样子,还真的停下来了,若有所思:“你不是命修买他们的功法做什么?买来看的?你看得懂?”
戚无忧受了伤,又被吓得心神大恸,意识开始模糊。
模糊间听到洛云彰“啊”了一声,似是想到了什么,嘀咕道:“云中城的命修不肯给我算,我自己养一个出来不就成了吗?到时候看拂垢那老头儿能奈我何。”
戚无忧被人从地上提了起来,衣带勒过断裂的肋骨,那一刻的疼痛,难以言说。
洛云彰冷冷道:“你若是敢骗我,我便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听到了吗?”
戚无忧:“……”
他还道抱一动不动就要让人生不如死是哪来的大病,原来是从贺兰盏这里传染来的啊。
被洛云彰颠了两下,戚无忧疼得受不了,终于如愿晕了过去。
晕了还挺方便,至少能少遭点罪。
等戚无忧恢复意识时,肋骨被接上了,身体里的伤也好了大半,有人动作很轻地在摸他的脸。
那只手他牵过数次。
是洛云彰的手。
戚无忧颇觉诡异——所以现在是贺兰盏在摸抱一,还是洛云彰在摸他?
不等他分辨出来,大约是意识到他醒了,覆在他脸侧的手僵了一下,收回。
接着坐在床边的人站起来,一脚踢在床边,“醒了就赶紧起来,别装死,老子留你一命不是让你在这里睡觉的。”
戚无忧实在不习惯洛云彰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身体瑟缩一下,几乎是弹着坐了起来,一看到抱手站在床边的洛云彰,薅过被子挡在身前抖个不停。
洛云彰:“……”
洛云彰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两秒,突然大步上前,揪过他的衣领,直接把他拖到床下。
戚无忧一会儿想把自己的衣领拽出来,一下想去穿鞋,最后衣襟被拽得乱七八糟,鞋也没穿上,就被甩到了桌案边。
洛云彰松开他,把桌上的星珏往他面前一推,一声令下:“算。”
厌恶、害怕还有茫然轮番在戚无忧心头过了一遍,他在洛云彰充满威胁的目光下伸手去摸星珏,拢在掌心一抛。
“你问我算什么了吗?”洛云彰道。
戚无忧呆呆道:“你、你也没说啊。”
“……”洛云彰一阵无言,转头望了会儿窗外。
就在戚无忧以为他不会说话时,洛云彰轻飘飘地说了句:“你就算算,我是怎么死的吧。”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