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莫名其妙的交谈,最终以客户突然打来的电话结尾。
裴楠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好好吃完,遑论再进一步追问乔唯。
尽管乔唯从始至终都是一副闲聊的架势,表面看不出什么针对性,似乎只是无意提及一般,但裴楠却隐约感觉乔唯在引导什么,这让他有些不舒服,仿佛被冒犯到了一样。
而乔唯那些毫无理由的揣测本身,他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会信。
毕竟郑书昀有洁癖,哪怕全世界所有男同皆如乔唯所言那般浪**不堪,郑书昀也断然不可能和随便哪个人互相解决生理需求。
至于乔唯说的“目标”,裴楠结束客户电话后,坐在工作台前思忖了许久,得出了“无稽之谈”的结论。
郑书昀早就有喜欢的人了。
然而,他本该将这次不甚令人愉快的聊天抛诸脑后,却反倒整个下午都被这番妄言时不时搅动一下心绪。
当天晚上,对面的房子依旧沉浸在无人归家的漆黑中。
裴楠拉上房间的窗帘,睡前回复了几条消息,打算退出微信的时候,目光不经意落在了被挤到列表后方的“明天一定拉黑”上,系统显示的最后交谈时间还停留在昨晚。
他拇指轻抖,鬼使神差地点开,然后一点一点向上翻,很快翻完了最近三个月的内容。
而再往前,聊天的频率便开始以月和季为单位,甚至一年上头都不见得在微信上说一句话。
他这才惊觉,他和郑书昀之间的关联,除去住了十几年对门和当了十几年对头之外,也不过是这三个月以来,上下班时短暂的同路,根本不值一提。
就这样过了一周,裴楠被画室和工作室突然激增的业务折腾得焦头烂额,而郑书昀自那晚在商场前被他悄然撞见后,便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好似细雨汇入湖泊,全然不见踪影的同时,却又泛起微末的涟漪。
这段时间,他唯一一次见到郑书昀,是从朋友圈里,路昂发的一张自拍照上。
路昂身后,郑书昀穿着睡袍站在窗边,没戴眼镜,微湿的发丝散乱在额前,骨节分明的大手握着手机,眼神连同拇指指腹一道落在屏幕上,像在专注浏览着什么,而整个照片的背景,应该是酒店套间。
他和路昂初次见面,就被对方主动加了微信,他还记得那天在郑书昀车里,他转过身去扫路昂二维码的时候,原本专心开车的郑书昀也侧头看了他们一眼。
他当时并未将这看似平淡的动作放在心上,可现在想来,对于他加路昂好友的行为,郑书昀恐怕是有些在意的。
*
伴着暮春时节急剧攀升的气温,五月末和六月初终于在废寝忘食中匆匆结束,在这大半个月里,裴楠为了逐渐明朗起来的前途奔忙,足足瘦了三斤。
六月中旬,裴楠受大学恩师梁鸿先生的邀请,参加梁先生本人的画展,目的地在两千公里外的杉市,同行的还有刘珩。
梁鸿先生在绘画方面造诣颇深,是圈内公认的大师级人物,如今年过花甲,虽退休多年,但早已是桃李满门,座下不乏成为名家的弟子,可他却偏偏喜爱当年并非最用功的裴楠,由于爱屋及乌,连带看裴楠的同窗好友刘珩也分外顺眼。★咬幺☆
师徒二人大半年未见,梁鸿一看到裴楠,就乐得合不拢嘴,亲自将两个学生请到家中小坐,吩咐保姆添茶上点心。
梁鸿原本在同他们聊画展的相关事宜,不知怎么话锋一转,就绕到了长辈亘古不变的话题上:“我听说小刘已经打算和女朋友订婚了,小裴呢,有对象了吗?”
裴楠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呛到:“咳咳,还没。”
梁鸿捋了把半白的胡须,直截了当道:“那正好,羽墨马上要回国了,她这孩子痴心艺术,也从来没谈过对象,你们老同学嘛,可以见一见,叙叙旧。”
梁羽墨是梁鸿的小女儿,亦是裴楠的同班同学,当年名动一时的系花。
梁鸿话音未落,裴楠便又被语出惊人的老师吓了一跳,不敢再喝茶,连忙岔开话题,生怕老师动真格,给他乱牵红线。
离开梁鸿居所,回酒店的路上,憋了许久的刘珩终于坐在出租车里诧异道:“梁羽墨居然一直是单身啊,我还以为她会和那位传说中的政法男神走到一起,想当初,她对咱们美院的优质男通通不屑一顾,偏偏看上了对面学校打嘴仗的,不过可惜了,直到毕业我都没见过绯闻男主的真容。”
陡然被人带着回望过去,裴楠思绪有一瞬凝滞,而后侧头看向半开的车窗,漫不经意“嗯”了一声。
刘珩说的政法男神,就是郑书昀。
短暂地沉默过后,刘珩忽然想起什么:“等等,我怎么记得你以前挺欣赏梁羽墨的啊?对,没错,当年毕业舞会,你还和一群男生竞争她的舞伴名额来着,战况那叫一个激烈啊,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没上成。”
裴楠略微无语地看了他一眼:“谁没点中二黑历史?”
刘珩显然不太接受裴楠这个敷衍的解释:“我看你也挺见异思迁的,大学时代的女神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裴楠道:“我哪里见异思迁了?”
刘珩说:“难道你不是因为现在有了心仪对象,才拒绝老梁牵线搭桥?”
裴楠眉心微蹙,却没有即刻回答。
其实若要深究起来,他当年执意要跟梁羽墨跳舞,并非真的是被对优秀异性的向往控制住了情绪,燃起竞争欲望,更多的,是他得知梁羽墨和郑书昀传绯闻后,急于在郑书昀面前证明自己,以此摆正他心中总被郑书昀轻易拨乱的天平。
而如今多年过去,他早已淡忘了那种如火如荼非要分个胜负地针锋相对,就连梁羽墨的长相,他都记不太清了。
*
第二天上午,画展如期举行。
裴楠也挂了一幅自己的画上去,是波澜壮阔的山海图,被梁鸿摆在了非常显眼的位置,刚开展半小时就吸引了不少观赏者。
裴楠替他们讲解这幅画的内容,由于谈吐风趣,人也好看,画作技巧高超,价格也亲民,当即收获了好几位欲购画的买家。
然而工作人员却前来告知,这幅画已经被人定下了。
“是位来自数字展馆渠道的匿名买家。”工作人员说着,将平板电脑递给裴楠。
裴楠惊讶地扫过订单,视线定格在落款处,那里只留了一朵云纹。
第一天的展览非常成功,裴楠站在人声散尽的展厅中,从相册里挑了几张现场照片发了朋友圈,很快迎来一堆点赞评论,其中最捧场的是沈心怡,恨不得拿个大喇叭吹彩虹屁,看得裴楠忍不住笑。
离开场馆后,裴楠陪刘珩去逛杉市最著名的特产市场,帮忙给刘珩女朋友挑礼物。
进入一家首饰店后,刘珩径直往最里面卖金饰的柜台走去,裴楠正欲跟随,却被一旁玻璃柜里的一串檀木珠吸引了目光。
店员适时跟过来介绍,并把手串拿出来递给裴楠感受质地。
裴楠粗浅估量了一下,便知这手串的确是用上好的木材所制。
凑近些,鼻尖立刻萦绕起冷淡沉稳的气息,无端让人联想起远在天山之外无人涉足的密林,而那逐渐渗入肌肤的冰凉触感,又好似月上中天的如水静夜。
如此厚重的饰品,谁能轻易把持得住?
裴楠脑海中不受控地浮现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手背淡青色的血管随着指骨的舒张微微隆起,似乎带着某种说不出的侵略性,却又被禁欲的檀木珠缠绕住,如同被终年积雪封住的火山,一切涌动都不为人知……
恰在这时,一阵笑说叫停了飘远的思绪:“楠哥,你什么时候对这种土不拉几的手串感兴趣了,想换个风格COS老干部?”
裴楠回过神来,状似意兴阑珊道:“随便看看。”
刘珩道:“不买就放着吧,帮我挑几样金手镯,这家店正在做活动,截止到6月18日,正好是明天。”
裴楠闻言,放回手串的动作一顿:“你说明天几号?”
刘珩挠了挠头,不明所以重复道:“18号啊。”
*
翌日清晨,裴楠从睡梦中坐起,首先入眼所见的,便是小茶几上放着的那个礼品袋,里面装着他昨晚冲动买下的檀木手串。
他看了那礼品袋良久,才略微叹着气,拿出手机回了几条消息,而后在强迫症的促使下点开朋友圈,消除小红圈提醒,却在点开消息栏的瞬间怔住了。
在他世界里消失了大半月的郑书昀,给他昨天那条画展的朋友圈点了个赞。
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就好像某种被极力克制很久的情绪突然破了个口子,开始无声往外宣泄什么,不甚激烈,但却久久持续着,和着心跳回**。
就在这时,裴楠意外收到了乔琳的语音消息:“今天是小昀的生日,但阿姨公司那边不巧出了点状况,要去外省一趟,你如果有空,晚上可以替阿姨去家里陪陪他吗?”
裴楠愣了愣,下意识抬指打字道:没事的乔姨,他应该会和路昂一起。
发送之前,他犹疑片刻,又将光标放到具体人名后面,连按两下删除,改成了“其他朋友”。
很快,乔琳再度发来语音:“原本打算单独给他过生日,所以没邀请其他人,我怕他下班回家,看到桌上孤零零的蛋糕会失望。不过你要是不方便也没关系,”乔琳顿了顿,有些自嘲道,“我以前也总因为工作,在他生日的时候放他鸽子,他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
上午八点半,离画展开始还有半个小时。
大厅内,梁鸿被一群学生弟子簇拥着,时不时朝门外看,直到门前出现裴楠姗姗来迟的身影。
他刚要笑,却见裴楠径直到自己面前,神色匆匆道:“老师,预祝您今天的画展和昨天一样顺利,我现在有点急事,要提前回江市。”
“啊?”刘珩一脸懵地看向裴楠,接收到对方求助的信号,便立刻点头道,“对对,楠哥那事儿吧,确实挺重要的,耽搁不了,他早上还专门叮嘱我,要我替他陪好老师。”
老爷子阅人无数,当然看出这哥俩唱双簧的小伎俩,但也没过问究竟什么事,终是摆了摆手,“走吧走吧,下次再见我,要带更像样的作品过来,否则一概不见。”
“一定不负老师所望!”裴楠说着朝老师鞠了一躬,转身离开了展会,搭车赶往机场。
下飞机后,裴楠单肩挂着旅行包,站在人流穿涌的江市机场,这才从冲动中缓过劲来。
他也不知怎么回事,早上那会儿,他顺着乔琳那番描述略一勾勒,心里便浮现出郑书昀默默对着蛋糕,独守空房孤家寡人的形象,继而就没管住超越意志的肢体动作。
唉,回都回了。
裴楠抓了下头发,思考到底要不要按照乔琳说的,去郑书昀家里等着,反正他知道郑书昀家密码。
可他稍微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又觉得好傻,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去律所找人。
从机场进内环的路上堵了会儿车,但好在没耽搁太久,在裴楠的催促下,司机车速几度压限,到达商业园区的时候,刚过下午五点,郑书昀应该还没下班。
律所的行政接待早已对裴楠颇为熟悉,看到他后,微笑着朝办公区的方向看了一眼,示意郑律此刻就在办公室里。
裴楠已经想好怎样不经意地让郑书昀知道自己是乔琳请来的,随即便敛去一身风尘仆仆,理了理鬓边散落的碎发,摆出一副自若的神情,单手插兜,朝那间虚掩的办公室走去。
正要敲门的时候,裴楠听见里面传来声音:“两张机票,搞定,明天上午十点起飞,先在A国首都落地。”
说话的人是路昂。
紧接着,郑书昀“嗯”了一声。
透过门前窄缝,裴楠看到郑书昀正握着一支钢笔,在文件纸上写字,而路昂倚在他办公桌边,一双长腿肆意交叠着。
半晌,路昂似笑非笑地问:“不去跟裴楠道个别?”
郑书昀目光依旧落于纸面,语气淡淡道:“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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