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掐算过一样, 岑开致醒来的时候,八宝饭刚蒸好,原本分散的糯米与果干都松软膨胀,从碗中倒扣出来, 饱满莹泽, 凝为一体。
小厨房里做了好些, 荀海和手下的人都有的吃。
岑开致让人一圈白糯米, 一圈血糯米的码在碗里, 蒸出来的时候却并不是红白分明的,白糯米也被血色浑了, 看起来不过是浓一圈和淡一圈的分别。
板栗已经蒸得绵糯,红枣稀软,枣子皮刺口, 在温润的八宝饭中就它需要吐, 岑开致觉得不大好, 像是美玉中的一点瑕疵。
豆沙揉了红糖已经足够的甜,再含进一口枣, 又觉得太甜了些, 故而她喜爱的八宝饭, 少红枣而多莲子。
莲子还要细细挑过, 有些陈莲子, 就是把甑子烧穿了烧裂了,灶台也烧塌了,它还是硬邦邦的一粒,蒸不烂的。
新莲子就好啦, 不必泡水, 直接就能蒸到酥烂, 且不会糊烂,亦不会分作两瓣,依旧是饱满一粒。
岑开致虽念着这一口,却也只吃得下一小碗盏,不过歇一歇,吃了一杯清茶,便又吃了一碗。
崔姑本是胃口全无,奈何这八宝饭香气太过霸道,糯米这东西又是这样的好吃好味,也跟着众人吃了一碗。
一碗八宝饭已经足够的香,更何况这人人手里都捧着一碗,这一大早的,小江府都是香喷喷的甜,半点看不出昨夜的惊心动魄。
嘉娘来的时候,闻到的就是这样一股甜荤气味,像是将年节的欢喜提前搬挪到了今日。
人人都在吃又甜又荤的八宝饭,左嚼一口糯米栗子,右嚼一口豆沙莲子。
就算是吃完了这一碗,唇齿里也还残留者松仁、核桃的香气,仿佛是一个错觉,叫人觉得这一辈子,总是满口蜜,腹中饱。
荀海警惕的打量着她,身边一个嘴皮子灵巧的替他开口,“荆夫人不是在养胎吗?又是热孝在身,来这做什么?”
嘉娘其实也不大清楚,有些为难的道:“我夫君说有要紧事告诉江夫人,说是性命攸关的事情,要我亲手将这封信交给她。”
荀海想了片刻,示意同岑开致说一声,岑开致倒是来的快,当着众人的面接了信又拆开来看了。
她面上始终含着一抹恬淡的笑,看信的时候也神色平静,看罢轻轻巧巧的将信纸折了起来,携了嘉娘的手道:“进来说话。”
嘉娘原本顾忌自己身在热孝,不过岑开致算了算日子,送葬过后早已经过了三朝,也不十分打紧,又说李氏给她请来一樽菩萨在家中坐镇,想来是无事的。
江府嘉娘倒是去过的,小江府真是头一回来,顾念着她的身孕,就那么几步路,两人费的功夫都够个来回了。
“我原也不那么矫情,只是我福薄,这孩子来得不容易。”嘉娘歇在躺椅上,婢女又给她讨要脚凳,将她的小腿搁了起来,慢慢按揉。
岑开致倒不在意这些,嘉娘一路拿着信来,因为向荆方承诺过,所以并没有拆阅,难免有些好奇。
“是关于星阔手上的一件案子,荆大人知道一些内情。”
嘉娘不解道:“那,那还不叫人给江大人送去?”
“你来了,自有人送信去的。”岑开致淡淡道:“他明白的。”
嘉娘越发听不懂了,岑开致便道:“昨夜我遇袭,也与这案子有关,荆大人既知晓一些内情,也脱不开干系,他令你来送信,信中也交代了要你暂居在此,好叫大理寺的人一道看护。”
嘉娘微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那,那他?”
“他定然是寻星阔去了,这案子也该有个了结。”
谎话要说得真,其奥义就是要说真话,只不过这真话,只能说一半,藏一半。
也不知是岑开致的平静令嘉娘宽了心,还是觉得荆方同江星阔待在一块就会安全无虞。
嘉娘还有闲心令人回家取些日常用品,往日的活泼性子渐渐也冒了出来,只是有些不满的嘟囔道:“一个两个神秘兮兮的,连阿沁也不见人影,都忙,就我一个闲人。”
崔姑对嘉娘自然是心有芥蒂的,又觉得岑开致每句话都顺着嘉娘在说,心下有些不解,陪她去小厨房看午膳时,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星阔早间出门,晚间回来,我一早一晚可见他。”
岑开致的面庞在一团浓白的雾气中,米粥的香这样的淡,但又如此的温厚柔和,似能安抚身心上的所有不适。
崔姑点点头,却更是不明白岑开致要说什么了。
岑开致只要了几样小菜,吃着八宝饭是一顿,吃着白粥小菜也是一顿。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厨房,“那我若告诉你,嘉娘晚间见不到荆方了,你作何想?”
“只今晚?”
“不是,往后恐怕都见不到了。”
架子上的那些文书卷宗,江星阔想必都看过,一页页折了痕迹的地方都留有一个人的名字,荆方。
一个小吏,只在御史台做些誊写抄录,复核杂算的活计,如此的不点眼,又如此的能耐。
派去明州查赵书吏的随行官员之中有他,前不久去市舶司查施纶的也有他的份。
甚至连岑父的船只出事至张屈科考舞弊这段时间里,他也在明州,似乎是随着户部去明州府核对账目。
太不起眼了,岑开致耳边响起明州府衙后密密麻麻却又如万人齐齐擂鼓的算盘珠子互相击打的声音。
那些小小书吏面目模糊,名姓也无人在意,但微妙的是,若是挑对了地方,改动那么一小下,很可能使一大笔银子淹没无踪迹。
岑开致走回院中,文豆正抱着账册立在天井里,对于这满院子的守卫似乎有些不解,但也没多嘴。
“岑娘子,可有功夫同我对账?”
文豆虽长了些年岁,可脸蛋小小的,眯眼小鼻,讨喜却也没什么男子气概。
岑开致和嘉娘又年长他好些,都将他看做个半大的孩子,嘉娘也没避,只歇在一旁由婢女捶腿。
岑开致和文豆偶尔说话,文豆是个逗趣的性子,多正经的事情都能添上几句笑话,嘉娘侧眸瞧他,忽道:“你不是文婆子那个小仙童吗?!”
话说出口,嘉娘有些尴尬。
当初毕竟是去求子,那文婆子又问得细,什么夫妻**也要天时地利,床头朝向,床底搁米,还有欢好时的姿势体态,说得那时一个头头是道,文豆估摸着是全都听见了。
唉,到头来还不是屁用没有。
她下意识抚了抚小腹,文豆见状忙道喜,笑道:“看来娘子是个有后福的呢!”
嘉娘轻嗤,倒不是针对文豆,随口说笑道:“你还好意思讲,那个文婆子如此坑骗,什么本事都没有,还敢开口提那么高的价!”
文豆挠挠头,道:“其实她也不是一点本事都没有哩,只是她的本事她自己也控制不了,时灵时不灵的。”
说着说着,他忽然看向岑开致,“其实你那趟同阿姥来,她是灵了一回滴。”
岑开致挑了眉毛瞧他,道:“你的意思是,我爹真上她的身了?”
“不是不是。”文豆摆摆手,小声道:“是阿囡的爹。”
岑开致一愣,这事儿她还真是忘得七七八八了,只是文婆子那招式的确吓人,声音和语气全然似变了个人一般。
嘉娘正是无聊的时候,觉得这事儿有趣,忙问:“然后呢?怎么个灵验法?”
文豆其实也记不太清了,转脸看岑开致,道:“你是不是问他财产来着?我记得文婆子好似是说了个方位?”
西北,在西北。
古怪的语调忽然在岑开致脑海中响起,她心道,“如此想来倒是巧了,那任天希麾下的川陕军不就在西北呢。难道馥娘和刘吉的死也与之有关?”
岑开致面上不显,反而道:“谁还认真记得这个?”
嘴上如此说着,却又瞧了嘉娘一眼,荆方和刘吉虽说是好友,性情却并不投契,而刘吉的案子又与走私铜币有关,其中种种似乎都系在荆方一人身上。
一天十二个时辰,忙起来只觉得眨眼便过了,若是闲在家中,心中有惴惴不安,焦躁难言,便觉得难捱了。
岑开致既不好撇下嘉娘去问消息,也不好在嘉娘跟前露出些什么。
嘉娘心中也担忧荆方,岑开致微微试探几句,发觉她对于荆方更是茫然不知。
枕边人,枕边人,不是了解最深的人,反而是瞒得最严实的人。
“他就是那样一个谁也看不透的性子。”嘉娘似乎看出了岑开致的不解,突然道:“我爹去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他会那样伤心。我都没想到,我只以为爹看他不顺眼,他待爹恐也是惧怕多过爱敬的。”
“那日见了荆大人一面,的确消瘦好些。”岑开致道。
“他丁忧在家,也不是什么大人了。”嘉娘蹙了蹙眉,道:“这小官一个,不做也罢。诶,那信好不好叫我也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案子呀?”
岑开致翻了翻手边零碎,道:“咦?信哪去了?我同你讲吧。案子是件棘手的,荆方恐要忙些时候。”
岑开致虽然举止自然,可她说了同没说一样,嘉娘又不是三岁小孩,心里自然有疑惑,只是不好再追问。
此时临安城外的靠近官道的一个农家别院中,忽然闯进一帮捉事人,那些个看起木讷的老农一下褪掉了畏缩相,手中的锄头和砍刀也耍得惊心动魄。
一番酣战过后,鲁八从别院地窟下抓出一个人来,正是不见了几日的胡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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