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乱分春色
“有什么事情别憋在心里苦自己,你自己说过,我们是一条命,无论如何,我总是向着你的!”
送走玉连真,墨十三似乎有严重的危机感,一刻也不耽误,留下这句话,带着铁军匆匆离开,还不顾她的反对,把所有的铁卫都留下来,为她筑起铁壁铜墙。
云韩仙一直缩在书房,并没有去送,当离别真正来到,她拼力维持的坚强壁垒却有崩溃的倾向。分别,说起来容易,在那漫长的夜晚,如何面对一个人的凄清,两人又何时能重逢?她独自咀嚼着自己种下的涩果,在心中许下祝福。
十三,我苦心设计,把所有矛头吸引到自己身上,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无论如何,一定要平安!
林巧也没有去送,默默站在她身边,目光定在她头上的金步摇上,犹如木雕泥塑,不见悲喜。
铁斗和铁萁将人送走,一脸怅然推门进来,铁萁率先拜下,“主母,小船已经备好,即刻可以起程。主子吩咐,以后不管主母去哪里,船上十五个铁卫一个都不能落下!”
云韩仙轻笑道:“我又没说不带你们走,阿斗,你权且扮作我夫君如何?”
铁斗心头一热,低头领命而去。
时近清晨,四处一片静寂,只有水声绵绵,犹如情人的低喃。一家三口加上两个仆人登上小船,朝码头飞速而去,游船上,林青青披着云韩仙的白色狐裘,朝几人挥手告别,她和云韩仙身量相当,远远看去,别人还当是云韩仙还留在游船。
上了码头,一行人立刻转乘早已等候多时的马车,一脸黝黑的铁萁连连催马,风驰电掣般朝蓬莱山的方向奔去。
才至到桃花县,空气中的花草清香就扑鼻而来,蓬莱山被白雾笼罩,只影影绰绰露出高高的天柱峰和满山青翠,几人如上山进香还愿的其他家庭,从桃花县的入山口就下了马车,沿着修得齐齐整整的山路悠然而上。
一行人都打扮普通,铁斗一身青色长袍,同色头巾,云韩仙素面朝天,一身蓝底白花襦裙,外面套一件青色短袄,神情步履皆有些怯怯,似小户人家中规中矩的妇人。
林巧抱着小懒,亦步亦趋跟在云韩仙身后,小懒似乎还未睡醒,把头搁在林巧的肩膀,还不时发出抗议的哼哼声。
来到蓬莱寺门口,云韩仙觉察出诡异的静寂,踌躇半晌,将几人引到前殿,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示意几人等在这里,径直朝后门走去,小懒立刻瞪圆了眼睛,朝铁斗比个手势,一转眼不见踪影。
从阴暗的长廊走出来,一股冷风迎面扑来,云韩仙不闪不避,柔声道:“大师,韩仙受故人之托而来,请手下留情!”
一只手掌恰恰停在她鼻尖,一戒大师收回手,长袖翩然而落,冷冷道:“老衲跟那小子说得很清楚,这里不欢迎你们,不想死的赶快滚回燕国!”
云韩仙盈盈拜倒,凄然道:“大师,韩仙不自量力,想重建乌余,让亡国的乌余人重返故土,请指点一条明路!”
说着,她用颤抖的手将三个墨玉蝉双手奉上,哽咽道:“娘亲过世前曾让韩仙找到三个墨玉蝉交给大师,却没有说清楚有何作用。大师,韩仙身负娘亲和暗棋门门主招夫人之托,百般算计,好不容易有了希望,让乌余脱离墨征南之手得以自治,可乌余现在满目疮痍,要在强敌环伺下重建犹如痴人说梦,韩仙殚精竭虑,委实有心无力,娘亲既如此吩咐,必有深意,还请大师指点!”
一戒大师冷笑道:“满嘴胡言!你若知道墨玉蝉之事,去年在蓬莱的时候怎么不说,非要到天下大乱的时候浑水摸鱼!传闻说得没错,你这女人跟云尚一样,本性奸诈狡猾,早不是在蓬莱的韩夫子!”
“我爹的事情跟我无关!”云韩仙怒不可遏,猛然抬头,梗着脖子道,“大师,我知道你恨云尚,你既然如此了解我,也当知道我和我娘的经历,在云府,我跟囚徒无异,何曾尝过一日亲情!”
她顿了顿,冷笑道:“你镇日纠缠于多年前的仇恨,不肯救助天下苍生,算哪门子得道高僧,有何脸面见我娘亲,有何脸面见枉死的乌余人!”
一戒大师做方丈多年,德高望重,哪里受过这等羞辱,当即恼羞成怒,一拳砸向她面门,云韩仙也不闪避,瞪圆了双眼直直看进他眼底。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小小的黑影斜里飞出来,飞快地将她拨开,径直迎向他的拳头,大师收势不及,小懒惨叫一声,口吐鲜血,重重落在云韩仙脚边,抱着她的腿一声声唤“娘”,叫得无比凄惨,简直连铁人都会落泪。
云韩仙泪如泉涌,将小懒紧紧抱在怀中,小懒用力擦了把脸上的血泪,急急道:“娘,别哭,我不疼,真的不疼……”
方丈垂头丧气看着那作乱的手,实在想不到自己竟然会对一个弱女子和小娃娃下手,嗫嚅道:“别哭了,我看看你伤着没?这是你领养的孩子么,长得真好。”他猛然想起什么,状若无意道:“你若喜欢孩子,怎么不自己要一个?”
“你们到底有完没完,难道非要一次次揭我娘的疮疤!我告诉你,我娘只要我一个,她被许多坏人害了,不能生养,你们满意了没!”小懒挺着小小的胸膛,对方丈怒目而视。
方丈略一思索,轻叹一声,“我该想到,你娘在蓬莱采集离离草,只是为了对付你,不让那狗贼的血脉延续。孩子,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云韩仙一口咬在小懒的衣领,泣不成声。
方丈凝视着渐渐发白的天空,满面怆然,声音轻柔地如同自言自语,“你说得对,你娘她一心想复国报仇,只可惜找寻不到其他乌余明珠的踪影,而且也不知道自己的墨玉蝉流落何方,只得将这个秘密告诉我,让我等候三个墨玉蝉相会的时刻。我也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等到你和三个墨玉蝉。孩子,既然上天把这个重任交给你,你就好好去做,不要让你娘她们失望,她们这一生……实在太苦了。”
方丈长叹一声,信步往后院走去,云韩仙连忙跟上,方丈回头看了看小懒,小懒连忙缩到云韩仙身后,眨巴着大眼睛,无比可怜。方丈瞪他一眼,恨恨道:“别装了,刚才打到你身上我已察觉,即使你不运功抵挡,凭我的武功,根本不是你的对手。若不是周围高手如云,那臭小子怎会这么放心让她上山!”
小懒微微一怔,朝他挤出个无比天真甜美的笑容,一本正经道:“我当然要保护我娘!”
方丈嘴角弯了弯,招手叫他过去,小懒磨磨蹭蹭走到他身边,方丈闪电般出手,扣在他的脉门,小懒浑身一震,又很快释然,由得他去。
方丈眉头紧蹙,正色道:“你内力十分诡异,派别众多,且参差不齐,不对……大部分路数来自北方,你是北罕灵童?”
小懒震惊不已,笑容僵在脸上,求救般回头看向云韩仙。云韩仙状若未闻,盈盈拜道:“我这孩子十分调皮,还请大师好好管教。”
方丈斜她一眼,收回手淡淡道:“你们都跟我来吧!”
方丈一马当先,从寺庙后门出来,沿着一条非常崎岖的山路往后山走。云韩仙哪里有那种力气,苦苦支撑,要不是小懒在后面随时伸出援助之手,恐怕连寺院后短短的陡坡都爬不上。小懒见她脚步越来越沉重,急得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干脆折了根树枝塞到她手里,在前方牵着她走。
绕过一片密林,前方一片白蒙蒙的,天柱峰这片白色海洋后巍然耸立,突然,太阳冲破重重阻碍在天柱峰腰间露出笑脸,五彩斑斓的阳光将这片白色海洋染得光芒四射,犹如世间最美的织锦。
在蓬莱也有数月,云韩仙哪里见过这等壮丽景色,满心震撼,嘴巴微张,愣在当场。方丈侧身淡淡扫过两人,飞身而起,大鹏一般扑向那片五彩海洋,两人失声惊叫,声音未落,一片寒光从两人后方铺天盖地而来,小懒措手不及,眸中闪过一道凌厉光芒,咬着牙扑到云韩仙身上,双手齐舞,硬生生将逼近面前的冰寒驱走,再催动全身内力,为两人做出无形屏障。
然而,面前寒光又至,一次比一次耀眼,且次次都盯在同一点,仿佛要将屏障劈开,小懒浑身冷汗涔涔,几欲不能呼吸,更遑论发出求救信号。
他平生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做后悔。明明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他还是太过轻敌,实在罪不可恕!
寒光终于逮住他面门一处缝隙,陡然暴涨,朝两人汹汹而来。小懒定下心神,挺胸而上,趁寒光把自己包围,尖叱一声。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来临,小懒茫然抬头,正对上云韩仙水光盈盈的眼睛,突然醒悟过来,扑到她怀中哀哀呼唤,“娘,别理他,我们回去吧!”
不知何时,方丈来到两人身边,定定看着母慈子孝的场面,愣怔无语。
四周无数异动告诉他,若不是他无心杀人,撤走真正的暗桩,只怕蓬莱山百年基业将在今日毁于一旦。窥探收买人心,她当得天下翘楚,若是她娘看到女儿有这等本事,也会含笑九泉。
有了甘心为她赴死的众多高手,还有什么事情她做不来?方丈心头沉甸甸的东西渐渐落下,朝小懒遥遥伸出双手,以从未有过的郑重道:“小家伙,你过来!”
在云韩仙鼓励的眼神中,小懒别别扭扭走到他面前,也不扮天真了,气呼呼地盯在自己脚尖。
方丈无奈地笑,压低声音道:“你的内力,是不是由外力注入,或者夺取他人内力积蓄而来?”
小懒悚然一惊,浑身绷紧,咬牙切齿道:“是又怎样!”
“撤功!”方丈低喝一声,一掌拍在他的百会穴,小懒还想反击,感到一股强大的热力从百会传来,脑中一个激灵,双手合十,徐徐撤去内力,让那热力循着经脉走遍全身。
良久,方丈收回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见小懒满脸感激,方丈横他一眼,低喝道:“你娘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用活在世上了!”
小懒连连点头,俯身要拜,方丈已拖曳着脚步走入苍茫云海,云韩仙难掩心头的激动,拉上小懒冲进云海中。
铁萁从一棵树后闪身出来,闷闷道:“阿斗,你说他到底知道些什么?”
风里有个清冷的声音幽幽而来,“主母这次果然来对了!”
穿过重重叠叠的云海,一条银龙高挂云端,恍如从阳光中冲出来,带着炫目的光彩。
“青龙潭!”云韩仙定睛一看,不禁叫出声来,原来,如果没有在意,在云雾里莽撞穿行,再往前几步就是清幽的潭水。她赶紧把小懒拉到身边,小懒撇撇嘴,倒是颇为受用,朝她露出乖巧的笑容。
方丈在青龙潭边停下,刚把内力传给小懒,他体力明显有些不济,走了这么一段路,竟已气喘吁吁,汗湿重衣。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云韩仙心头一酸,将小懒推了推,小懒连忙冲到他身边,端端正正跪下,奶声奶气道:“大师,青龙潭里有什么?”
方丈摸摸他的头,等呼吸平缓,正色道:“据说灵童是在圣水里养大的,你潜下去,看到什么告诉你娘。”
小懒瞥一眼潭水,仿佛感到那刺骨冰寒,苦着脸脱了小小棉袍,忍不住蹭到云韩仙脚边,还想撒撒娇,方丈眼睛一瞪,他浑身一个激灵,心头还在排斥,身体已一跃而起,一个猛子扎进潭水里。
潭水很深,他一口气潜到水底,只发现大大小小的石头,随手抓了个,暗自运气,冲出水面,委委屈屈将石头送到云韩仙面前。
方丈大怒,一脚朝他踢去,低喝道:“找仔细点!”
小懒呜呜假哭两声,一头扎进水里,这回再不敢偷懒,径直冲到水底,在石头中穿梭一气,终于发现端倪,潭水并非完全从瀑布而来,一方有几块大石,形成许多天然洞口,水流正汩汩而出。
洞口很小,还好难不倒小懒,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从其中一个较大的洞口钻进去,循着水流游了一阵,眼前突然豁然开朗,竟然是个巨大的天然溶洞,钟乳石、一丛丛一簇簇的石花、密密的石林、石幔错落其间,顶上尖尖的石笋倒挂如丛林,如同置身仙境。
地下,暗河轻柔流淌,带着粼粼光芒,犹如落满了金银,满室流光溢彩,地下皇宫莫过于是。
流光溢彩!小懒突然醒悟过来,飞身而起,抱住正中一个石笋朝下探看,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溶洞每一处隐秘的角落,堆满了金银珠宝,而有的石花石林石幔干脆就是用金银铸成,而暗河的炫丽光彩,竟是来自河床五彩夺目的明珠。
小懒欢呼一声,冲到河中抓出一把明珠塞进怀里,箭一般朝洞口冲去。
捧着明珠,方丈老泪纵横,以无比庄重的神情将明珠送到云韩仙手里,云韩仙迅速拜下,双手高举,接过无数乌余前辈的重托。
方丈慨然长叹道:“孩子,其实我起初并不知晓。你娘告诉我,乌余亡国的前一年,你娘她们三人游戏间算出乌余将有大灾祸,只是并没有放在心上,仍以游戏的心态筹划救国。三人各出奇谋,谈笑间安排了种种退路,却始终未来得及实行,最后只是约定将大批财宝送到妥当的地方安置,以三个墨玉蝉为信物,将财宝交给真正有本事救国之人。”
已经没有任何语言能表达自己心头的激动,云韩仙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一筹莫展时有这种意外之喜,只要有这些财宝,浩劫后的乌余重建已不是问题。
目前该如何把这些财宝送回,才是真正的大难题!她凝神思索片刻,见方丈目光炯炯看着自己,脑中一个激灵,摆出胸有成竹的架势,沉声道:“大师,韩仙想证实一下,我娘当初是不是通过船只运来,而且是在最初修整蓬莱寺的时期?”
方丈微微一愣,定定看进她的眼底,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从嘴角显现,渐渐染上整个脸庞。
此女如此聪慧敏锐,还有什么难事办不到!乌余复国,只在朝夕之间!
云韩仙得到鼓励,也微笑起来,深深拜道:“多谢大师,韩仙明白了!”
方丈柔声道:“孩子,实话告诉你吧,当年修整蓬莱寺和修建书院其实都是你娘她们三个的主意,除了把东西运来,她们还想把蓬莱设成一个秘密据点,以防不测。她们也想不到,歪打正着,书院竟发展到今日的规模,成为翡翠读书人的圣地!”
他昂首看着高高的天柱峰,凄然道:“我当初选择这里,就是因为我偶尔听她提起此事,知道她们不会无缘无故在邻国修整一个小小寺庙,只要我一直等在这里,一定会在有生之年等到她们。”他带着无比温柔的笑意,一字一顿道:“我果真如愿以偿,而且还完成她的托付,将乌余的希望交给她的女儿,今生再没有什么放不下了。孩子,你好自为之吧,我即使死了,也会在地下看你完成大业!”
云韩仙重重拍在小懒肩膀,正色道:“你即刻动身,以墨玉蝉为信物,去京城找玉连真,向他求一个出关批文,就说要在乌余建全天下最大的书院,名叫明珠书院,已经征求山长和方丈同意,从蓬莱运送一批废旧的学生和夫子习作回去研究,山长还赠送了一批书籍字画,而且,承蒙方丈不弃,将一批佛经和佛像赠送给乌余,为重修甘棠寺,供奉乌余先祖做准备。”
她所幸一次说个明白,转身对方丈道:“玉连真就是秦水浔,是水天晴和皇上的儿子!”
“晴公主!”方丈瞠目结舌,连着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哑着嗓子喃喃自语,“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
云韩仙不忍看那悲痛欲绝的表情,将短袄脱下来将小懒紧紧包裹,柔声道:“你最会灵机应变,轻功最好,而且玉连真见过你,只有你去才最合适!”
“我不走!”小懒也不管自己浑身湿漉漉的,一屁股坐到地上,哼哼唧唧道,“我走了,没人保护你!”
云韩仙哭笑不得,拧着他耳朵道:“难道影棋和铁卫都是吃素的!”
“铁卫?影棋?”方丈正色道,“难道是暗棋门的影棋?”
云韩仙心头一动,收敛笑容,黯然道:“不瞒您说,确实是暗棋门,招夫人和招福就是暗棋门之主,承蒙不弃,他们把暗棋门交给了韩仙,这才让韩仙有了扭转乾坤之胆量。”
方丈身体一晃,怆然道:“没想到竟是他们!要是早点相认该多好!”他擦擦眼睛,低声道:“孩子,暗棋门也是你娘亲所创,特别是影棋,我听你娘说起,影棋是她们派人在各国挑选的人才,大约有四五十人,且并不单单是乌余人,只是她们准备得太过仓促,这些影棋在乌余亡国时年纪太小,没起到任何作用。不过,想必现在他们已经独当一面,正是发挥作用的时候。孩子,你赶紧将各个潜伏的影棋找出来,找个合适的机会说明你是林清漪的女儿,对你的事情大有好处!”
没想到又多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相助,云韩仙难掩心头的狂喜,无比郑重拜下,小懒委委屈屈爬起来,将手伸到方丈面前,方丈会意,颇为不舍地将三个墨玉蝉塞到他的手心,满脸凝重之色,俯身道:“玉连真也是极其聪明机警的孩子,你快去快回,省得事情有变!”
“大师,您……”云韩仙满心话语堵在胸口,欲诉无因,方丈满脸颓然,摆摆手道:“不必多说了,我眼睁睁看着乌余亡国,看着自己所爱被人夺走,却一直被怒火蒙蔽了眼睛,直到今日才觉察出前因后果,竟还一心为难你。孩子,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亲,对不起所有乌余人。我自会到佛祖前忏悔,同时为你们祈福,让佛祖保佑你们完成大业!”
小懒瘪着嘴巴,踮着脚尖,想把短袄披到云韩仙,云韩仙蹲下来让他披好,轻轻抱他一下,把他推向来时小路。
“娘,保重!”小懒哀唤一声,话音未落,已消失在迷离雾气里。
在云韩仙要求下,方丈命人收拾出她原先住的小屋,把几人安置进去。铁斗二话不说,先冲进厨房煮了一大锅驱寒的药,用个皮囊装好交给林巧,让云韩仙随时服用。林巧掂量着皮囊,一直的冷脸终于缓和,朝他点点头,将药拿进房间。到了门口,她却有些迟疑,竭力放轻脚步,推开门,只见云韩仙正满面水光,一点点抚摸着那竹色犹新的躺椅,仿佛在抚摸自己的爱人。
林巧心头一恸,迅速后退,云韩仙已然看到她,强笑道:“阿斗又想让我喝什么?”
“山里寒气重,喝点这个吧。”林巧将皮囊送上,云韩仙鼻子一皱,哀声连连,林巧忍俊不禁,“怎么跟你娘一样,一吃药就耍赖!”
话一出口,两人突然神情一震,同时沉默下来,云韩仙接过皮囊,捏着鼻子灌了一口,柔声道:“林姨,我想来想去,有个环节对不上,你是怎么找到招夫人,又是怎么联络到影棋的?”
林巧正色道:“是招夫人派汪奴找到我们。至于暗棋门和影棋,据招夫人说,暗棋门之名是战乱中从你娘处得来,影棋也是,仓促中你娘只给了她十五个人名,还要她千万记得找到两个公主。可惜的是,夫人千辛万苦只找到十个,有五个不知下落。”
云韩仙沉吟道:“我大概明白了,定是我娘她们抱着游戏的心态,各自挑选人才送入翡翠以及各国,然后再一较高下。”
林巧微微一愣,黯然道:“是啊,你娘她们三人个个才华横溢,就是太爱玩,不把才华用在正道上。三人凑一起经常打赌比试,赌造船、赌制药、赌画赌诗赌棋,竟还打赌谁嫁出乌余,谁就要一辈子给其他人为奴,你看看,这三人,真不知道说她们什么才好!”
云韩仙心头咯噔一声,慢慢坐到**,全身一阵发寒,颤抖不止,靠在床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声音,“原来如此!”
因为不想嫁出乌余,玉子奇求娶不成,动了杀机,运筹帷幄,设下这一局死棋,墨征南求美人不得,趁势兵临城下……
该怪责谁呢?乌余女子心灵手巧,在以纺织业为主的乌余地位甚高,向来崇尚自由,追求真挚的爱情,怎么可能嫁到虎狼环伺的皇宫,与众多可怜的女子争夺一人!
“林姨,乌余明珠之名,到底是从何处传出来?”云韩仙强自镇定心神,又灌了一口药,淡淡问了一声。
林巧皱着眉头思索一阵,喃喃道:“对啊,从哪里传出来的呢,奇怪!”她突然一拍脑门,高声道:“对了,是北罕一个什么王来乌余拜访,在宫廷宴会上看到你娘她们三人,惊为天人,赞不绝口,说她们是乌余最璀璨的三颗明珠,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我还记得,皇上和你外公被他这样一夸,乐得合不拢嘴,送了大批绸缎和瓷器给他,你娘为此还跟你外公生了场闷气,最后你外公送了匹马给她才算完事。”
云韩仙一拳砸在床边,咬牙切齿道:“那北罕王是不是叫司空昊天?”
林巧听出端倪,禁不住浑身颤抖,凝神想了想,惊恐地看着她的眼睛,用力点头。
铁斗听到一个无比凄厉的声音,立刻闪身钻进房间,铁萁随之而来,两人看到云韩仙鲜血淋淋的手,同时扑了上去,将她从**拉起,铁斗迅速出手,却被她挡在腰际,心头一震,俯身拜道:“恕属下无礼,无论如何,主母请不要自残身体!”
云韩仙推开两人,面上一派冷肃,铁萁还要询问,云韩仙把手伸到铁斗面前,哑着嗓子道:“你说得对,我打伤手,痛的还是自己,那帮混蛋逍遥自在,丝毫没有影响。阿斗,阿萁,这里就我们几个,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必如此恭谨。阿萁,你赶快找出水性好的铁卫,将青龙潭彻底探一次,看有没有暗河通往外界,当初她们不可能明目张胆将东西运进来,势必有别的通道,蓬莱山地形复杂,万事都有可能!”
铁斗迅速把她的手包扎好,将她扶到躺椅上,手暗暗拂过她的腰侧,云韩仙淡淡斜他一眼,被一阵无边的疲累席卷,沉沉睡去。
林巧怔怔看着她的手,始终不发一言,泪如雨下。
把霍西风送走的第二天,皇上亲自出马,恭恭敬敬把霍小尧迎出七重楼。霍小尧哪里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路战战兢兢跟随,到了御书房才算回过神来,扑通跪倒,小小声道:“皇上有何差遣?”
皇上看着他畏畏缩缩的神态,抚着额头无奈地笑,“小胆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都快做舅舅了!”
“舅舅!”霍小尧惊喜交加,挠着脑袋傻笑。事隔多年,他那一张小脸仍然稚气未脱,皇上悄然摇头,沉声道:“小胆子,连城情况如何?”
说起太子,霍小尧收敛喜色,如乌龟把头缩进自己壳里,怯怯道:“回皇上,太子……不对,连城哥哥老缠着我陪他玩幼稚的游戏,您还不如找些小娃娃陪他呢!”
皇上苦笑连连,“可是他要的只有你一个,你就委屈一下吧。朕还记得,你从会走路就成了他的小尾巴,他去哪里你都要跟,不给你跟还不行,满地打滚,哭得惊天动地,谁都拿你没办法。”
霍小尧干笑两声,脸红得像猴子屁股,连头也不敢抬。
“朕也是刚刚收到消息,已经派人通知你父亲。”又寒暄两句,皇上正色道,“不过,为保险起见,朕还想请你辛苦一趟,去把你妹妹接回来。如今朝内局势太过紧张,朕想让连真早日回来,可你妹妹有身孕,连真不敢冒险赶路。”
绕那么大圈子,不就是为了这小事!霍小尧恨得牙痒痒的,强笑着应下,拜别皇上离开。
刚退到门口,听到皇上的声音幽幽飘来,仿佛来自地府,“小胆子,你娘亲的事情……我很对不起,希望你看在我们是一家人份上,忘记过去,好好辅佐连真。”
霍小尧脑中轰隆作响,腿一软,扑通跪倒,浑身冷汗涔涔。皇上手一挥,一个暗影无声无息冲出来,将霍小尧拎了出去,径直送上早已备好的马车。
浑浑噩噩中不知过了多少天,在中州官道驿馆里见到玉连真和乐乐的一刻,霍小尧终于清醒过来,不顾自己风尘仆仆,扑上去想抱妹妹,却被玉连真一个爆栗敲得愣在当场。看他一脸委屈,大家忍不住笑出声来,玉连真将他揽进怀中,摸摸他的脑门,附耳道:“别这么莽莽撞撞,乐乐有身孕!”
看看她隆起的腹部,霍小尧满脸惊奇,咧着嘴傻笑,玉连真忍无可忍,又敲他一记,飞身上马,正色道:“乐乐交给你了,如果没把人好好护送回来,小心我剥你的皮!”
咬着下唇目送玉连真和随侍快马加鞭而去,乐乐长叹一声,突然扑上来抱着霍小尧嗷嗷怪叫,“哥哥,少爷好不容易走了,你不能逼我吃这吃那,还有,不能走太快,皇宫里太憋屈了,我不想回去!”
霍小尧总算有了为人长辈的自觉,揪着她的耳朵,阴森森道:“你没听那家伙说什么!想害死我是不是!”
两人面面相觑,含泪笑成一团。由惊魂未定的乐乐起头,两人絮絮说起各自流放的经历,不时哭哭笑笑,霍小尧最后终于记起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红着脸好一通劝说,总算把她安抚好。
当沉静下来,乐乐抚摸着腹部,哑着嗓子道:“哥,我前两天见到韩夫子了,她好可怜……”
霍小尧脸色骤变,低喝道:“你疯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怎么敢去见她!”见乐乐满脸迷茫,他缓和口气,低声道:“那人已经不是蓬莱山的韩夫子了,她现在是我们的敌人!”
“敌人……敌人……”乐乐低低重复两声,挤出一丝笑容,在泪痕遍布的脸上显得无比凄凉,“难怪少爷这么为难,还处处针对她,原来如此。”
玉连真以为她看不懂听不懂,却没有想到,经过这么多的磨难,她已不是在蓬莱书院那个单纯天真的少女,每天记挂的只有吃。
她清清楚楚看到,耿直憨厚的秋教习变得心机深沉,懒散善良的韩夫子杀机隐隐,少爷虽然仍然关心爱护自己,却变得无比阴沉,大家都变了,不变的只有自己,不管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装傻成了本能。仿佛一只蜗牛,以为把头缩进自己的小房子里,就可以看不到残酷的真相,永远单纯幸福。
见她满脸哀戚,霍小尧心头一阵酸疼,强笑道:“别伤心,夫子虽然是敌人,可她也是为乌余人,为我们娘亲夺回自己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她仍然是好朋友。”他顿了顿,附耳道:“我走的时候,皇上为娘的事情亲口对我道歉,我真吓坏了。你说皇上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以后我们该怎么办啊!”
看她瞪得圆圆的眼睛,他有些泄气,摸摸她的脑袋,“算了,问你也没用,当我没说!”
乐乐捉住他的手,顺势抱住他的手臂,似抱住救命的浮木,霍小尧轻轻把她拥在怀中,哽咽道:“妹妹,还有件事,爹临走的时候要我告诉你,住进皇宫后,定要自请住到最远最偏僻的北阳宫,不要问任何有关朝政的事情,不要跟我讨官职,不要跟皇上冲突,最重要的,不要提到任何与爹娘有关的事情。爹还说……他今生没来得及照顾你,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希望下辈子有机会补偿。”
乐乐泪如雨下,“爹爹……爹爹难道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的,少爷明明说他官复原职,当了先锋将军……”
霍小尧如何看不懂皇上无耻的戏码,又如何能把这种龌龊曝于妹妹眼前,爹爹明知被利用,仍然为了国家义无反顾,为了妹妹的幸福慷慨赴死,他怎能不成全爹爹!
他心中百转千回,擦了擦眼睛,柔声道:“别伤心,等孩子出世,我们到北州找爹爹去!”
乐乐点点头,看着他眸中明显的闪烁之意,咧嘴一笑,却在心中悄然哭泣。
内侍总管右见已亲自率领几个内侍在宫门等候数日,这几人都有一个特点,武艺高强,目光锐利,行动迅速。
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几人仍然守在各自岗位,犹如棵棵劲松。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破了这份寂静,不等右总管发令,几人一跃而起,有的那方急掠过去,有的朝御书房飞奔。
御书房门口的衣帽间已备下大浴桶和干净衣裳,热水一冷就换,不管昼夜,日日如此。几个内侍分列两边等候,见到报信的人,连忙添热水,不料那人进门,快步如风朝书房奔去,一个机灵的内侍连忙紧赶几步,将手中打湿的帕子递过去,玉连真接过随便擦了擦脸,将帕子扔给他,低声道:“过来门口候着!”脚下一点,一个闪身就不见踪影。
那小内侍哪里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愣了一会,玉连真的随侍不耐烦了,将他径直拎到御书房门口。
见到风尘仆仆的玉连真,皇上难掩心头的狂喜,趿拉着鞋子踉踉跄跄冲出来,及至到了近前,却满心愧疚,无言以对,只有叹了又叹。
玉连真愤恨难平,跪都懒得跪这昏君,垂着头也不想开口。两人僵持片刻,皇上咬咬牙,突然从发髻中取出一枚印,扑通跪倒,将印双手呈于玉连真面前,黯然垂泪道:“儿啊,我信错奸臣,累及翡翠先祖受辱,国家危急,万死难辞其咎,准备即刻退位。儿啊,虽临危受命,现在却正是你一展才华的时候,不要让翡翠先祖失望,不要让云韩仙那贼婆娘看笑话啊!”
玉连真双手微微颤抖,将印接过来,皇上郑重拜下,哽咽道:“连真,翡翠靠你了!”
仿佛全身的鲜血都被点燃,玉连真胸膛欲裂,随之拜下,压抑着汹涌的情绪,一字一顿道:“父皇,连真定不负所托!”说着,他将皇上扶起,皇上反握住他的手,急不可待拉着他走到地图前,玉连真抬头一看,地图的北州位置上被戳出个大洞,联想起种种消息,心头一紧,冷冷道:“韩夫子真有这种本事么,还是你自己用北州献媚讨好?”
皇上浑身一震,深呼吸几口才将怒气压下,正色道:“不要小看了那个女人,她是云尚和林清漪的女儿,撇开云尚那狡猾的奸人不说,林清漪从小以足智多谋著称,虽然地位不如两位公主,在乌余明珠里仍堪当其首,连水北浔当年也要问政于她,还将她许配给太子,大有靠她振兴乌余之意,只是她玩心太重,迟迟不肯嫁。云韩仙一直跟在林清漪身边,定学到她的本事,云尚心中有底,才会将她赶走,不让别人发现她的存在。”
玉连真不禁想起那囚笼般的静思宫,心头涌出无限凄楚,那个瘦削单薄的女子,当时是以何种心情面对亲人的背弃,流浪他乡。上一代人造的孽,为何要一个柔弱女子承担,她何其无辜,自己又何其无辜!
皇上仍然喋喋不休,“《太平图》你也见过,那种傲视人间的磅礴之气,就是男子也稍逊几分。懒神仙画出《太平图》时,我就凭画中的蛛丝马迹猜到她的身份,本想尽快下手,听说安王喜欢她,想用她牵制安王,没想到养虎为患,真是失策!”
用一个弱女子为棋,还一心置她于死地,这哪里是男子所为!好在玉连真对他的人品没抱任何希望,压抑住如潮的翻涌,不耐烦道:“你一天几封快报把我催回来,难道只想让位而已?”
皇上面色尴尬,轻轻一咳,正色道:“自太子叛乱之后,朝中士气大受影响,我已镇不住场面,只有请你出马,提拔新的官员,让朝中气象一新,也好配合前线将士平叛。”
玉连真冷笑不语,如果不是有弑父之罪,他突然很想亲手用刀杀死面前这个男人,然后看着鲜血从他身体里流出,仿佛眼睁睁看着娘亲生命衰竭,郁郁而终。
那一瞬,他甚至有种毁灭一切的快感,翡翠亡国又如何,回到乌余,墨十三定不会亏待自己,云韩仙再厉害,中过那么些毒,身体已病弱不堪,而且不能生孩子,到头来打下的一切还不是自己的!
他心念一转,将那枚父皇视为珍宝的印随意抛上抛下,还故意弄得险象环生,皇上敢怒不敢言,转身负手看着地图喘粗气。
“要我做事可以,我一定要查清娘是谁害死的!”玉连真玩够了,将印收到发髻中, 定定看向窗前撒落的月光,目光如刚出鞘的宝刀,有掩不住的凌厉之气。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