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上旬的青川，街头巷里赶时髦的女士们早早穿上了布拉吉，为逐渐炎热起来的天气带来一丝清凉。

从去年底起，黄包车就越来越少的出现在青川的街头上，取而代之的是人力三轮车。人力三轮车的速度快上黄包车一大截，蹬车的人又轻松许多，因此，迅速的在青川流行起来。

孟洛川坐在一辆人力三轮车上，叫师傅往笋塘街去，他的手里提着黑皮的大箱子，箱子里是收拾好的行李。

这一个月来，孟洛川将见月香的画一幅一幅包好邮寄了出去，然后关停了通雅画廊，又把四季斋旁的店铺退了租，这才订了回霞浦的船票。

只是离开青川前，他还有最后一桩事要做。

三轮车刚到红钟小洋楼前，就看到了刘芳正气呼呼的往外走，没想到这么巧，孟洛川就是来找刘芳的，因为先前见月香走得匆忙，所以她拜托孟洛川来给刘芳带一句话。

刘芳手里拎着一个布口袋，口袋里装的是她在杜筱这儿的全部东西。杜筱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说是建南路上的冰棍厂今年不仅卖雪糕，也卖大冰/砖，这冰/砖足有脸盆大，放桶里搁风扇底下吹着是解暑热的好东西。

只是大冰/砖卖得少，几乎是供不应求，想要买上块可不容易，于是今天一早杜筱就让刘芳去冰棍厂给她买去，哪晓得刘芳到了冰棍厂那冰/砖已经卖脱了货，马不停蹄的又抱回来，杜筱只撂下一句买不到就别回来了。

刘芳本就不是一个软脾气的人，这些日子在杜筱这里处处都听她的，只为了自己儿子蒋文，她养大这么一个儿子不容易，就是奔着养儿防老去的，她本就没了老伴，只想老了老了能有个依靠。

可这些天里，刘芳也看出来了，自己那儿子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蒋文心里根本没有她这个老娘，耳朵只听杜筱的，就是靠着这儿子老有所依，只怕也依得不安生，要是等自己老了还要受杜筱这份气，那还不如自己一人待着清静呢！

刘芳当时来了脾气，东西一收就要回石桥巷去，只说自己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

杜筱冷笑：“哼哼，你有本事就永远别再回来！”

“不回来就不回来！”刘芳抬高嗓门喊了起来，“以后老得不能动了，大不了找块竹席裹了自己，眼一闭也就算了！”

刘芳嚷完提起布包就往洋楼外边走，刚出大门没两步，就有辆三轮车停在了自己前头，抬眼一眼，那人正是孟洛川。

“刘姨。”孟洛川一边提着箱子从三轮车上下来，一边叫住刘芳，“我正要来找你。”

因为见月香叫刘芳妈，所以之前孟洛川一直叫刘芳阿姨。

“来找我？”刘芳站住了脚，有些莫名其妙，“你来找我做什么？是月香出了什么事啦？”

“没有，见月香已经离开青川了，她走之前托我转告你一声，她答应过你的承诺就一定会做到，虽然现如今蒋文好好的并没有坐牢，不过往后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仍然可以联系她。”孟洛川慢条斯理地接着说，“她还把你当妈。”

刘芳眼眶一热，刚受的一肚子委屈夹杂着怨愤全化为了湿漉漉的泪水，头一垂，忙半别过身，轻轻吸了吸，这才出声问道：“月香走了？一个人？她去哪儿了？”

“霞浦。”孟洛川回到。

刘芳摇摇头：“没听说过，可远吗？”

“挺远的，不过离见月香的家乡很近。”孟洛川接着回答，“一个月前她就离开了，一个人，从码头坐船走的。”

“一个月前就走了？也没和我说一声……”刘芳怔怔，“怎么能坐船呢？月香可坐不得船，你不知道，上回来青川就是坐的船，让她受了多少罪，足足在**躺了一个礼拜……”

“她走得匆忙，中午决定要走，下午就上了船。”孟洛川替见月香解释，“这不是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刘芳点点头，显然也不怪见月香：“是该走了，她在这青川尽受些委屈。”

话音落下，一下看到了孟洛川手里的箱子：“你这是也要走？”

孟洛川点头：“霞浦是我的家乡。”

刘芳有一瞬间的惊讶：“她，她是为了你去的霞浦？”

“不是的。”孟洛川轻轻笑了下，“是我为了她，才回去。”

孟洛川的话听在刘芳耳朵里和她自己问的是一个意思，于是赶紧又问：“你们是回去结婚的？”

孟洛川吓得连忙摇头：“你误会了，是为了见月香的画，青川阻碍了她的发展，去霞浦的话她会走得更容易些。”

说完，一向镇静的孟洛川，竟红了耳朵尖，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和见月香只是……”

只是什么呢？雇佣关系？孟洛川确实是因为欣赏见月香的才华，请她替自己的画廊做画，算是聘用了她，可自己对她的关心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一个老板对职员的关系。

“朋友。”孟洛川双唇轻开，“我和见月香目前只是朋友而已。”

孟洛川自己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加上“目前”两个字。

就好像，这只是一个过程，是一个阶段，他还想接着往下走……

“既然是这样，那……如果月香的话还算话，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霞浦找她？”刘芳忽然出口，说话时紧了紧自己提着布包的手。

“你也去霞浦？”孟洛川有些惊讶，转眼就看到了刘芳手里拿着的包。

看来刘芳彻底和杜筱他们闹翻了，见月香之所以让孟洛川给刘芳带一句话，就是因为她隐隐觉得刘芳在蒋文那儿不好受。

蒋文是个什么样的人见月香早已经一清二楚，他大可以扔下自己的妻子和母亲在外边两年不闻不问，那刘芳去了杜筱那里，又能获得多少关心？

如果没了蒋文的关心，杜筱岂会善待刘芳？

见月香一开始还觉得杜筱是个蛮好的人，只是后来，她才明白，有些人的黑暗是伪装在光芒普照的外表下的，这样的黑暗更纯粹，也更幽深。

所以，见月香让孟洛川去告诉刘芳，只要有需要，尽管找她就是。

刘芳急忙说：“嗯，我干活麻利，洗衣服纳鞋底什么都会做，月香新到一个地方多少会有些辛苦，我能帮她分担一些是一些。”

“好！”孟洛川略一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你有什么东西赶快收拾收拾，我们立马就走！”

“没什么收拾的，我东西全在这儿了！”刘芳拎了拎布包。

……

见月香找了三天也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在礼拜六上午，见月香还是去了南华路井子口，这一去见月香才知道，南华路井子口就在霞浦美术学校旁边。

霞浦美术学校旁边有个井字路口，旁边有条井子巷，巷子口就叫井子口。

那井子口是一家店铺，名叫“老郎画材”。

见月香走到店门口刚往里望了一眼，就看到之前那个老头子笑呵呵的迎了出来。

“哎呀，我就知道你是要来的！”老头子还穿着大前天的那件短袖，草帽挂在脖子后边，“现如今工作可不好找呢！”

“你这里是卖画材的？”见月香扫视了一下店铺里头，各样画材倒还齐全，除了画材里边墙壁高处也挂着几幅画，从国画到油画，古今中外都有。

“对呀！”老头子自我介绍起来，“我就是老郎，不仅卖画材，也卖画本、画谱！”

“实话给你说罢，我家小闺女就在旁边的美术学校学画画，你来我这儿画画本，我给你按本结算，画好了我闺女给他们班同学一推荐，保准卖脱销。”

这老郎这么干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手里好几个画家，不管是画油画的还是画水粉的都有，大部分都是去文化馆门口逮回来的。

最近老郎看到文化馆又在招人，于是赶紧又跑人家门口盯人去，这样效率高，盯着的人大都还本事好，美术学校里学画画的孩子也都有几分的能力，要是画的画本不精妙，也是卖不出去的。

那些被老郎拉来的画家相当于是做个兼差，多画多得，老郎有他女儿的宣传，店铺里的画本画谱都能卖个精光，算是三方获益。

“怎么样，画不画？”老郎介绍完后，向见月香问，“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能多赚一点是一点嘛！”

见月香答应了老郎，回到宿舍时正赶上学校食堂吃午饭，美术学校分内外两个食堂，内食堂是供学生使用的，外食堂是给学校职工用的，外食堂就在见月香所住的宿舍楼下。

因为宿舍被出租出去了许多，所以楼下的食堂也对外开放。

见月香回宿舍拿了搪瓷饭盅，刚要出门打饭去，就遇到老苏兴冲冲的从楼下往上跑。

看到见月香，他立马喜道：“过了！海林新望过了第一轮评选了！”

今天上午美术作品展的评选正式开始，一共选两轮，第一轮先选出一拨优秀的作品，再等第二轮最终确定。

能进入第二轮的已经是优中之优，几乎都是霞浦叫得出名字的艺术家的作品，只有这幅海林新望是从没听说过名头、白纸一样的见月香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