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世琳上学时被称为冰山女神,人美话不多,颇有些目空一切的气质,内在其实争强好胜,认准的事必须要做,谁也改变不了。读了三年医科突然改学计算机,一年半修完全部本科课程,跨考了金融工程的研究生,读研期间还顺便生了个孩子。毕业后做过几年分析师,刚刚升到基金经理就辞职,创建了一家物流公司。
相比较而言,林烈委实不是个有事业野心的男人,他只想讨媳妇儿欢心。从中学开始就是为了语世琳好好念书,再好好找个工作赚钱,以便在精神上支持她各种折腾的同时提供物质保障。她想要创业,他使劲浑身解数帮她开疆拓土,最享受的事情就是看到新项目落地时她的笑脸。
然而,所有的事业从起步到发展的过程中都不会一帆风顺,当业务增速出现回落时,语世琳的焦虑也随之而来,本就不爱说话的人愈发沉默。
那段时间他们二人各管一摊,语世琳负责公司的财务和运营管理,林烈则承担经营层面的工作,大半时间在外地拓展市场,虽是一有时间就回北京,夫妻两个还是聚少离多。林烈很快发现了语世琳的反常,精神低迷,注意力不集中,对林双星和公司都不太上心,独处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情绪极度不稳定,随便什么话题都能让她想到生离死别,继而大哭一场。林烈意识到不对,她却只说是前些天熬夜做报表,激素水平偏低,调理一阵就好。
她学过医,懂得比他多,林烈也不想表现太紧张,徒增她的压力,以为等公司渡过了瓶颈期,她的状态就会回来。直到一次深夜醒来,发现她在书房喝酒,一问才得知她酗酒已有段时间。
等到去找专业的精神科医生寻求治疗时,她已是重度抑郁的程度。
林双星高考这天,语世琳一早打发林烈去买粥,那家在他们原来住的老房子附近的粥铺,语世琳和林双星都很喜欢那儿的牛肉粥。来回一个多小时,当林烈把保温盒里滚烫的牛肉粥倒进碗里,上楼叫人时,就见书房门开着,落地窗吹进微风,窗帘一角轻轻扬起,窗下的摇椅前,林双星光脚踩在站在一摊碎酒瓶上,一动不动,血染红了大片地毯。林烈把儿子抱开,扭头就看见摇椅上“沉睡”的语世琳。
皮肤红润,樱色的唇角上扬,一只手臂垂下,随着椅子的摇晃而轻轻摆动。
姜医生是语世琳唯一的也是最后一个医生。“她来见我时,状态很糟糕,但我见过比她更糟的病人,怎么也没想到,两个月后,她就坚持不下去了。那之后没多久,林双星又出问题了——他坚信母亲去世是一个意外。”
为了契合“意外”这个结果,他的大脑开始疯狂对过往的记忆进行选择性的激活或修改。他反复强调爸妈经常吵架,是为了覆盖记忆里语世琳尖叫、哭泣、砸东西的画面。那些覆盖不掉的、与他想要的记忆相悖的细节片段,例如林烈抱着语世琳遗体下楼时昏厥的一幕,被他直接摘出记忆,只留下母亲滚落楼梯的场景,成为她的死因。
潜隐记忆,将看过和听到的,甚至梦到的一些不同来源的记忆混淆颠倒,当成是自己曾经历过的事,是记忆障碍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属再认错误。
歪曲的记忆一旦构建连贯,便瞬间攻占他的深层意识代替真实记忆。甚至在催眠状态下,也很难有关于妈妈自杀的记忆。
“他已经把自己催眠了,真正需要的,其实是唤醒。”这种体验智慧深有同感。
“或许吧。”姜医生担忧地攒起眉头,“如果早一点能唤醒当然最好,可这件事不能由我来做,林烈又不肯配合。”
“林、叔叔没跟他说过实情?!”
“他舍不得。”姜医生叹气。
从语世琳去世起,林烈对于心理问题谈虎色变,发现儿子不对劲之后第一时间把他骗来看医生,林双星指控他是杀人凶手,他根本不敢去纠正。
“林双星现在已经有环性人格了,再这样发展下去,情况不乐观。但过去这么久了,我也不赞成直接把真相告诉他。记忆障碍是压抑的体现,这种防御机制虽然不成熟,但在找到新的手段来排解痛苦之前,最好不要轻易打垮他的防御机制。未必有效,又很不人道。”姜医生看着智慧,眼神柔和地说出这次见面的目的,“所以,还是希望你能说服他去参加高考。”
智慧愣了一下,“我尽量。”
高考对林双星意味着什么?
首先它是一个引信。高考这天母亲服毒自尽,作为第一个发现遗体的人,林双星所有的心理问题都来源于此。他难以接受母亲的主动离开,却又无能为力,于是大脑自发启动了一套复杂高效的防御机制,杜撰了母亲意外的死因并信以为真。
另一方面,他是一位高考生,并且是个学霸,除去6岁学龄前记忆管理混乱的阶段,其余十几年的记忆大部分都与学校和考试紧密纠缠在一起。高考这项任务,持续多年占据他人生重要的位置,对他的意义不言而喻。
他之所以特别抗拒,就是因为潜意识里很清楚,一旦下决心走进考场,认真去对待每一张试卷,大脑势必要打开这些年存储的知识库。关于获取这些知识的场景、情节、人物,都将逐渐具象起来。扭曲重构的记忆不经推敲,最终只会在层出不穷的BUG中土崩瓦解。
就像做梦。
当你意识到梦境的不合理性,就意味着很快要醒过来了。
有种说法称,梦是为了满足潜意识里的欲望,通过一些具有象征意义但超现实的体验来进行。因此刚开始进入梦境人们,自我意识会放弃“正面对抗”潜意识,再荒谬的情节都不会觉得奇怪。但当潜意识的目标达成,承担辩识功能的意识审查机制就会介入,有意图地使梦的内容发生扭曲,让你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从而清醒,面对现实。
人如果活得浑浑噩噩,就会有种如坠梦中的混乱错觉。而高考所需要的目标信念,包括时而焦灼、时而亢奋的激烈情绪,以及强行用脑的过程,都会废掉梦的体验。让他意识到:自己不想改变的现状,不过是一场努力构建的长达五年之久的梦境。
林双星问题不在于他“安于现状”的想法,而在于他所谓的这个“现状”,是从一个虚无的过去发展而来。他以为把过去关在门里,不正视不承认,也不会影响到自己在外天高海阔,可实际上,被关在门里的是自己。
无论怎么走都会碰壁,每迈出一步都踩在原地。
想走出这个房间,就必须要打开门,回忆起真相。
或许高考就是那道门。
林双星打开门,看到智慧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头向后仰靠着椅背。“睡着啦?”他嘟囔着,放轻脚步走进来,见她动了一下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没去酒吧找……”
在看到她眼角缓缓溢出的眼泪后瞬间变哑。
半晌没听到声音,智慧张开眼,没等看清人就被汹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摸索着去拿纸巾。林双星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抽出一张塞在她手里,坐在旁边,爬了一把头发,又挠挠眉尾。智慧擦着眼泪瞄他一眼,“坐没坐相,抓耳挠腮的。”
林双星盯着她湿漉漉的眼睛,半晌才小心开口:“你怎么了?”
智慧不由玩心大起,拖着浓重的鼻音,“还不是被你们气的。”
林双星眯起眼,“姜骐琛闯祸了?”
智慧伸手在他脑门一戳,“说的是你。”
“我又咋了?”他捉住她的手,拉下来。
智慧轻轻挣了两下。
他握紧了没放,另一只手也握上来,忽然间没有勇气看她,弯下腰,额头抵在交握的手上,“哪儿做得不好,你该管就管呗,何至于气这样?”
“管你得听啊。”智慧抽出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拍,“脑袋后边有反骨,让干什么偏不干什么,老是我行我素的,乖乖听话不好吗?又不会害你。”
林双星越听越莫名其妙,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她,“到底怎么回事?”略一思索,露出狐疑的神情,“你是一直在学校看着那小子背课文吗?还是又发生什么了?”
智慧自觉失言,抿起嘴,发愁地摇摇头,”哎~队伍难带啊!“
脑中一个闪念,林双星如临大敌,“你该不会要回老家了吧?”
“回什么老家啊我。”智慧差点说你没回到现实,我能走吗?心知自己这个时候不适合跟他多说话,“你出去吧,我还好多作业没批呢。”她有些慌乱地起身,碰掉了桌子上一个小纸盒,落地摔出若干颗透明的胶囊。
人工泪液。
林双星捏着药盒无语了一会儿,“你是泪腺有毛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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