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郢都, 蒻阿桥。
人来人往的草棚之下, 姒妤安静看完秦郁回的信, 放下竹简, 重新拾起砥石旁的双刃,对着光线细细磨砺。六丫拿出几个小铜人儿, 分给为他们送信的孩子。
“好在先生平安无恙。”姒妤道, “一会宁婴入城, 无论如何让他先来见我。”
“嗯, 芰荷楼都招呼过了。”六丫坐在旁边,清点着被姒妤做过标记的宝剑。
这家相剑铺子开了已近半年,姒妤的声誉稳固之后, 生意一向不错,就连郢都最为显赫的芈、昭、屈、景四大姓氏也常请桃氏其余子弟为他们鉴别古剑真伪。
六丫知道, 姒妤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她还是忘不了, 初至郢都的那一日。
※※※※※※※※
那日清晨, 他们在纪山顶隔着三里远望, 青紫朦胧的楚都纪郢犹如一块琥珀。
东西长十里, 南北宽八里。
城外有护城河环绕。
他们从北垣西段的水门乘船校公验进城,穿过木桩门道, 仰头看见艳红的凤凰旗帜在高达五丈的门楼上飘扬,遮天蔽日,令人几乎分不清凰羽和白云孰高。
城中高堂邃宇, 层台累榭,建筑在重叠高山,在小溪大涧之间,在水湾之畔。
姒妤顺着蒻阿河寻找宁婴与他提起的芰荷楼。六丫趴在船舷上,似从未出过远门的孩子,兴奋得脸红。两岸的楼阁挂着翡翠罗帷,近时可清晰地看见绘有花纹的朱砂岩壁和玄玉房梁,一条条龙蛇游走在雕檐画栋之间,越发衬得金碧辉煌。
时未入冬,人流拥挤不息。
南市五花八门,猛禽威兽,兰草香薰,刺绣彩绘,铜镜金饰,叫人眼花缭乱。
“姒郎,楚国真是强盛。”六丫道,“怪不得在咸阳,宁坊主就总爱往这跑。”
姒妤笑着附和,也注意到郢都的剑形制多样,佩饰精美绝伦,果然名不虚传。
至河段中部二桥边,姒妤看见一座装潢莲纹筒瓦的楼台,庭院池中涵养芰叶,有不少商船停泊,想必就是宁婴所说文泽盟下诸商家的联络中转之处——芰荷楼
堂中琴瑟和鸣,来往的船夫都知道,楚王年年都会从此挑选纤腰女入宫侍奉。
此处东南是楚王宫殿,而冶炼作坊则分布于此处西南方向,姒妤刚才停船靠岸,还未来得及领随行弟子去冶署拜访纪郢的冶令,便遇见了街前的一桩争执。
“拦住那贼人!”
几个家仆拿着木棍冲过来。
姒妤正拉开六丫,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儿迎面撞了上来,当场两个人跌倒在地。
“姒郎!”六丫赶紧捡回拐杖,扶起姒妤。姒妤站稳,几个家仆已经追了上来,围着那乞儿一顿毒打。乞儿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死死地抱着怀中的一把剑。
“胡梭,还不快还来!”
家仆抡着木棍怒喝:“上官公子的宝剑都敢偷,活腻了吧?!看我不打死你!”
名为胡梭的人嘴角淌血,声嘶力竭。
“是上官公子害我家破人亡,从父亲的手中夺走了她!此剑,本来就是我的!”
家仆嘿了一声,卷起裤腿,对准胡梭正要踹去,突然,一根木杖敲在他脚背。
“打扰几位兄弟,敢问,这把宝剑是什么来由。”姒妤收起拐杖,躬身行礼。
“异乡人莫多管闲事!”
姒妤环顾四周,船夫早已经离去,芰荷楼阁之上,一张张陌生面孔盯着自己。
上官想必是位大人物。
姒妤定了定神:“柳叶形的剑刃,加之空茎扁身,极像龙泉剑系下的赤翎剑。”
闻言,家仆抬起脸,擦一下鼻子,这才笑道:“看来先生还懂剑!此剑正为赤翎,天火所锻,仅认上官公子一人,却不想叫这贼人盗去,幸亏我等及时发……”
姒妤道:“可是这位兄弟,众所周知,赤翎为铸剑,而这把剑不过是模仿其形制锻造的剑而已,道理很简单,如今的工师已无法用古工艺达到传说的硬度。”
“你!”
家仆的笑戛然而止。
铸剑与锻剑的外形难分,但,从铭文的刻痕之处可以清晰认出灰铁还是白铁。
姒妤叹口气,从昏死的胡梭怀里拿出伪剑,向周围众人展示了一下这个道理。
围观之人窃窃私语。
“你什么人?”家仆气急败坏,“你先问问上官大夫是谁,也不至如此嚣张。”
“我是河东相剑师姒妤,无意冒犯,上官大夫和他家公子身份尊贵,定不至于收藏伪剑。”姒妤道,“怕就是兄弟你,误会了这可怜的胡梭,还请饶他一回。”
上官家仆吃了一瘪,这是左右为难的事,既不能挑明主人收假剑,就只能走。
姒妤以一己之力劝走几位家仆之后,方才扶着胡梭进芰荷楼,问及始末。原来,胡梭的先人世代在龙泉做木工,确实有幸得到了剑宗所赠的赤翎,然而,因上官公子迟云酷爱宝剑,听闻之后,竟然逼死胡梭的父辈,把赤翎据为己有,至今已十载。胡梭说完,两眼通红,死死追问姒妤,是否能推断出真赤翎剑的去向。
“你是想把真剑取走,还是想为父辈报仇雪恨?”姒妤想了片刻,认真问道。
“人死,雪了恨他们也回不来,再说那根本不可能。”胡梭咬咬牙,选前者。
“好。”姒妤道。
这个选择,姒妤认为是理智的。
姒妤没有拖延,待胡梭稍微恢复体力,立即领着他同去城中西南各冶炼作坊。
此处不比咸阳西冶区,此处皆是私营作坊,鱼龙混杂,连河水都是五彩颜色。
丹砂、雌黄、石青、蓼蓝……
各路都看着姒妤,如蝴蝶绕着花飞。
“姒相师你看什么?这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如何会有人藏匿赤翎。”胡梭道。
“看剑刃抛光的痕迹。”
姒妤的态度也十分友好,看见做的不错的工艺品,会停下来与工师交流经验。
突然,一道经过砂轮磨光砥石开锋的剑影划过姒妤的眼角,他立即停住脚步。
那是位发髻凌乱的老妪。
姒妤又看了一眼作坊其余的砣机和锅炉,判断出这家人至少经营已五十年。
“阿婆,你儿子在吗?”
听街坊和胡梭说起,姒妤得知老妪的儿子多年前就走了,从没音讯,只留下她一个人独守家业,她也没有再嫁,始终守着什么秘密般,坐在这里不停磨剑。
却是老妪,看见胡梭浑身染血,忽就用沾满铁泥的手捂住脸,哇的哭了起来。
姒妤蹲下身子,低声对老妪说几句话。
老妪点了点头,招手让胡梭进内室。
当胡梭从挤满灰尘的箱底翻出那把锈迹斑斑的赤翎,整个人跪在老妪面前。
真相大白,当年胡梭的父亲得知自己性命不保,便让城中唯一有能力仿制这把剑器的老妪调包了赤翎剑,藏在此地,不告诉任何人,老妪的儿子偷听得知,逼问母亲剑的下落而不得,一气之下离家而去,这秘密,老妪就独自守了十年。
“阿婆,今后我就是你的儿子,我为你养老。”胡梭抓着老妪,涕泗横流。
姒妤有些感动,做了唯一的证人。
三天之后,纪郢冶令听闻此事,亲自来找姒妤,姒妤才从只言片语之中判断出,在楚国的朝堂上,上官大夫执掌各类冶金工业,虽无司空之名,实行司空之权,与后宫郑氏、公子兰等人亲近,与上国柱令尹昭阳为敌,是山字另两端之一。
而让姒妤意外的是,上官大夫并不似他的家仆那般蛮横,非但没追究他的仗义执言,反倒让家仆送美玉向他表示感激,据说,回头还把上官公子揍了一顿。
姒妤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
每日都有贵族子弟亲至蒻阿桥的草棚之下请他相剑,蒻坊百姓也都钦佩他。
姒妤依然小心谨慎,他利用仅有的这点资源,在城中安插芰荷楼之外的暗桩。
不久,西阳郡守遇刺,朝中招安的风声大造,再不久,魏国使团来到郢都,姒妤从众多的暗桩的口中,听到了一个陌生却总活跃在局势中的名字——杜子彬
※※※※※※※※
是日,姒妤见宁婴,正是因为杜子彬。
宁婴却吊儿郎当拉着怀水坊头批运往河东的玉器,出北门,顺道才过来见面。
“秦郁既然无碍,那就诸事安好。”宁婴笑道,“我要说多少遍,就你这烂好的心肠,还有他那顽童般的心,这辈子都别想斗过雀门,反正我养着你们就是。”
“宁婴,你听我说。”
这回,姒妤的语气很严肃。
“你说。”宁婴跃下马背。
姒妤不紧不慢,把磨好的双刃插在木柄,打孔拼装,说起同窗两兄弟的故事。
两兄弟的老师是归隐山林的一位纵横家,具体什么名姓,谁都说不清,只知道,拜师之前,师兄是韩国士族,却因其庶子身份,长期受到主母虐待,愤而离家出走,师弟是韩国的商贾,行贿市署,为官差鞭笞羞辱,一怒之下,杀人逃亡。
拜师仅仅三年,师兄弟学成告辞,从山林中走出,从此踏上实现抱负的征程。
师弟在雀门拿下齐国和赵国之后,投奔魏国司空府,欲助尹昭征服韩国新郑铸币区,劝雀门高价收购当地的铁器;师兄回到家乡,趁魏王与韩王联盟之时,游说各地郡守放弃农桑,炼铁致富。一年之内,无论新郑区百姓炼出的生铁质量再差,也都能在雀门换回钱币,各地郡守很高兴,认为两国交好,民生富庶,自己的政绩可以更上一层楼,然而,再过一年,雀门突然封闭关卡,不与之交易。
由于百姓纷纷弃农而炼铁,导致境内农粮短缺,一石粮食竟高达四百金,不少郑地之人饿得匍匐在路上,不得不为了活命而投奔魏国为奴役,或到雀门为工。
其中,就包括了曾虐待过师兄的那个士族,以及,鞭笞过师弟的那些个官差。
“两兄弟是谁?”宁婴道,“好歹新郑是他们生地,这么祸害家乡,太阴毒。”
姒妤深吸一口气,说道:“师弟名为何时,你应该是听说过的,而何时的师兄,就是这次随魏国使团而来,现正在上官大夫的府中陪酒作乐的客卿,杜子彬。”
宁婴哂道:“他们想做什么?秦郁已经躲到云梦泽,还能把他挖出来不成?”
姒妤道:“论行政公文,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知道,一个人用一种手段取得巨大成功之后,他会对此产生依赖,他会想一而再再而三创造出同样的成功。”
宁婴突然一醒。
“白锡!”
姒妤道:“对,杜子彬已经成功游说上官大夫卡紧黑市的白锡通道,转而卖给雀门,我很担心接下来楚王听信谗言,再断与秦国官方渠道,这就是一石二鸟。”
“不可能那么快。”宁婴又笑了起来,“你还不知,冶商黑白通吃,现在石狐子就是云梦泽的头号锡金贩子,他雀门要买断楚国白锡,龙泉剑宗不会答应。”
姒妤脸沉。
“宁婴,我想让你这次去魏国,联络申俞,言明利害,让他遏制雀门的行动。”
“找申俞不顶用,这件事于魏国无害。”宁婴牵过马,整理缰绳,“你放心,你是大弟子,就该把脊梁挺直,我自去找西门上卿,他那老狐狸还管着关税。”
“一路小心!”姒妤道。
宁婴的马已跑远。
※※※※※※※※
蒻阿河的上游,上官府邸。
杜子彬绕着华堂走,抚摸过覆盖在墙壁表面的轻柔的彩纱,轻拍罗帱的帷帐。
他费尽心机,终于再一次见到这位因贪财好色而声名远扬楚地的上官大夫。
头次见时,上官大夫哭得很伤心,因为替他把守着荆山山口的西阳郡守曾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却因为秉公执法,处死了几个妖言惑众的冶署工师而遭到报复。
而这次,上官大夫面色红润,显然已经尝到了甜头——在严查黑石锡金交易的同时,他还为雀门在楚国北方的寿春郡开辟出一片铜与铁的花园,批了采冶权
“杜卿可千万不能辜负我,来,敬你一杯。”上官大夫道,“不是我不愿意一棍打死,而是龙泉剑池那伙人为上国柱征越时所俘,至今仍不忘其恩情,这些年,就拿铜绿山来说,只不过想让工人多挖点矿石,莫偷懒,啧,别提多困难。”
“大夫高瞻远瞩。人心从来如此,越是寒冬凛冽,越是抱团取暖。”杜子彬转过身,恭敬回道,“而白锡就像池水,缓慢地放,不至于让鱼儿一下子全部跳起来,还得让那没有水的,嫉妒那有水的,互相啄咬,斗得没有力气,才好收网。”
上官大夫笑了笑:“杜卿这样的大才,为何不助我,非为低贱的尹氏而效力?”
杜子彬不答。
“玩笑而已,杜卿莫挂怀,我记得。”上官大夫说道,“由北至南,年中我就把白锡渠道断至铜绿山,希望那时雀门已在寿春站稳,能祝我抵御龙泉匪帮。”
杜子彬这才恢复一如既往的恭顺,说道:“那就提前祝上官大夫,合作愉快。”
※※※※※※※※
楚国,鄂城,寿湖。
五月底,石狐子照旧城南港口接货,不想,迎接他的是一场争夺白锡的暴动。
作者有话要说:《管子》是先秦各学派的言论汇编,将对外经济权谋总结为五个方面:在供求平衡上作战;在调节物价上作战;在物资流通上作战;在运用权术上作战;在利用形势上作战。认为这样能作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管子·轻重甲第八十》中有:桓公曰:“轻重之数,国准之分,吾已得而闻之矣,请问用兵奈何?”管子对曰:“五战而至于兵。请战衡,战准,战流,战权,战势。此所谓五战而至于兵者也。”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