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过去,石狐子明目张胆地在城南港口接“货”, 相继帮助寿湖十余家刀剑作坊买入白锡, 成为鄂城地下市场著名的锡贩, 甚至正值年关, 都还有附近郡县的作坊主跑来问价,凭此, 石狐子又收入江汉平原十余种散铁粉制作工艺。
石狐子招募了二十位本地工师协助自己, 首先根据原料, 五人炼制金刚砂, 五人调制碱粉,再五人研究双边的配量,最后, 讨论焖罐尺寸、焖钢时长与火候。
他精力旺盛,日夜不睡, 风雨不歇,一边照顾秦郁, 一边依然能保持对实验数据的敏锐的观察力, 他与自己的铭文心有灵犀, 每克难关, 都能听见应龙长鸣。
那天,石狐子按旧的习惯组织门中的孩子玩斗鸡, 胜者奖励橘子。孩子们都很听话,只有季儿,一看到橘子就哭。采苹嗔怨, 蓝田那回给闹的,从此,季怎么都不信橘子是甜的。石狐子乐了,抱着季,举到头顶,往自己的炼钢炉而去。
“飞咯!”
季爱听磨剑。
“季儿,你听这啊……”石狐子把焖出的钢匕架在铁砂砣机上,讨好小侄女。
“青狐。”季笑了。
“不许没大没小。”石狐子道。
“青狐,阿娘说世上有朱雀和青龙,你见过吗?”季趴在木杆,眼睛水灵灵。
“我见过。”石狐子不假思索道,直把匕首的刃磨平磨光,铭了文,送给季。
“那她,她有名字吗?”季眨了眨眼。
“她叫,小星。”
匕柄镶嵌绿松石,闪耀如星。
季很喜欢,拿着到处跑。
石狐子停止转轮,又听见一声龙吟。
轮口的磨损比预料的还要严重,打磨时间也比之前久,这说明,新焖制的刃片比上一代的更加坚硬,如此,随着成品的增多,他对散铁粉的机理越来越熟悉。
石狐子隐约觉得,锻打因之可以规范。
人工,因之能够替代天火,把劣等的生铁变为比黑金还更加容易锻造的钢材。
黑金毋庸置疑是稀缺昂贵的,而含有较多杂质的生铁则遍地都是,足以燎原。
石狐子为之兴奋。
石狐子几乎能看见一支钢铁炼成的箭镞离弓,刺透黑金甲,射穿朱雀的咽喉。
而这整个的冬天,秦郁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积极接受治疗,努力活下去。
秦郁对外宣称闭关,莫说木莲和文泽不见,就连姒妤和宁婴要回来他也拒绝。
破伤风的恢复很艰难,任何光线、声音、气味的扰动都可能导致已经放松的肌肉再度抽搐**,尤其在吃东西的时候,一个简单的吞咽往往引起剧烈的反呕。
吃不进,恢复更慢,人消瘦。
秦郁瘦得皮包骨头,全部的消遣只能是在脑海中想象龙鳞榫未打磨的范面。
有些事他瞒不了自己,譬如,石狐子已经开始锻刃,正等待着与他的剑芯合体,而龙鳞榫的泥范只做成一半,更别提,他还想教门中其余弟子熔铸各类铁英。
可他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正午,屋内依然昏暗少光,炭火的声音闷在铜盖里,木门轻轻打开,又关闭。
石狐子赤足端木盘进来,把黑槐皮熬的汤药、醋汁白粥和一个空碗放在床头。
“先生,季儿都知道喊我青狐了,你说她跟谁学的,不过五六岁,如此大胆。”
“是么。”秦郁莞尔,“‘青’和‘季’,这两个字,是年少而美好的意思。”
上晌已经放过精尿并且换过衣裤,所以,秦郁此刻很舒服,即使被石狐子抱起来靠到几边,往身前铺垫了一层布,还闻到汤药的味道,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
“今天吃什么。”
“粥。”石狐子说完这个粥字,暗自掐了自己一下,因为吞咽障碍,秦郁总排斥进食,这还是头一回主动问他吃什么,“忘记加蛋和葱,先生稍等片刻。”
既问吃什么,就表示有食欲,既有食欲,就说明秦郁的身体已经能接受荤补。
石狐子没提肉,因为秦郁不喜欢油腻,他只偷偷地让厨房往粥里添了点肉汤。
“来,先生。”
石狐子自己先张圆嘴巴。
然而,秦郁盯着石狐子手中的那勺飘有蛋花的粥朝自己而来,依然是如临大敌,他的鼻尖渗出汗,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跟着把嘴张到最大,也只吞下几粒米。
喉结不听使唤。
多余的粥水顺着嘴角流出。
“青狐,漏了。”
秦郁急急的看向石狐子。
如是襁褓中的婴儿。
“看来你还是不能贪心。”石狐子笑了笑,用勺子把残粥从秦郁的唇边刮去,放入空碗,再拿布给他擦拭干净,然后,才又舀起更少的一勺粥,耐心地吹凉。
秦郁想笑,又不敢乱笑。
能和他说话的人只有石狐子。
所幸,今天他没有反胃,没有像前几次那样,突然吐的石狐子一身都是黄水。
秦郁一直担心石狐子嫌弃自己,所以也支使过石狐子去做工事,别为他操心,可没想,几个月来,石狐子无论再忙,每天都坚持亲自照顾他,喂水喂食,把屎把尿,丝毫不留商量余地,就像石狐子对外人所说——弟子孝敬先生,天经地义
只有彼此知道,不止于此。
秦郁听之任之,渐渐习惯,只希望自己快快好起来,莫要辜负石狐子的心意。
下晌,石狐子要去炼钢,把秦郁放回床里。秦郁也很自觉,几个时辰安静的躺着,偶尔捏一捏手边的暖炉,看看自己的力量有没有进步,是否可以用砣刀。
只是这一夜尤其漫长。
秦郁身为桃氏数十年,对时间有着异于常人的感觉,在没有铜漏且没有光线的情况下,他依然能凭过去记火候的经验,判断是白天还是黑夜,几时又几刻。
石狐子回来的晚,他知道。
尤其石狐子回来之际,身上带着的那种不同的散铁粉的气味,他也立即闻到。
那是木石的气味。
“对不住,先生,今日迟了些。”
“知你辛苦。”秦郁一声轻柔叹息,“其实乌矿倒没有那么难找,金刚砂也好炼,只是草木灰提纯不易,你可以试一试,把畜禽的骨骼加水煮沸,隔夜捞去油脂,然后取出晒干,磨成骨粉,没有记错的话,骨粉能辅助控制炭进出的快慢。”
暗中,石狐子定在原地。
“谢先生指点,我去打水。”
“嗯。”秦郁道。
秦郁没敢说,只因迟了这么小半夜,心中就像剑刃缺了一个口子,失落得很。
他才意识到,自己依赖的如此深。
石狐子端来的水很烫,散发着纯净的沁人心脾的香气,掩盖了散铁粉的浑浊。
炭火充足,被子缓缓掀开也不觉着冷,一时,脚心触着湿热的布巾,秦郁发出细吟,只觉水气钻进脚趾间的缝隙,滋润着每寸皮肤。石狐子喜欢从脚开始侍弄,他把水换得很勤,凡是易生肮渍的地方都会反复擦洗,很认真,也很迅速。
正在挪动位置时,一块硬物顶到膝盖,石狐子皱了皱眉。秦郁连忙道:“是暖炉。”石狐子觉得不像,摸着摸着,摸出一把细砣。秦郁苦笑,那是他让阿莆藏在褥子下面,以供解闷的。石狐子无情没收,说道:“先不要想工事,好么。”
秦郁满口答应,却没想到,石狐子因为这件小事而惩罚了自己,罚得还不轻。
烛火昏黄,一个影子映在床帏,秦郁平躺仰面,听着砣刀沙沙地割过毛发的轻响,喉结不由自主动了一下——石狐子把他的叶子剃光光,徒留一朵娇嫩的鲜花在风中料峭,而他的手也没有力气,无法遮挡身下的反应,耳朵脖颈憋得通红
秦郁胀得发痛。
“先生哪里难受?”
“无碍。”
水面晃动,光影斑斓。
石狐子亦不再说话,俯身咬住秦郁的唇,吞吃爱抚,与他十指相扣。秦郁抑制不住颤抖。石狐子跪坐回床侧,往眼前光洁的玉肤吹暖气,虔诚爱抚那朵花柱。
“别,别咬……青狐……”
秦郁眼前朦胧,任凭石狐子采撷,任凭那敏感的一簇花芯被湿热的舌腔吸嘬。
石狐子给他的是活下去的欲望。
水声噗呲。
喘息微弱而急促。
秦郁终是没忍住。
他只想活,他只要活。
花蜜熟透,一霎,全被石狐子收走。
石狐子尝得甜味,心满意足吃下,收拾干净,回头又吻了吻秦郁,眸中温柔。
“还胀得难受么,先生。”
“不许……放肆。”
秦郁的身体软得一塌糊涂,血脉却舒畅,如重获新生,哪还容石狐子胡搅。
二人这才彻底安静。
平时,石狐子会睡在侧卧陪伴秦郁,也就是这么大不敬了一次,火烧起来,他实在忍不住,命桃花卫代守,自己溜出桂舟去寿湖畔,对着老树浇灌了彻夜。
开春之季,天气回暖。
秦郁初次感受到饿,是在开始荤补的半个月之后,那日,他一连吃掉三碗粥,吓得众弟子以为回光返照。接着,秦郁终于开始长肉,面容有了血色,颧骨下面的凹陷也渐渐平复,再过十余日,除了腰部还有些僵硬,秦郁觉得手脚已经足够灵活,于是让石狐子搀扶着去水房,彻彻底底沐浴了一回。石狐子并不很知道沐浴对于秦郁而言意味着什么,自此,秦郁不再捂手暖炉,一切生活可以自理。
三月三,秦郁开门,见春燕在屋檐筑巢,阳光下,唾液混合泥土,晶莹剔透。
秦郁伸出手,碰了碰卷动的浮尘。
“诶,秦先生,你能走动啦?!”邵大娘抱着一个破铁锅路过,高兴的招呼他道,“那晚上真吓人!老巫都说你活不过七日,现在可好了,你教我怎么补锅!”
秦郁走下木阶,微笑着点了点头。
秦郁不认老,他认为自己只是生了场病而已,或许同样的症状,石狐子和那几个桃花卫只用两三天就闯过来,而他却磨蹭两三个月,但,他到底也活了下来。
既活着,任重道远。
彼时,石狐子将骨粉添入焖钢之术,以应龙试刃回来,见季拿着小星在院子里追着其余孩子跑,疯疯癫癫,舞得却真像那么回事。石狐子哟呵一声,叫住季。
“季儿,过来。”
季儿嘟了嘟嘴。
“作甚。”
“你跟谁学的这么挥舞?”
季儿望向后院。
石狐子耳朵一动,听见风中裹挟着剑刃啸鸣的声音,他抄泥巴小道追至湖畔。
一时,泪水盈满眼眶。
湖畔,青草离离。
秦郁在舞剑。
新锻剑身已看不出曾留过的那个小缺口,此刻,菱形剑纹与潋滟湖光辉映着。
一招一式,飘逸而厚重,宛如南国风华与中原礼教合二为一,共祭山川神灵。
他以两脚为轴侧身,缓缓收左脚提膝,右手向内屈肘扶握剑柄,剑,随身势而后抽,附于左膝之上,剑锋向前蓄力,这便是静时的模样,宛如一株参天古树。
待他左脚落地,两腿拓为弓步,刹那间,右手握剑直刺,左手举臂架掌,动时,剑光就是闪电,身姿如青龙,钻破飞瀑,挑起无数的水花,拍碎立身的顽石。
剑锋劈石开山而来!
石狐子正觉恍惚,已来不及避让,抬肘举剑,做出了六年前的那个格挡动作。
砰!
青应相碰,骨骼震颤。
“青狐,睁眼。”
睁眼前,石狐子就已经知道新焖的应龙没有碎,却在睁眼之时迎着一记寒光。
青龙的剑锋,直逼他的喉咙。
秦郁笑了笑。
“月底,我与你合剑。”
作者有话要说:[1]破伤风最早见于《五十二病方》(约成书于战国时期,作者失考,出土于湖南长沙),当时称为“伤痉”,是由于金刃等外伤而引致的痉症,按其所叙之病因、症状描述,可断定即破伤风。
在其治疗的六个处方中,还包括炒盐令黄,布囊淬酒以“熨头”,取药汁“强启其口,为灌之”,同时,从治疗方法和用药剂型的多样,也能反映出此时对破伤风的认识和治疗均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2]我国针灸历史非常久远,由于冶炼技术的发展,开始有了金属针,是在砥石和砭针的基础上形成的。春秋战国时期,秦越人(扁鹊)以砭石弹刺秦武王面部痈肿,并和弟子(子阳、子豹)一起“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治疗虢太子的“尸厥”,获得成功,说明当时是针石并用的。
即使现在,破伤风发作死亡率依然不低,潜伏期长的能有几年,所以,被铁器扎伤一定记得去打疫苗!
元旦快乐!!!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那年盛夏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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