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约下的地点有个很美的名字。
忘归路。
忘归路两侧是枫叶林, 深入其中,除了血一般的红枫,金一般的秋叶, 其他任何色彩都显得黯然。
这样的美景一向是秋濯雪的最爱,可是他现在却没有心思欣赏。
他在想一个人。
越迷津。
为什么越迷津会被捉住?难道他的身体里根本没有蛊虫?还是说蛊虫没有起到作用……
秋濯雪很清楚,在自己交出“证据”之前, 越迷津一定是平安无事的,可是他仍然感觉到心乱如麻。
他的心虽然很乱,但脚步却仍然平稳。
在路的尽头有一叶小小的扁舟, 没有船家, 秋濯雪走到渡口边, 远远望见了粼粼波光之中,有一艘精致秀美的渔舟在湖中心轻轻摇晃。
水, 当然是水,这忘归路可以埋伏人手,这金叶红枫下可以匿藏杀机。
可是这滔滔湖水, 却足以阻隔任何埋伏。
秋濯雪纵身跃出,足尖才点上扁舟, 竹篙已滑入手中, 尾端自岸上一借力,整条扁舟顿时疾射而出, 好似一支离弦之箭。
扁舟来势虽快, 但靠近小船时, 倏然又缓, 秋濯雪将竹篙搁置扁舟之上, 掠身飞上船头,犹如一片红枫委地, 连半点涟漪都未曾激起。
秋濯雪的声音很轻柔,也很客气:“客人已至,步少庄主还要等到何时?”
“请入内。”
舱内果不其然,传来了步天行的声音。
秋濯雪虽早已猜中,但仍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推开舱门入内。
当秋濯雪走进船舱的时候,发现步天行的身边落着一团绳索,想来自己方才要是没有一口道破,他就要再装一把受害者了。
这道门本身就是一层考验。
而越迷津正躺倒在榻上,面向着另一侧的小窗,日光照得他的面容分外年轻稚嫩。
还睡得很香。
船异常宽敞,秋风也凉爽,秋濯雪望向窗外,只见粼粼的水波上偶尔飘**着几片吹拂来的红枫,更胜猩猩血,如果与友人出游,定然是一件快事。
可惜人总是喜欢做一些大煞风景的事。
秋濯雪坐下来的时候,居然还微微笑了一笑:“还好越兄不晕水,否则这会儿只怕晃也晃醒了,如此美景,要是被越兄吐上一地,终究有些不雅。”
步天行实在不得不佩服秋濯雪的养气功夫。
直到这个时候,他竟然还笑得出来,甚至能开得出玩笑。
步天行静静地看着秋濯雪:“你果然不太惊讶,之前越迷津也是一样,连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所以我想也不必费尽心机再装模作样了。”
我不惊讶是因为猜到了……
不过越兄不惊讶,是因为他真的不太惊讶,只怕这幕后黑手是我,他都不会太惊讶。
想到越迷津的性格,秋濯雪自己都有些无奈。
步天行请他坐下之后,开始倒茶,不紧不慢道:“在找到证据之前,想来你从没有怀疑过我吧?”
他将茶递给了秋濯雪。
秋濯雪没有接,很平静地说道:“的确没有。”
步天行看着手上这杯无人问津的茶,忽然一笑:“名动江湖的烟波客,连区区这样一杯茶也会惧怕吗?”
秋濯雪神色不变:“若没有这样的小心谨慎,睡在那张榻上的只怕还要加上一个秋某,现在坐在这里饮茶的就是其他人了。”
对于这句话里暗藏的讽刺,步天行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放下茶杯笑了笑道:“不喝也罢,我们不妨谈谈正事。”
秋濯雪忽然道:“说到正事,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当日杀白门主的人是你吗?”
“你最想问的居然是这件事?”步天行一挑眉,“不错。”
他的脸上忽然掠过一点可惜。
“白天南本算是个不错的帮手,也为我做过许多事,若非必要,我本是不愿意杀他的。”
秋濯雪缓缓道:“他只怕做梦都想不到,自己合作的对象,竟会是万剑山庄的少庄主。”
“他的确没想到。”步天行叹息道,“他正是在惊讶当中送了命。”
秋濯雪又道:“那么,意识到中了明姑娘的计后,你可有后悔?”
“后悔?”步天行一顿,他忽然看了一眼秋濯雪,笑起来,“噢,原来如此,你也许有些好奇,但更重要的是为了激怒我吧,令我感到挫败。”
秋濯雪淡淡一笑:“我是吗?”
步天行虽与越迷津是相同的年轻,但是他的眼睛之中却暗藏着一种蓬勃的野心,令他看上去格外危险:“是与不是,都不重要。对我而言,已经发生的事,后悔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多想想好的地方。”
秋濯雪的声音已变得冷淡:“好的地方?”
“不错,好的地方。”步天行道,“一来,白天南一直都有些自己的小心思,这样的棋子总是有不忠诚的风险。二来,我与他打交道实在太久,他说不准是会发现些什么的,纵然发现不了,可我实在不该赌这个万一,不是吗?”
秋濯雪沉默片刻:“只是为了这样的理由?”
“不足够吗?”
“不。”秋濯雪道,“足够了,我知道世上有些人本就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你正好是这种人。”
步天行流露出赞赏的神色来:“我虽然没有跟你打过太多交道,但我一直都很欣赏你,我知道你是这江湖上并不多见的聪明人,绝不会像一些小孩子一样,哭着闹着不肯承认现实。”
秋濯雪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半点被夸赞的喜悦,更没有半点被激怒的愤懑,他的脸色竟然平静得仍如这粼粼的湖面。
让人不禁怀疑,世界上是否真的存在能够击碎这份冷静的人。
步天行叹了一口气:“只可惜……”
秋濯雪问:“只可惜什么?”
“只可惜我们竟然在这局棋上相遇。”步天行缓缓道,“而我绝对不会输。”
秋濯雪微微一笑:“秋某虽然棋艺平平,可是世间能胜过我的,却也没有几个。”
他的话总是说得很谦和,既不嚣张,也不显得浮夸。
步天行不由得愣了一愣,失笑道:“我倒是没想到,原来烟波客也会表现出如此张扬的自信。”
“你没想到的事,总是有许多。”秋濯雪淡淡道,“我没想到的事,也有许多,因此我们今日才会坐在这里,看见不愿意看见的人。”
这让步天行竟难得的沉默了。
秋濯雪道:“我本没有怀疑过你,你本可有许多机会除去我。”
“我知道。”步天行平静地望着自己手中的茶杯,他的心思似乎很微妙,他的情绪也许正如这茶水一般起了波澜,“寻常人绝不会怀疑负责此事的人,强者这不会怀疑受害之人,而你……你这样的人,往往是不忍心去伤害一个真心真意对待你的人。”
秋濯雪淡淡道:“你的每个角色都的确扮演得很漂亮。”
步天行镇定自若地说完了最后一句话:“因此我始终觉得,是没有必要除去你的。”
秋濯雪道:“是吗?只是如此吗?”
步天行反问:“哦?不知烟波客还有什么指教?”
“杀我的机会难得。”秋濯雪的脸上忽然焕发出一种迷人的自信,这种绝对的傲气是没有实力的人一辈子都难以展露出来的,“是没有必要,还是经不起损失呢?”
步天行忽然沉默了下来,他把玩着茶杯,好半晌才道:“不错,我有很多次想对你下手,可是我很清楚,你这样的人若非一击必杀,等待我的就必然是十倍乃至百倍的反扑。”
秋濯雪道:“是吗?秋某是这种人吗?”
“你有足够的实力,也有足够的自信,更有足够的才智。”步天行道,“当日在吴都,明姑娘虽胜,但你仍令她背叛了我们……这女人多变狡诈,我实在想不通你是如何说服她的。”
秋濯雪淡淡道:“我并没有说服她。她说服了自己而已。”
对于这句话,步天行并没有反驳,他只是接下去道:“而你前往墨戎时,我恰巧被一些事绊住了脚步。”
“是步庄主吧。”秋濯雪忽然开口,“他已察觉是你将血劫剑带入山庄,只是当时,他以为你不过是一时荒唐,一时糊涂,不过是求胜心切才被人引诱,因此他才请我带离血劫剑,又将你药倒。”
“可这却导致了你与澹台珩无法联系,澹台珩则以为我会在墨戎丢掉小命,自然不当一回事。”
步天行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比我所以为的更多。”
“古大夫的医术并非浪得虚名。”秋濯雪道,“他只是想不通步庄主为何要这么做,自然不会多嘴,可是我毕竟要调查血劫剑的事,因此他曾将诊断出的结果告诉过我。”
步天行轻笑了一声:“这计划到底不是天衣无缝的,是吗?”
秋濯雪淡淡道:“却也不到破绽百出的地步。”
船儿轻轻摇晃,犹如两人摇曳的心。
步天行忽然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竟然真的能从墨戎平安回来,甚至还带回一条线索,这线索本是派不上用场的,寻常人都不会在意。”
“秋某不是寻常人。”
“不错,你的确不是寻常人。我本是打算让唐轩来做这个恶人,没想到他会盯上你,于是我改变了主意,看着你们二虎相争,两败俱伤,对我来讲也更有利。”步天行冷淡道,“我很清楚唐轩的性格,他一定会上当,可你却毫不动怒,甚至笃定唐轩不是幕后主使。”
秋濯雪道:“你当时特意将玉邪郎就是赠剑之人这件事告诉我,就是故意引导我去怀疑唐轩。”
“难道他不符合吗?”步天行闭了闭眼睛,“可惜,可惜你没有上当,从那时起,我就清楚你不会为情绪轻易摆布,因此不敢跟你过多接触,我担心你的眼睛会捉住我的马脚。”
“我很清楚,一个人做得越少,破绽也就越少,因此我绝不会草率行动。”
秋濯雪沉默片刻,终于轻轻叹了口气:“你真是个谨慎的人,甚至谨慎得已经有些可怕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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