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人突然卸了力气。
姜小川不在家,外面房门紧锁,冷饮店不再营业,无论怎么做,都不会有人发现正在有人欺负他,而他获救的可能性也很小很小。最重要的是,再也没有一个姜大鱼会从天而降,冲进来救他。
姜小溪似乎放弃了反抗,一只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放声大哭。
眼泪顺着脸角淌下来,流不尽似的,洇湿了耳后的头发和小块地板。
他哭得太伤心,也太放肆,似乎把之前受的所有委屈、眼下受的所有欺辱都哭了出来。
八斗停在他腰间的手有点抖,狠狠压在他腹部的重量往上提了提。眼前这个痛哭不止的男孩子,其实是他第一个喜欢的人,那时候他还小,不知道一直想欺负一个人是因为什么,等他长大了,知道原因了,姜小溪却看都不看他,把他当成洪水猛兽一般,还跟着另一个野男人跑了。
现在人回来了,再也没什么能阻碍自己继续欺负他了,可看他这么个哭法,突然就下不去手了。
八斗从姜小溪身上爬起来,含糊地扔下一句话:“哭什么,烦死了!”
然后便打开门跑了出去。
来得嚣张,离开得狼狈。
姜小溪哭累了,慢慢爬起来。外面天已经黑了,姜小川快要放学回家,他还要做饭,还要洗个澡,还要努力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
他擦擦眼泪,大哭一场之后的精神和肉体都极度疲乏,但生活还得继续。他告诉自己,以前没有姜大鱼,他不是照样过得很好?以后他也可以。
如果用尽一生也无法忘记一个人,那就记住吧。
靠时间这副良药,慢慢熬着,慢慢治愈,以后再想起来时,也能笑着说,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然而变故接踵而至,姜小溪还是高估了自己应对生活鞭挞的能力。
杨老师带着两个男人找上门的时候,姜小溪很忐忑,还以为是姜小川在学校里闯了祸。
等说明来意,姜小溪傻在当场。
两人自称是县里民政部门的工作人员,这一年在做全县民政普查工作时,发现姜小川不符合领养程序,按照相关规定,要重新走一遍领养手续,才能继续留在姜家,留在多鱼岛上学。
两个人当着杨老师的面儿,把工作证、证明材料都展示给他看。他也顾不上杨老师的面子,每一项条款都仔仔细细地看,足足看了半个多小时。
那两个人也颇有耐心,不懂的地方就告诉他,但说来说去就一件事,姜小川不能留在姜家了。
“那我重新走领养程序,我领养小川。小川是我弟弟,他不能去别的地方。”
其中一个眼镜男略带遗憾地说:“单身男人领养未成年孩子,必须是年满30周岁。姜先生恐怕不行。”然后又说,姜小川情况特殊,因为马上要考试,可以通融到考完试之后,再送去县福利院,然后选择合适的家庭领养。
县福利院在云城城郊,地处偏僻,姜小溪念书的时候听过那个地方,也去过那里做义工,那里环境先不说好不好,基本都是被遗弃的有残疾的儿童,健康的孩子去了那里,很快就会被领养走,但是小川这么大的孩子,很多家庭会有顾虑,一般不会领养,所以小川如果去了那里,很有可能要待到成年之后才能离开。
“那我怎么才能领养小川?”姜小溪有点急,话也说得冲。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摇摇头,没说话。
杨老师赶紧站起来安抚他:“小溪,你先别着急,刚也不也说了可以通融到小川毕业考试之后再说,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或者,你还有什么符合条件的亲人,可以走领养手续,之后还是让小川跟着你就行了。”杨老师提醒道。
他哪还有什么亲人,哪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晚上,姜小川放学回来,默默放下书包,洗手吃饭。
姜小溪看他眼圈红红的,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也难受得厉害。
“小川,你别怕,哥哥不会让你离开的。你相信我,我会想办法的。”姜小溪夹了一大块红烧排骨给他放到碗里。
排骨酥香软烂,一看就炖足了工夫 ,喷香的酱汁融进米饭里,色泽诱人勾着味蕾。姜小川垂着头看着这碗饭,眼泪突然掉下来,一颗一颗掉进碗里,他也不说话,就闷声哭。
姜小溪使劲咬着牙,他不能哭,他没有让两个人都崩溃的资本。
“小川,你先考完试,其他的都别想。我现在正联系一个亲戚,他是符合领养条件的,等走完程序,你还是能和哥哥在一起。”姜小溪隔着窄窄的饭桌,伸手过来拨一拨他凌乱的刘海,看到他被泪水濡湿的睫毛一簇簇粘在一起。12岁的男孩早就懂事很久了,久到有时候比他这个哥哥还要能担事儿。
“我炖了两个小时,放了很多冰糖,你要吃一大碗才对得起我哦。”姜小溪努力撑着嘴角笑,语气轻松,听起来似乎并不困扰,这件事很快就可以解决了。
姜小川到底还是个孩子,抬起通红的眼看了一眼姜小溪,这才轻轻“嗯”了一声,埋头去吃饭。
亲戚确实是有,姜小溪陪着笑脸说明来意,人家表示很为难。做监护人是要承担责任的,谁也不愿意多这么一个不确定因素的风险。任是他好说歹说,那家人都不肯,到最后反而起了疑心,冷下脸来撂下一句话:“小溪,我不是不帮你。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岛上的人到处都在说你闲话,你自己还要带一个半大孩子,指不定别人又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如果我们领养了小川,将来要是你们兄弟俩出点事,我们也要被闲话的。”
姜小溪脸都涨红了:“四姨,我没有做过别人说的那些事,小川也是个好孩子,我们是没有父母爷爷,但我们行得正做得直。”
“你这孩子,还说不得了吗?”四姨也动了气。
姜小溪没再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这一天,姜小溪沿着环岛路走了很久。
路过姜小川学校的时候,他坐在对面一处山坡上,远远看着那个有些破旧的校门,听着上课铃响了又响,孩子们蜂拥而出,又鱼贯跑入教室,欢笑声、读书声充斥着这一方天地。他努力在一群孩子里寻找着姜小川,但是没找到。
他想,或许以后他在一群孩子里面,再也找不到姜小川了。
在弟弟面前强装的坚强一触即溃,他将头慢慢埋在膝盖里,肩膀抖了很久,风中传来的呜咽声才停。
手机铃声第三遍,姜小溪才从**爬起来接听。
他下午哭过一场,回到家只觉得天昏地暗,倒头就睡了过去。这会儿接起电话,听对方说了很久的话,才渐渐回过神来。
是一个陌生号码,来自首府一所知名私立初中。
对方说了来意之后,面对姜小溪的疑惑,依然不厌其烦地详细解释道:“所有手续都办好了,入学申请已经签批下来,只需要监护人签字,就可以来学校报到了。”
姜小溪这才彻底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件事。
当初魏启东跟他商量,要把姜小川转来首府上初中,并把这件事交给了于坤去办。姜小溪当时问过于坤,知道那是当地最好的一所私立学校,教学软件和硬件都是顶级,当然学费也高得离谱,而且入学条件极为苛刻,并不是你有钱或者有权才能进得去。
姜小溪握着电话的手有些紧,他讷讷地说抱歉,说可能没法去上学了。
刚要挂电话,对方又说等等。
姜小溪只好又听下去。
“姜先生,你知道争取到这个名额很难吧?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不想让孩子来上学呢?”
姜小溪捏了捏眉心,很轻地叹了口气:“谢谢您把名额给我们,但是……我没有钱支付学费。”
他了解过,那所学校一年的学费,姜小溪不吃不喝攒十年也未必够。其实当时他也不太同意魏启东把姜小川转到这里来,如此一来势必要花魏启东的钱。他也是男人,不想依附于爱人生存,但当时魏启东态度强硬,他提了几次后,便只能由着他去。
当时魏启东说:“小川也是我弟弟,我给我弟弟提供好的教育,你有意见?”
对方听到学费这个原因,似乎松了一口气,笑着说:“这你无需担心,姜小川入学是不需要支付学费的,因为魏氏给我们学校捐过一笔资金,条件之一就是希望姜小川能入学。”
什么?姜小溪睁大了眼睛,他显然不知道有这回事。
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但他还是问了一句:“什么时候的事?”
“之前于先生跟我们联系的时候,就打过来这笔捐款了。但是因为涉及到开学时间和学籍等一些问题,所以入学报到的时间拖到现在。”
不需要支付学费就可以去上最好的初中,这种事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
姜小溪对姜小川的学习早在捡到姜大鱼之前就有规划。在岛上上学总不是个办法,他想多攒点钱,把姜小川转到云城中学去,为此他早就开始留意云城有没有适合自己的工作。只等小川一毕业,他俩就一起去云城,小溪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弟弟。他早就打定主意,要尽自己所能,给姜小川最好的教育。
可是这种“馅饼”,他们不能要。
“就算不需要支付学费,我们也去不了。”姜小溪说,“我们和魏氏集团没有关系,他们捐了款,就把名额留给他们吧。再说,我不是监护人,也没法签字。”
姜小溪客气地说了再见,冷静地挂了电话。
他从首府回来,已经过去两周,却感觉过了两个世纪那么长。
这是他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关于魏启东的事,心脏依然针扎般难受。
他就那么握着电话,直挺挺坐在床边,直到手机再次响起来。
是于坤。
“姜先生,”于坤口气算不上陌生,语气也和往常一样冷淡无波,他没多说废话,开门见山地说,“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不要意气用事,不要耽误孩子学习。”
姜小溪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于坤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直接在电话里截住了他的话头:“我知道你不想欠魏氏的,但是这笔捐款已经出去了,要不回来的,无论你让不让姜小川来上学,你都欠下了。所以,我才希望你好好想一想再答复。”
于坤是个谈判高手,深谙人性,拿捏姜小溪手到擒来。
说了要让他好好想一想,可能只给了他三秒钟不到,于坤就继续说:“姜小川来上学,四年的学费你都不用交,学校有最好的教学和食宿,这个名额不用就浪费了,我们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学生来顶。”
说到最后,语气带了点诱哄:“你来送下他,就什么也不用管了。”
“可是……小川要被福利院带走了,我、我不是监护人……”姜小溪几乎要被他说动了,但眼下最紧要的是小川的领养问题,如果他拿不到监护权,说什么都是白搭。
果然,于坤没了声音。
他似乎沉吟了很久,也很为难的样子,最后善意地提醒姜小溪:“这个问题,确实不好解决。不过,我倒是认识省民政厅的人,可以跟他打个招呼,特事特办一下。”
“如果魏先生能领养姜小川,做他的监护人,这样就可以特事特办了。”
他的话点到为止,姜小溪要是再不明白,那就太天真了。
挂电话前,于坤不忍再逼他,倒是说了一句带点私人感情的话:“姜先生,有些事不要着急下定论,有时候路走着走着就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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