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花,有很好的名字,叫蕊珠。
蕊,一株草下埋著三顆心,而草尖上,掛著露珠。
是不是很美?
可是這麼美的名字,我老闆卻不喜歡,說俗氣。他為了賣弄自家有學問,搖頭晃腦引經據典地念了一句詩,說什麼「花氣襲人知晝暖」,給我改了個名字叫襲人。花襲人。
啊,忘了說,我老闆很出名的,叫賈寶玉,是榮府股份有限公司重要繼承人,生下來就註定了要過有錢人的生活,就是外國諺語裏說的那種「含金湯匙出生」的人。
說起這句外來俗語,還有一個笑話:榮府公司的董事們最崇洋了,有事沒事就做出一副學貫中西的樣子。凡事只要是外國人說的,就是好的,對的,最上乘的。自從聽了這句諺語,他們就羡慕起來:咦,人家外國人可以含金湯匙出生的,咱們難道不可以?即使不可以,也得叫他變可以。
賈府裏有錢,有錢能使鬼推磨,當然也能使人生金湯匙。
適逢執行董事賈政的夫人王氏有孕,於是董事會召開緊急會議,佈置「含金湯匙出生」的具體方案,也就是後來揭露賈府隱私炒得很火的那部網路小說裏提到的著名的「金湯匙會議」。
會議由賈政主持,會上氣氛很熱烈,群賢集思廣益,獻計獻策,不僅提出了以玉飾取代金湯匙這一建設性創意,並且就玉的形狀、雕飾、甚至上面刻些什麼字都一一論定。接下來,便是由誰聯繫精品公司,由誰賄賂婦產科主任將玉放進嬰兒口中,誰第一個發現秘密大喊大叫,誰打電話通知親友及記者,又每個人屆時的表情和台辭該如何配合,哭好還是笑好,站的方位及奔相走告的路線,等等等等,每個細節每條脈絡都理得清楚,這才宣布散會。
但是即使佈置得這樣仔細精密,到了王夫人生產的那一天,還是出了一個小小差錯:就是那個只有接生經驗卻沒有應變能力的婦產科主任劉姥姥臨時慌張,手重了些,玉石卡在嬰兒喉嚨口,差點噎死──雖然搶救及時不至釀成慘劇,可是從此寶玉便落下了呆症的病根,時不時發作一回,一輩子也沒治好。至於那個笨手笨腳的劉姥姥,自然被炒魷魚了,不過賈府也沒虧待她,給了大筆封口費,為的是叫她保守秘密。
也是劉姥姥心太黑,後來又幾次上門勒索,給錢就好打發,不給錢就恐嚇著要揭黑幕爆隱私。要不,這件賈府一級秘密,我一個小秘書怎麼會知道的呢?
哎,當時能從眾多鶯鶯燕燕中脫穎而出,成為賈寶玉的高級秘書,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至今還清楚記得徵人廣告上那煽情的詞句:底薪五萬,另有三節獎金,要求花容月貌,柔情蜜意,戶口學歷不限。
這樣的美差,上哪兒找去?
於是我精心打扮了,嫋嫋婷婷地奔了賈府大廈招聘處來,問是誰登的尋人啟事?
部門主管叫茗煙,是個油腔滑調的前衛青年,笑嘻嘻地說:「我們沒登尋人啟事呀,我們登的是徵人廣告。」
我故作驚奇:「咦,這上面不是說要找一個花容月貌、柔情蜜意的女子嗎?分明就是找我,怎麼不是尋人啟事呢?」
恰好賈寶玉從旁經過,聞言順口讚了句:「聰明!」
我謙虛地低下頭,卻用眼角瞟他:「我只不過有點小聰明。」
賈寶玉更加高興:「女人不聰明,是花不香;太聰明了,就是花有刺。就要你這樣香豔無刺的小聰明才剛剛好。」
我打鐵趁熱,趕緊拋個媚眼,說:「經理怎麼知道我姓花?莫非神機妙算?」
賈寶玉哈哈大笑:「沒錯,我就是會算,算準了我的未來秘書姓花,還算準你的名字叫花襲人。」
就這麼著,我成了他秘書,成了花襲人。
我並不喜歡這名字,但是我喜歡五萬塊──最好不止五萬塊,越多才越好。
但是要賺更多的錢,當然不能只是做秘書這麼簡單。
而賈寶玉選我,當然也不只是找個秘書這麼單純。
我們之間,沒有費太多周折,就半推半就順理成章了。
於是在「襲人」的藝名之外,我又有了一個綽號,叫「小秘」。
但是我的野心,是要成為「二奶」。
「小秘」不過零打碎敲地佔有他一點點時間金錢,「二奶」卻可以名正言順地被他養起來,要樓要車,吃好穿好。
我沒指望嫁他,那是不可能的,他這種人的婚姻註定是政治婚姻,所攀親家非富則貴,不可能娶我這樣一個沒有背景的小女子。更何況,就算他呆病發作,願意做溫莎公爵,我也並不想當戴安娜。我愛的並不是他,而是他的姓。如果他真為了我拋家捨業,我才不要理他。
寶玉給我在大觀園社區買了新宅,取名怡紅院,牆上遍掛名人字畫,櫃裏塞滿西洋美酒,他說,這叫品味。
我不懂得欣賞品味,也不喜歡喝酒。可是,我願意猜測那些東西如果變賣,可以值多少錢。
金屋藏嬌的日子裏,我迷上了網路,暱稱叫做「花想衣裳」。
花想衣裳雲想容。細究一個女子的墮落,無非是從幻想錦衣玉食開始,做小秘,做二奶,出賣身體與尊嚴,無非因為「花想衣裳」。這名字,是自嘲,亦是自辯。
我想穿最美麗的衣裳,住最好的樓,可是,誰不想呢?
我在網上認識了許多新朋友,他們不知道我的真實身分,只被我有香無刺的小聰明吸引,每天我一打開電腦,msn的鈴聲便響個不停。其中聊得最多的一位,叫「觀棋不語」。
我一直在猜測他是男人還是女人。他的個人資料裏除了暱稱外一片空白。而同我的對話,總是淺嘗即止,佈滿玄機。這一點,與我太像太像,所以忍不住好奇。便談得更多些,再多些,直到一日不談如隔三秋。我漸漸瞭解到他的愛好,性情,喜歡看什麼書、聽什麼音樂、吃什麼菜、抽什麼牌子的香菸,知道他的收入頗高、工作很辛苦也很滿意,知道他最喜歡的一首歌是「白天不懂夜的黑」,可是我不知道他到底做什麼工作,為什麼喜歡那首歌。
而這段日子,寶玉忙著籌備婚事,到我這裏來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親家已經定下來,是薛家,新夫人名叫寶釵。
本來我一直擔心寶玉會娶林黛玉的,那傻妞兒看瓊瑤小說長大的,張口閉口談愛情,到現在還迷信什麼天長地久忠貞不渝,如果她嫁進賈府,絕對會把寶玉看得死死的,一口剩飯都不給我留下。
但是現在我放心了。聽說薛寶釵是個城府很深、學歷很高的厲害角色,越是這樣的人,越不會在乎老公在外面包二奶,她的對手,才不會是我。寶玉忙過這陣子,過了蜜月,就又會想起我的。最重要的,是我得忍得住寂寞,不可在這時候操之過急,惹他生氣。
我是個有職業道德的人,就算寶玉一連幾個月都不來看我,我也不會招惹別人。因為我知道,茗煙會替他看著我的。我可不能經不起考驗,自毀長城。
長日無聊,掛在網上的時間更多了,我活在孤獨與等待中。不是等寶玉,是等「觀棋不語」。同他聊天已經成了我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如果沒有他,真不知道那無邊的寂寞與空虛該如何忍耐?
終於有一天,觀棋不語邀請我見面。我猶豫了又猶豫,思量了再思量,最終還是拒絕。不僅是怕茗煙,也是怕自己。
我怕真實世界裏的觀棋不語太平庸令我失望,也怕他太不平庸我過於滿意,那樣,我會愛上他的。而愛,是一件多麼痛苦而不可能的事情。可以想像一個「二奶」的愛情嗎?
愛情這個詞,是為林黛玉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富家小姐準備的。聽說她因為在三角大戰中敗給薛寶釵,氣得遠走巴黎,一心一意鬧失戀去了。失戀?多奢侈的玩意兒,也只有像她那樣衣食無憂的大小姐才玩得起。至於我,頂多只能在網上長籲短嘆幾句罷了。
寶玉結婚那天,我也去了。薛寶釵果然好風度,還特意拉著我的手說了好些話,誇我是個盡職的好秘書。又同我合影。
記者很多,很興奮,扛著大炮一樣的相機到處拍照。我這才注意到,來赴宴的不僅有本市各位高官富商,還有幾個著名影星。咦,那在牆角被一堆小女生圍著要簽名的,不是新近風頭最健的紅歌星蔣玉函嗎?要知道,我也是他的FANS呢。
正想要不要擠過去也請他簽個名,他已經抬起頭望向這邊來了。我們的眼光於空中相對,就像放煙花那樣劈哩啪啦地撞在一起,讓我覺得頭暈目眩。這,就是所謂明星風範吧?果然星光燦爛。我可真是為他心儀!
薛寶釵拉一拉我,說:「原來你也是琪官迷,哪,我這裏提前備下了他一疊簽名照,送你幾張吧。」
我一愣:「琪官?」
「是啊。」薛寶釵溫文爾雅地笑著,「你是他的歌迷,會不知道他小名?」
「啊,知道,當然知道。」像我這種小聰明的女子,也許不知道曹雪芹就是曹沾,李清照別號易安居士,而李白和李太白是同一個人,但是卻不會不知道張國榮小名弟弟,譚詠麟就是阿倫,蔣玉函又叫琪官。我只是在忽然看到照片上龍飛鳳舞的琪官簽名時,忍不住心裏一動,想起了另外一個名字。
琪官,琪官,倒過來不就是「觀棋」嗎?會不會,他就是觀棋不語?會不會呢?
舞會開始了,琪官朝著這邊走過來,一眾女孩子都騷動起來,緊張地猜測著他會成為誰的舞伴。我不待他走近,故意大聲說:「音樂好,佈景也好,雲想衣裳花想容,真是熱鬧啊。」
他明顯地一驚,徑直走到我面前輕輕下腰做個邀請禮,我微微一笑,儀態萬方地在一干爭奇鬥豔的女孩子注視下款款地走向他,把我的手放到他的手中,任他的手扶在我的腰上。
我們共舞,醉在音樂燈光裏,醉在彼此的眼眸中。
他低語:「雲想衣裳花想容。」我回應:「觀棋不語真君子。」
真的是你。真的是他。真的是愛情。
我醉。
醒來,久久不能還神。分明不是我的怡紅院,可是房中佈置,何其相像?牆上字畫,櫃裏酒水,如果不是出自寶玉的手筆,又是哪個?
我迷濛地望著琪官,問:「這是哪裏?」
「我的家。」
「你在家在哪兒?」
「紫檀堡。」
「紫檀堡?」我悚然而驚,三魂轟去兩魄。紫檀堡。這名字我太熟悉了,當初與地產公司簽約時,還是我代為牽線的呢。怡紅院,紫檀堡,原來,我與琪官的戶頭,是同一個老闆。
我忽然大笑起來,笑得咽住,笑得流淚,笑得肝腸寸斷。
一個二奶,一個鴨公,齊齊背叛了他們的老闆,竟然談起愛情來。世上,可還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
琪官也明白了,低下頭,表情漸漸扭曲,帶淚的聲音流淌在黑暗中:「我原來是個酒吧歌手,是賈寶玉給了我機會,找人包裝我,出錢灌唱片,給我拍MTV,聯繫演出,把我捧成明星……」
一樣的人,一樣的路。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我們兩個為什麼會走到一起,明白了他在聊天室裏的欲言又止,明白了從一開始我就隱隱感到的不安所為何來,也終於明白了什麼是「白天不懂夜的黑」。
白天的我不懂他夜的黑?不,我懂。我太懂了。因為,我們流浪在同一個黑色夜晚。他是為了名,我是為了利,殊途同歸地撞在一起,就像那首以純情著稱的詩:我們相逢在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記,那相遇時互放的光亮。
「最好你忘記」。我和琪官的故事,和大多數網戀一樣,見光死。為了生存,我必須忘記。
回到怡紅院,我只覺渾身疼痛,從未有過的痛。從裏至外,每一寸肌膚每一滴血裏都是痛。
我看著滿室的錦衣華裳,美酒名茶,落地音響,豪華浴室,這些,都是夜晚給予我的。也許,正是因為夜太黑,才這般眷戀螢光石火。可是,那幽微的火星,會燒毀我。我,要不要跳下去?
電話鈴在這個時候猝然響起,我接聽,聽著聽著,眼淚流下來,不可置信──怎麼能相信呢?那麼大,那麼有權有勢的一個賈府公司,忽然就會倒下來!做假帳、欺騙股東、偷稅漏稅、貪汙賄賂……一句話,賈府涉及商業罪案,一切屬於賈府公司的產業,包括怡紅院,都要查封!
我的二奶身分被曝了光,「花襲人」三個字成為小報頭條的香豔主角。不過,誰在乎?
就讓花襲人出名出醜去吧。我早已恢復了花蕊珠的真名實性,搬進紫檀堡去──琪官比我有心計,早就讓賈寶玉把產權易主,因此,賈府和怡紅院被封,紫檀堡卻可無恙。一直都知道「鴨」的價格比「雞」貴,這會兒才算真正見識了。
蔣玉函的事業如日中天,絲毫不受賈府案的牽連,他正如一顆璀燦明星冉冉升起,自由而純潔。無論是演出還是私生活都循規蹈矩,無懈可擊。不知多少記者要求上門採訪他的家庭與婚姻,他總是笑笑說:「我妻子是典型的賢妻良母,不事張揚,還是不要打攪她吧。有什麼問題,儘管問我好了。」
於是記者們便哄笑著要他談一下戀愛經過,他毫不扭捏,非常合作地露出一個琪官式招牌笑容說:「是網戀啦。我們在網上一見鍾情,然後約會見面,發現對方居然不是恐龍,好意外,好高興……」
句句都是真話。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