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宁婴

秦郁忽有些触动。

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一双会发光的眸子了。原来,他的青狐一个人闷在小泥房里,没有登楼看他验剑,没有迎青龙,是因为正捣鼓着一种全新的工艺。

哪怕这工艺漏洞百出,譬如,没有退火回火,不均匀的组织将一直保留下去,又譬如,这把短剑是曲锋,局部淬火的瞬间不可能均匀冷却,将有裂纹产生……

他却舍不得说。他想把石狐子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捧到天上,成为亘古星辰。

“青狐,镀层的道理还没有学透,不要想着用火。”秦郁回过神,咳嗽了一声,“一把剑用错了火,就算彻底废了。这样,我花点时间再给你做一把练手,你呢,且先想一想,浑铸条件之下,如果没有奂金,怎么使剑身的铭文保持鲜艳。”

正这时,竹林传来一轻一重的脚步。

石狐子一咕噜爬起来。

“姒大哥。”

“石狐子,你想,怎么使铭文鲜艳,那首先,得有好颜料啊!”姒妤笑了笑,和秦郁行过礼,把怀中的十几卷竹简放在林间,盘腿坐下,说道,“先生,这是今年来,我在榆柳摊听闻的,汾郡当地的地质、人文、风俗,我们讨论一下。”

石狐子磨蹭了一下,觉得秦郁和姒妤都没有把他赶走的意思,于是留下旁听。

事情的起因是一则来自汾郡的邀约。

由于战事失利,魏国割让河西大面积的土地于秦国,原本高枕无忧的汾郡一夜之间成为了边境之城。新郡守张曷到任,肩负起养民留民、防民外逃之重责,以重金向天下游学之士发出聘请,凡能助他治理当地,取得成效的,赏官赏功名。

秦郁考虑到垣郡朝不保夕,而自己又必须兑现与石狐子同去旧戌国接阿葁的承诺,于是,他决定明年开春领师门西迁,去汾郡,投奔这位求贤若渴的张郡守。

未雨绸缪是师门坚守的优良传统,为此,秦郁派姒妤先行,去试探当地风水。

“张郡守用法家之术,执政严厉。”姒妤说道,“他很看重贫困乡里的上计,我打听到其中有一个吴公乡还在使用落后的劣等铜犁,想从此处切入,建功。”

姒妤指出,汾郡的土壤也分褐棕黄三等,和垣郡极其相似,区别在于,汾郡偏北,气候寒,也就是在冬季会有较长的农闲。他希望在春种之前,通过局部用火的方式,提高原有劣等铜犁的硬度,改良其造型,以达到提高户均产量的目的。

“明白了。”秦郁道,“你需要参考段氏的耕犁工图,这样,你先动身,正好八月半耕耘,冶署紧造农具,我负责找段氏讨要相关的资料,回头送去与你。”

姒妤点了点头:“谢先生。”

风吹过竹林,把青龙剑气割成的阵图全吹散了,叶子,如水从三人脚下流过。

讨论完竹简,姒妤把它们分了类,拿小竹片做了标记。他正准备起身告辞,看见秦郁的手中拿着那把石狐子铸成的残剑,神色忽然有些忧虑,想说又止住。

秦郁问道:“怎么?”

姒妤道:“先生,一千长剑虽已入库,但,这事恐怕远没有结束,尹昭和荆如风若是变本加厉,再提出无理的要求,我担心,申郡守也未必能再护咱们。”

石狐子道:“姒大哥放心,上回既然交代过我,我在这里,会照顾好先生的。”

秦郁道:“青狐,你先去玩。”

石狐子道:“啊?”

尽管心中不情愿,但见秦郁不像在开玩笑,石狐子还是接过残剑,恭谨退下。

姒妤安静地坐着。

待石狐子走远了,秦郁看着细细碎碎的竹叶的影子,抓起水袋,嘬了一口。

“姒妤,你且安心去汾郡建功立业。如果有难,我会让石狐子放信号给城外翟先生的暗桩请求支援。石狐子的玩具,运炭的时候我让他试过一次,能管用。”

姒妤想了一想,周全道:“如果出了意外,珠玉定来不及带在身边,毐又要走了,还得让宁婴多出去揽几趟活,暗里把钱资挪出垣郡,以防申郡守察觉。”

自从结算珠玉之后,申俞忙于分配各县乡里的农具,短期之内无暇他顾。秦郁听了姒妤的话之后,觉得很有道理,便是连连点头,趁机又嘬了好几口凉水。

“说的不错,八月半,我就让宁婴带石狐子去穑宴学着揽活,你看,可以么。”

最后三个字很平淡。

姒妤思量道:“以石狐子的心性,可能不愿意,不过先生决定了,不必问我。”

秦郁把那羊皮水袋扎紧箍牢,笑着道:“我怕你介怀,姒妤,无论什么时候,你若是看不惯我,觉得我偏心,就直接说出来,千万不要闷在心里,记住喽。”

“先生。”姒妤如坐针毡,没敢再犹豫,拾起拐杖起身,行了一个礼,“先生有恩于姒宁二氏,我们愿用这辈子报答。现,先生令我开拓基业,我奉命唯谨,若将来,先生让我辅佐石狐,我便竭尽所能,绝无怨言。我去了,请先生候佳音。”

※※※※※※※※

榆柳摊,河边。

是日,小街格外热闹,在姒妤平时相剑的摊位旁摆满了各类绘画花纹的漆陶物,五颜六色的,如壶、盆、碗、灯盏,还有用于铸造礼乐器和车马器的陶范。

“于嗟麟兮,振振宁郎,于嗟麟兮,寘彼怀人……宁郎今日又找云姬姑娘?”

宁婴路过桥边,遇见那春天卖花夏天卖柳筐的小姑娘阿蛮正在收拾摊位。阿蛮生着一张圆润鹅蛋脸,那双灵巧的小手却因常年被柳条勒压,长满紫红的茧。

“阿蛮,才上晌柳筐就全都卖完了?”宁婴笑道,“急什么,都不等我光顾。”

阿蛮一边收拾,一边笑着道:“赶上八月半,我家的筐筐自然是供不应求了!”

小麦收割之后,田地已空闲出来,八月半即将要进行新一轮的耕耘。在这时候,按照垣郡固有的习俗,农户会举办一场祭祀土地之神的仪式,以求风调雨顺。

因西门财力雄厚,每年的穑宴场面都最为盛大,所以好几年过去,普通百姓全都从了简,把牺牲之类的祭品送去封邑,一并祭祀神兽句芒,也就成为新习俗。

宁婴聊完这些闲话,扬鞭,继续赶路。

转出小街,来到管理作坊和铸币的市衙,往南是云姬姑娘的花柳院,往东是西门的封邑。运送祭品的长队,被妇女老人围着,叽叽喳喳地竟然排到了这里。

宁婴不为别的,也为这场祭祀。

他是金坊坊主,对外自立门户,一千长剑完成之后,他又要外出揽活,具体而言,是为官府或豪民提供冶炼提纯金属的工艺,接项目,换取报酬以养活师门。

院门口,乐童躬身行礼。

“于嗟麟兮,宁郎来了。”

宁婴跃下马背,把缰绳交给乐童。

云舒阁楼,一抹紫韵从窗前晃过。

宁婴登楼。

“宁坊主,垣郡桃氏一战名扬天下,听说姒相师出了城,把日常交予你,你应该勤勤恳恳帮秦先生打理师门才对,怎么还来我这里,讨你不应该得的欢喜?”

云姬转过花窗,把紫袖从宁婴的手中一抽,莲步轻挪,笑坐在她的七弦之前。

宁婴道:“我有三件事,劳烦姑娘。一,我要宴堂的席位,二,我想知道城中楚国豪民的来路,还有,我需要一位河东出身的士子与我同宴,与我谈理想。”

“宁郎本是有趣的人,为何偏偏进我房中,就如此无趣。”云姬拨动了琴弦。

宁婴一笑:“无趣,是敬爱姑娘。”

说来也奇,这位云姬姑娘,刚被奴隶主卖来垣郡时,和牛马一同关在圈里,任人**,可事到如今,哪怕郡守和邑主安排的宴会,都不得不看她几分薄面。

一曲采苹萦绕在熏香的屋内。

“好吧,一物换一物。”云姬道。

宁婴跨坐凭栏:“姑娘请说,刀山火海,宁郎披荆斩棘,愿为姑娘所驱驰。”

“别打趣,你就如实告诉我。”云姬的玉手揉弦,抬起一双杏眼,说道,“秦先生是不是有离开垣郡的打算?何时动身?你呢,浪**子,也打算不辞而别?”

宁婴道:“这句话是谁问的?”

“你把其中的节点告诉我,我就替你安排穑宴的席位。”云姬道,“反正,我凭白无故被卷入,总不能四处宣扬,你吃了我花柳院子多少的金枪不倒丸。”

宁婴回过身,看着云姬:“谁问的?”

弦音转沙哑,像人在耳边泣诉。

云姬不说话。

宁婴跃下身,坐到云姬的琴前。

他从未轻贱过她,是她,非要让全垣郡的人都误传,浪子宁婴倾慕于云姬。

云姬肩头的紫衣如一挂流水,朦胧光线下,透出白润的肩膀和丰满的酥兔。她一笑,又叫人觉着真委屈,她的羽睫一阖,清泪从那光洁如玉的面庞无声滚落。

宁婴的目光停在颤动的七弦上。

“宁郎知道,我是他的人,我只为他思量。”云姬道,“冶署交剑之后,无数人来打听工艺,他呢,总是叨唠‘冶权不能丢,垣郡不能没有秦先生’,结果什么都一个人扛,扛得累,每每来我这里,一曲没听完就趴在案前睡着了……”

宁婴道:“明白了,是申郡守。”

一声声弦音,就像一记记刀子。

“草虫。”

宁婴唉了声,一把摁住云姬的手,从腰间拆下佩剑,丢进床席的层层帷帐。

“秦郁用的草虫炭是安邑铁矿边的麻栎烧制而成。你先让申郡守拿这话去应付局外人,禺强就押在你这里,待穑宴过后,我再详细与你谈,现在不能说。”

他抵押了自己的佩剑禺强。

“好。”云姬止弦。

“楚人方琼,原本做壶器生意,此番是借楚国文氏之名来中原,想试着夺矿。正巧,另有一位方术家也会参加穑宴,他要替上容郡守递送治理地方的策论。”

待那琴音再次响起,宁婴起身踩到席下的一块硬物,拾起来看,才发觉自己又一次败给了这个柔弱的女子——那是云姬早替他备好的,能进入穑宴的铜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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