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3章 凡尘秉性俗

天地之间,尽是白茫茫的一片,要寻这练化所在,谈何容易?此时,四下仍是嘶吼之声不绝于耳。儒子趁着丹药余力未消,运起神识,忽觉来路长街上群兽毕集,呼天动地,说道:“刀山八卦台!”发足而去。

一路上寒风扑面,夹杂着鬼哭神嚎般的兽啸,更显阴森恐怖。尚未转过街角,齐牧叫道:“大伙收摄心神,心无杂念,前面全是凡尘兽讹兔!”

众人依言而为,快步前行,果见凡尘兽讹兔紧围着刀山八卦台,密密麻麻的,不时发出阵阵古怪的嘶吼。

齐牧道:“自凡尘兽讹兔的叫声来看,被围困之人必是心有所牵挂。”当先开路,那凡尘兽讹兔虽是围得水泄不通,但众人因依照齐牧指点,一路逼近八卦台,即使与群兽相撞,却似无物无形一般,如入无“兽”之境。

渐行渐近,只见被群兽围攻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肉林阁中食得不亦乐乎的五位渔人。其中三人拈弓搭箭,箭头不住的游移,令群兽莫敢逼视。凡尘兽讹兔凶猛,却极为通灵,一时不敢过分逼近,在离五人约有五六丈之外围成一圈。圈内横七竖八的躺满七零八落的兽尸,另外二位渔人手持长剑,不住的敲凿台上三只石兽,显然易见,二人相助被困当中的妖兽脱险。正如齐牧所言,他们此时心有所牵的,正是阵法中被困的石兽。

此举令人甚是不解:五位渔人明明恨不得以兽为食,一泄心中怒愤,此时何以奋力相救八卦台上的石兽?此时,凡尘兽讹兔越聚越多,后来者不住的挤逼前者,发出阵阵嗷声怪叫,似是在催逼圈内同伴进攻。如此持续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有十来只凡尘兽讹兔沉不住气,拼命向台上的渔人急扑而去。

那名叫小独的渔人喊道:“小人,放箭!”小人得令,绷紧的长弦骤然一松,逼得十来道寒光如刀般飞出,剁向十来只躁动不安的凡尘兽讹兔。寒光过处,顷刻之间,台下空地又平添了数十段血淋淋的兽体,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鲁酿叫道:“这五只低三下四渔夫当真有些本事,令人佩服!”

五渔人陡然听得出鲁酿之声,忍不住四下寻看,一臂之间,只见儒子等人竟尔混在群兽当中,立马震惊不已。

那名叫小独的渔人喝骂道:“你这养马的狗奴才,见我等在此受尽妖兽之苦,还不快快将避祸之法说出来?”

众人一阵狐疑。

鲁酿问道:“何以这渔人得知咱们有避妖兽之法?”秦轩道:“想必是见到咱们身处群兽中而丝毫未损吧!”

齐牧素来痛惜各种灵兽,先前在内林阁中,见这五位渔人大口的以兽肉为食,心中早已不快。此时又见他们射杀凡尘兽讹兔,且手段毒辣无比,更是不满,只是苦于身处凡尘兽讹兔中,不敢动怒罢了。忽地灵机一动,说道:“这一路上过来,咱们一行人所见的冰晶怪兽不下千万,为何它们不来攻击咱们,却偏偏苦苦纠缠这五位渔人?”五位渔人心中所存的疑虑正如齐牧所言。

儒子素来与八俊中人倾心相交,知齐牧心中痛惜众兽,对这五位渔人的大呼痛斥亦不喜,随即附和道:“咱们身处险境,却能平安无事,全赖齐大哥指点。”

齐牧接道:“儒兄弟,儒门仁爱播于天下,这五位渔人虽厮杀成性,咱们该不该给他们指点一条避祸的明路?”

五人闻言,将信将疑。

那名小独的渔人厉声唱道:“到了这当口,你们还在说风凉话,若是有意搭救,又何必在此假惺惺的搭腔?”

儒子心想不错,儒门仁义爱人,以怨报德,说道:“你们待众兽不仁,咱们却不能待你们不仁。这些冰晶兽名叫凡尘兽讹兔,乃天地怨气所化,但凡人心中有七情六欲者,必受其攻击。若要避开众兽的攻击,只须收摄心神,摒除心中欲念!”

齐牧急叫道:“儒兄弟,你……”儒子说道:“咱们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他本来打算与齐牧合谋,一唱一和,骗五位渔人入彀,却因恪守儒门礼法而作罢。齐牧心有不满,却不敢多言。

兽吼仍是连绵不绝,震耳欲聋,显然是一副不得五渔人性命誓不罢休的态势。

殊料那渔人心中却是一阵冷笑,均想:“咱们出言不逊,开罪你们在先,你们又岂有不趁机报复之理?正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们要诓骗我等,让我们当场出丑。我们偏不上你们的恶当。”互相对望几眼,暗暗点头,当即反其道而行之,一起催动玄术,将心中藏匿的所有情欲尽数以灵力之念传递出来。

此时,身前那三尊石兽发出阵阵的沉吟声,似欲开口说话一般,果不其然,只听得三只石兽不断的数落五位渔人的不是。

那名叫小人的渔人听了一阵,忽然失声喊道:“好你个老独,原来你一直觊觎首座之位,对天……小天心怀不满,欲取而代之!”

小独“呸!”的一声,说道:“你个小人,且听听,你身为本门人道典范,却无法修道,一心想着隔庄的那个刑什么妇,隔三差五的借故上门。新近听闻,那刑什么妇得了妇症癞疾,而你时常闷闷不乐,暗自担心自己同样得了此病。若你们二人没有苟且之事,又何故若此惶惶不可终日?如此龌龊下流之事,亏你还有颜面担当这人……人道之位!”

谁也听得出他口中所讲的“刑什么妇”之中有一个“寡”字,却似觉如此吐属不雅,便没有直说。渔人好雅,亦是出人意外的奇怪。

另一旁的小远与小近听在耳里,却乐在心里,突然听得石兽也将两人内心中见不得光的事尽数抖了出来。

小远为了让自己的子嗣位列仙班行列,不择手段;小近私下收受各大头目的贿赂,无德无能,引得众人为了争夺一个小小的芝麻绿豆官而闹得不可开交。

那名叫小道的渔人虽与人毫无争执,却坐在一旁,像个小孩一般玩起弹丸,于眼前的大事浑然不觉。

儒子觉得这些事似乎与桃源中有点类似,会心一笑:“原来他们心底中都隐藏着这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此时为了避开凡尘兽讹兔之祸,竟尔运起玄术,出卖了心底中最阴暗的一面,闹得啼笑皆非。”

如此一来,心中意念情欲越强,越是激发凡尘兽讹兔的暴躁,引得成千上万的怒兽早已按耐不住,冒死向着八卦台上疾扑。

儒子本是有心相助,如实相告,而五人疑心过重,故意反其道而行,引祸上身。齐牧看在眼里,乐在心里,这远比有意捉弄更令他拍手称快。

眼见四下众兽群起而攻,小远与小近失声大叫,一起暴喝道:“放箭!”一同拈弓搭箭,意图射杀风起云涌之下潮水般疾扑而来的凡尘兽讹兔。无奈万千只凡尘兽讹兔同时进击,虽有数百只被远近二渔人如刀般的羽箭射成碎片,势头却是丝毫不弱。

群兽失控,儒子心有不忍,却知五渔人对已有所猜忌,不肯相信诚意之言,才酿成眼前的一片混乱之状,心想:“若是再催促他们收摄,恐怕仍是弄巧成拙。”说道:“诸位亦是修道之人,尘世中杂念越强,越是能引起这凡尘兽讹兔暴怒。如此粗浅的道理早已了然于胸,却为何执迷不悟?”

小独暗暗后悔,自责多疑,回想先前与众兽对峙时,隐隐觉得心中越是暴怒,群兽越是凶猛。念及于此,才觉儒子言之有理,即说道:“大伙一起凝神摒息,暂且一试。”当即收摄心猿意马,心中一片风光雪月后,群兽如同瞎了眼一般,看不见五位渔人所在,而咆哮之声亦渐平息。

鲁酿满脸不屑的说道:“你五只老家伙,当真不知好歹。我家儒兄弟有心助你们,你们却不识好人心。骂你们一句‘低三下四’的人小也不为过。”

在肉林阁时,那名叫小人的渔人曾痛斥鲁酿,此时鲁酿不失时机的回敬他们,却不肯说“狗奴才”三字。毕竟,他们八人的祖先确实是向儒门称奴,而儒门中多半人口不说,心底里亦确实是将他们当作奴才,低人一等。

一番苦战后,五位渔人狼狈不堪,衣衫破烂,满脸血迹,回想先前那一番恶兽漫天席地而来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此时听得鲁酿直斥,自觉颜面尽失,欲怒言相向,却恐再度惊动凡尘兽讹兔而硬生生的收住怨怒。

鲁酿又道:“你们只是些低三下四的小厮,靠打渔为生,不识大体,亦无可厚非。如今看在你们迷途知返的情份上,咱们不妨提点你们几句。”当即板起面孔,一本正经,将儒门那些条条框框的礼法之道背了出来。

鲁酿竟能将儒门经典倒背如流,大出儒子意料之外;而五位渔人只是一味的冷笑,小人更是满脸不屑,沉声道:“无知酒奴!”苦于凡尘兽讹兔仍未散去,虽有避险之法,却不敢擅自妄动。

鲁酿叫嚷道:“狼心狗肺,我等救了你们五人的性命。你们却出言不逊,什么奴不奴的!”

儒子本已不欲与众纠缠,示意鲁酿离去,忽听得“酒奴”二字,极觉刺耳。因为他敬重鲁酿等人,与之情逾骨肉,以兄弟相称。他自己亦是同样的好酒,骂燕屠是奴,岂不是在骂儒子亦是奴?

正打算分辨这其中贵贱的微妙,却听得小人又问道:“诸位东海之行,所为何事?”儒子自是为庸公而来,但此事亦不必在人面前提及。只是“酒奴”二字确实已打进了他的心坎,既是为庸公而来,却因一时口腹之欲而登仙岛,耽误行程,是不是成了名副其实的,为酒所驱使的奴?

小人重重的哼了一声,说道:“儒道两仙剑派斗法,你身为儒门中人,竟然轻信道门中人的话,被人骗入‘法道行藏’之中。人家随便一碗水酒就可以随便将你打发,斥你为‘酒奴’,实不为过。”

儒子心中一震:“何以此人竟尔得知此事?”自觉贪杯,本来不想辩驳,但听得他又再提及“酒奴”二字,于八奴中人的面子不好看,说道:“圣人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贪杯者,又何来酒奴之说?”

众渔人见他以圣人之言回应,不再置辩,似乎他们对儒门圣人亦是敬若神明一般。

儒子疑惑之余,又暗责自己一时粗心大意,但回想无为子所作所为,并非奸恶之人,说道:“相交贵乎真心。无为子虽是道门中人,却于本门有大恩。不瞒五位前辈说,本门的忠孝仁义四子失陷敌手,便是无为子前辈援手相救。”

小人又道:“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子,哪里识得人世间的险恶?人家只是给了你那么一点小恩小惠,你便甘愿受其摆布,当真可笑至极!你以为你是何人,你只不过是临时用来凑数的无知小子,曲解经典,任意妄为,如此胡闹,有辱师门。”

儒子再也忍不住,说道:“儒门先圣宗师辈出,玄法精妙,光芒万丈,后来人若是因循守旧,不敢打破前人藩篱,岂不是永囿于故步之中?”

此语自五位渔人听来,顿觉五雷轰顶,石破惊天。儒子言毕,亦觉对老祖宗大是不敬,忽听得身后传来“轰!”的一声巨响,心中第一反应便是想:“先圣显灵,惩罚我来了!”

他回过头来,只见凡尘兽讹兔一阵**,惊乱四起。当中不时有青白之物腾空而起,长约数十丈,迅若疾风,威势逼人,所过之处,便有十来头凡尘兽讹兔消失不见。

儒子尚未明白,却听得齐牧失声惊叫道:“饕餮!”

儒子闻言,倒也不再似先前见獬豸那般震惊,心想:“想不到世间当真有饕餮,饕餮本性极为好食,甚至乎就连自己的身体也吃个精光,因此之故,其形一般有头无身。世人对其极为敬畏,便将其头形立于钟鼎彝器之上。”

他因在桃源器皿上见过饕餮,并就此向庸公请教过,因此也知此物的来龙去脉。那些凡尘兽讹兔消失不见,自然是葬身于饕餮肚腹之中。

其实,《吕氏春秋·先识》有云:“周鼎著饕餮 ,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神异经·西南荒经》亦是有记:“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头上戴豕,贪如狼恶,好自积财,而不食人谷,彊者夺老弱者,畏羣而击单,名曰饕餮。”

儒子问道:“饕餮本性贪婪,可有何破解之法?”

齐牧说道:“贪食曰饕,贪财曰餮,秦兄弟沉迷于机关术;楚兄弟溺爱黄钟大吕;鲁兄弟与你均是贪酒好杯之人;而我偏好灵兽,都是执念过重之人。咱们五人齐聚于此,执念成贪,因此将饕餮引来。”当即纵声高呼,令众人分散向不同方位逃散。

众人早已对齐牧之能佩服得五体投地,一听到叫喊声,早已忙不迭的四下奔逃。

儒子亦是发足便走,却无意间瞥见那些渔人,急忙喊道:“五位渔人大哥,分散逃跑可避饕餮!”但五位渔人充耳不闻,仍是围在三尊石兽旁,三人捻指作法,准备与饕餮厮杀,两人不住的搬弄石兽,似乎要从中得到非得不可之物。

儒子见他们并未依言行事,有心全其性命,走了过去,但饕餮来势凶猛,早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齐牧因与生俱来便有识辨神兽气息之能,且终日与白泽等为伍,渐染兽息,又熟知神兽的脾性,因此虽受饕餮袭击,却并未受其害,喊道:“儒兄弟,快吹响骨哨,让无为子前辈的白凤凰前来相救。”他素来研习众兽的脾性,情急之下还是最先想到了白凤凰,但随即又道:“即便无为子前辈的白凤凰应声来援,但咱们已航行了三日两夜,这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啊!”

渔人闻言大惊,不约而同的一起瞥了一眼齐牧,脸上尽是诧异之色,但手中的功夫却没有丝毫松懈。

儒子却道:“齐大哥大可放心!无为子前辈乃修仙之人,既然有此吩咐,那么白凤凰自然是藏在法道行藏之中。”当即摸出怀中骨哨吹响。

骨哨一响,立马惊动了饕餮,拦着儒子去路的早已向他扑了过来,原本打算扑向那渔人的也转过身来,攻击儒子。

此时,齐牧见众兽去袭击儒子,立马向那五位渔人求救。但无论他如何呼喊,声嘶力竭,五渔人听而不见。

儒子受众兽围逼,亦是无处可逃,心想:“我本就好酒,如今沦为‘酒奴’,原是罪有应得,可剑容妹子呢?”他这原是无意想到,但自贪婪成性的饕餮看来,却是一股执念。它们一感应到这执念,似乎看到了天下间最好的美味,行动更是迅捷,一口吞掉那些挡路的凡尘兽讹兔,对着儒子张牙舞爪便扑。

儒子眼见无辜,见对思念羊剑容的执念越强,饕餮的攻击越是激烈凶猛,心中陡然泛起一股豪气,叫道:“你们不容许我思念剑容妹子,我就偏偏狂思猛思。就算你们将我撕咬成肉碎,我仍是要想念她。我要想她一百年,念她一百年。你们可以将我的撕碎,却撕不碎我心中的剑容妹子!哈哈……”

齐牧阵阵狂呼,令儒子停思息欲,而众饕餮早已张开血盘大口,争相咬住了儒子全身上下,转眼便是四分五裂的惨状。

这一刻,儒子因觉思念羊剑容便要被咬死,反而显得十分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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