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玄所料不错,宋清第二天就上门来找蒋明珠了。只是他这一回却不是正大光明上门来请人,而是想要把蒋明珠“偷”出去。
蒋明珠有点惊讶,以聂柔的性子,一定是更倾向于光明正大地把人找过去,好让人抓不着把柄。像现在这样冒险把她“偷”过去,想必是局势并不完全在她掌控之下了,这让她心里一紧,急道:“情况很糟糕了么?”
她的敏锐让宋清微微颔了首,有几许赞赏,却并没有承认,反而安慰道:“还不到那个地步,只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会儿皇上和皇后天天都盯着殿下,想让‘太子’尽快成亲,不管寻什么理由让你去,只怕不到明天皇后那里就能收到消息,说你是太子中意的人,要找你去‘谈心’了。”
皇上和皇后可能是好意,想催着儿子赶紧把人生大事办了,但对聂柔来说,实在是给她添了天大的麻烦。
* * *
蒋明珠和聂玄都知道现在情况不容乐观,蒋明珠悄悄和宋薇说了几句,连素和素月也瞒下了。
宋薇有点担忧,但还是点了头,答应给她隐瞒。
蒋明珠心里有点没底,握了握宋薇的手,低声道:“娘,这件事或许会牵连到我,可我一定要去做。为我自己、为表哥、为一个……很重要的人,也为许许多多的百姓。”
宋薇一震,知道她这般郑重交待,便是有可能会出事,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等着她的下文。
蒋明珠却不说了,只低头抱了她一下:“娘,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见女儿眼中满满的都是坚定,宋薇反而平静了,摸了摸她的长发,认真道:“小心保重自己,不用担心我。不管出了什么事,娘都信你。”
蒋明珠一点头,她心里有些惴惴的,但宋薇的话让她的心静了一些,与她道了别,便随宋清走了。
聂柔那里自然也是早有准备,宋清一到府里,便有人拿了一套府里侍女的衣服让她换上,又让人稍稍给她上了点妆,只要不是特别熟识的人便很难一眼认出她来了。
聂柔一早要去早朝,下了朝还要见一些部阁大臣处理事务,宋清便依着她前一日的吩咐,先把蒋明珠带到了聂柔所住的听涛阁外。他如今是疑似与聂玄“断袖分桃”的人,也是重点被“关照”的对象,不敢多留,很快便离去了。
聂柔也算是艺高人大胆了,她一直把聂玄的身体放在自己的寝室的暗室之内,知道这件事的,只有聂柔、宋清、以及专门负责照顾聂玄身体的大夫和嬷嬷,满打满算不超过五个人。
那嬷嬷大约是早就得了吩咐,接到蒋明珠后只看了看她的手腕,见到那一手串,便恭恭敬敬地朝她一福身,悄悄把人带进了内室。
蒋明珠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聂玄”了,但是见他毫无声息地躺在那儿,却还是觉得心里一窒,说不上来的难受。
聂玄反倒没什么感觉,只是叹了口气:“这种近在咫尺又够不到的感觉,还真是能把人磨得半点脾气都没有。”
蒋明珠见他还有心情自嘲,也配合着玩笑了一句,四处环顾了一下,就见那嬷嬷把自己带进来后就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角落不出声,对她不闻不问的,便轻声道:“还未请教嬷嬷贵姓,不知殿下还有什么交待么?”
“万不敢当,苏秋娘给姑娘见礼,”嬷嬷虽一脸严肃冷漠,话语之间却又十分恭谨,认真道:“殿下说了,一切听从姑娘的吩咐。”
蒋明珠便笑了笑,对她道了谢。既然聂柔没有别的吩咐,她便只好在聂玄床边站着,看能不能站出点奇迹来。
聂玄又尝试了一次,还是没有办法离开那团白雾的包围,他让蒋明珠走近走远地试了好几次,发现无论远近,那团白雾都毫无变化,便知道这不是距离的问题,索性让蒋明珠在一旁坐了下来。
蒋明珠方才一直按着他的要求做,不敢打扰他,这会儿见他和自己闲聊起来,绷紧的心神才放松了,轻声道:“殿下,我们再把你来那一日的情形回忆一遍吧,看能不能找出些办法。”
“那天我遇刺了,被刺了一剑,上次听皇姐说到,剑上应该是有毒的,所以我昏迷了一日。但我昏迷前,刺客已经被暗卫活捉了。我到你那儿时你也在昏迷中。”
这件事前前后后他们已经拿出来想过许多次了,但都没有结论,唯一的关联点就是当时他们两人都昏倒了。
事实证明从这个方面入手也不对,聂玄现在本身就没有醒,蒋明珠上次让宋清把自己敲晕了,却依旧是无济于事。
蒋明珠叹了口气,忍不住抓了抓头发:“我晕倒是因为舅舅的事,殿下晕倒是因为遇刺。这两件事有关联么?”
聂玄略一忖度,便摇了摇头:“没有,我收到嘉平关的加急奏折是遇刺前一天的事了,遇刺的事和嘉平关的事也并无关联。”
两人“沉默”着商量了好一会儿,那嬷嬷虽不知内情,却一直安安分分地在一旁守着,一点好奇或是不耐也没有,只偶尔过来给蒋明珠续茶。
蒋明珠坐了快一个时辰,正瞧着“聂玄”发呆,门却忽然被推开了。聂柔闪身进来,随即又合上了门。
她一身太子的朝服,一进门便有种压人的气势,吩咐苏秋娘先出去。蒋明珠虽知道她并无不悦,心里却也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聂柔进门的时候见她痴痴地看着聂玄,就知道最大的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忍不住微微皱了皱眉。
她是极少露出这样明显的情绪的,聂玄与她姐弟连心,一看便知道局势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当机立断道:“让我和她说几句。”
蒋明珠不敢耽误,立刻把自己变成了传声筒。
聂玄的话几乎就是命令了,一句接着一句地安排:“皇姐,你立刻换回自己的身份,就说我忽然得了像去年那样的急病,成亲的事要暂缓进行。还有,让宋清暂时回嘉平关。”
聂柔不同意:“不行,你应该知道,父皇从开了春以来身子一直不见好,这会儿功夫你要是病了,岂不是等于催着大哥起别的心思么?太子必须镇着。”
聂玄也丝毫不让步:“必须这么做!已经太危险了,这回传出流言来逼着你赶紧成亲的人,多半就是大哥的人马吧?我想他们是已经看出端倪,只差证实了!”
聂柔心里其实也是知道这情况的,却还是不肯让步,已经是在赌了,聂玄知道她用心良苦,但她现在就好像挑着担子走在悬崖边上,聂玄不能再坐视她这样走下去,怒道:“皇姐,你必须听我的,以大哥的本事他根本就注意不到你的问题,现在他不但注意到了,还找了这么个无可挑剔的借口来试探你,可见他身后有高人相助。”
他们三姐弟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聂柔对聂至不可谓不了解,知道聂玄这番话说得有理,却还是一咬牙拒绝了:“其实父皇和母后并没有起疑,只是父皇最近动了心思,他说……还想亲手抱到嫡孙,所以我实在也不能拒绝,但这件事并不是完全没有转机的。”
她说着便看向蒋明珠,想重提让蒋明珠嫁进太子府的事,她相信蒋明珠对聂玄是有情的,她方才痴痴看着聂玄的神色便足以证明这一点。
聂玄见她看过来,正要反对,门却被匆匆打开了。
聂柔立刻看过去,眼中的杀机一瞬间暴涨,待看到是苏秋娘,才稍稍放缓了神色,皱眉不悦道:“什么事?”
苏秋娘喘得有些急,显然是匆匆赶来的,急切道:“殿下,皇上和皇后微服出宫,看样子是往太子府来的!”
这时候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足以叫人紧张了,但聂柔还是强自按捺下了情绪,只问道:“谁传来的消息?除了父皇母后还有其他人么?”
苏秋娘显然是她身边极为得用的人,这些问题竟也事先都打听了,恭敬道:“只有皇上、皇后和一些侍卫随从,是丁公公的徒弟赶来传的消息。”
聂柔从方才开始脸色几乎是一时一变,听完她的话才缓下神色,对蒋明珠道:“你就在这里,一步都不要离开,我去迎驾,方才说的话,等我送走父皇母后,咱们回头再议。”
蒋明珠心下不安,总觉得要出事,犹豫着没有接话,等着聂玄开口。聂玄却也沉默了,这让她一时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回应聂柔这句话。
聂柔也没有时间再等,交待了几句这里的机关所在,又留下了苏秋娘,就匆匆出去准备迎驾了。
蒋明珠无奈,只得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等着。只是她心下实在静不下来,手上木然地端了茶便往唇边送,直到猛地被烫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又在心里喊了一声“殿下”。
奈何聂玄却像是忽然消失了,完全没有任何回应。蒋明珠心里又惊又疑,不知他是不是能够回到自己身体里了,扭头去看**的聂玄,却依旧没有变化。
蒋明珠死死地咬住了唇,这半年来她经历了大大小小的风浪,却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害怕,她甚至伸手推了推**躺着的人。
然而不管是躺着的聂玄,还是她脑中的聂玄,都是毫无动静。
蒋明珠几乎要崩溃,眼下情况本就是一触即发了,若是聂玄在这个时候彻底消失不见,她不敢想象会是什么样的后果。聂柔怎么办?宋清怎么办?她怎么办?
更不敢想象聂玄若是又去了另一个人脑中,往后天地苍茫,她又要到何处去寻他?
这样的念头让她脑中几乎是一下子全空了,连身子都轻轻颤着。
苏秋娘奉聂柔的命令照顾她,见她这般模样不由也变了脸色,连忙想要上前查看。
聂玄其实也感受到她的不对劲了,但他实在说不出话,方才聂柔要出去时,他是要阻止的,然而本来和他相安无事的那团白雾飞快地凝成了一个圈,把他困在其中,越缠越紧,别说是说话,他连哼一声都做不到。
聂玄心性何其坚韧,即使是在喘不上气的情况下,稍微缓了一下,还是挣扎道:“我在……”
但这也是他的极限了,蒋明珠听到他的声音,眼中蓦然迸出了亮光,混着方才要落不落的眼泪,一瞬间几乎让人觉得耀眼。
苏秋娘见她神色异常,一时也不敢上前询问。蒋明珠急切地喊了聂玄几声,却只听到一声闷哼,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殿下,你不舒服?”
聂玄只觉得周身的压力越来越大,逼得他无法开口,只得闷闷地“嗯”了一声,咬牙道:“皇姐……”
蒋明珠等了一会没有下文,便知道他情况绝对不好,她虽然担心聂玄,但知道他并未消失,就没了方才的惶急,心里渐渐清明了。
聂玄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提了聂柔,一定是有事的。蒋明珠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聂玄教过自己的法子去想眼前的事。
皇上和皇后希望太子早些成亲,这件事是大皇子的人撺掇的。方才聂玄说大皇子的人可能已经看出了端倪,只差证实了。而从外面的流言来看,大皇子至少知道宋清最近在太子府常来常往,以及聂柔藏了一位“极重要,每天都会见”的人。
那么,如果今天宋清来过的事被泄露出去,甚至如果大皇子的人顺藤摸瓜找到了这间暗室的位置……现在皇上和皇后过来,只怕就是大皇子有意安排下的,聂柔这样出去,万一被抓个正着,就是有死无生了!
蒋明珠顿时一头冷汗,这个念头让她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但聂玄却没有办法告诉她她猜的对不对。
她只犹豫了一瞬,随即狠狠地咬了咬牙,一把抓住了苏秋娘的手腕:“快,你立刻去找公主,告诉她换成公主身份接驾!只说太子微服出府了!就说是我说的,让她一定要换!否则大事不好!”
苏秋娘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知道她绝不是平常的官家小姐,否则聂柔不会让她进到这个暗室。见她这样决绝,捏得自己腕上生疼,也丝毫不敢迟疑,一点头便立刻去追聂柔了。
蒋明珠死死地捏着拳,心里不断祈祷着苏秋娘能来得及赶上聂柔。
苏秋娘一走,这屋里就彻底静下来,只有计时的滴漏偶尔的声音,也不知过了多久,蒋明珠才敢轻声问:“殿下,你怎么样,好点没?”
聂玄是听到她方才的那番话的,蒋明珠做得正是他想要说的,见苏秋娘匆匆出去,他才放下心来,一门心思地对抗着那白雾。
毕竟方才经历了一次这样的事,蒋明珠听不到他的回应倒也没有刚才那么急了,只耐心地等着。她甚至还到床边坐下,仔细地看了看聂玄。
屋里静得没了其他任何声音,规律的水滴声似乎让蒋明珠和聂玄心里都舒服了些,仿佛慌乱的心跳慢慢地就顺着水滴的节奏恢复了平静、规律,蒋明珠便想再问问他的情况。
但她还未开口,聂玄便出声了。他的声音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疲惫,几乎是筋疲力尽的。蒋明珠仔细去听,才听出他在让自己离开这个暗室。
蒋明珠心里咯噔一下,立刻道:“为什么?”
“走!”聂玄几乎是声嘶力竭了,他的全部心力都用来对抗那团雾了,全身都越来越没有力气,只意识还维持着清醒。
蒋明珠摇头,聂柔、宋清,甚至苏秋娘都不在,在确认聂玄的身体是安全、有人照顾的之前,她是绝不会离开的。她正要拒绝,却听得外面一阵嘈杂,甚至有敲锣的声音,四下都有人在喊“走水了!”。
聂玄在瞬间就已经理清了今天的事,把皇上和皇后找来,在他们眼皮底下放一把火,无论如何,聂柔这个“太子”都一定要来救火了。而帝后二人关心儿子,见是儿子的寝殿着火,多半会留下看看情况。
就算聂柔能劝动他们先回去,只怕大皇子也一定会赶来,势必要进这间寝殿一探究竟了。
这间暗室只有一个出口,在里面的人要么从寝殿逃出火海,要么,就等着活活烧死在里面。
若不是那团白雾,他早该想明白这一环套一环的计划,聂玄咬紧了牙,见蒋明珠丝毫没有动,已经气急怒极:“快走!从寝殿出去,走!”
蒋明珠虽不如他经的事多,有方才的铺垫,也是很快明白了眼下的情况,毫不犹豫道:“我不走。”
聂玄这时候让她走,就是做好了让自己的身体被烧毁的打算,正如他先前计划的那样,毁了太子,保全其他所有人。
蒋明珠明白他的意思,聂玄这样的人,即使有朝一日没有了所有的身份、地位、权势,也是能拿自己的身躯为家人遮风挡雨的人。
方才以为聂玄“消失”的感觉是那么撕心裂肺,蒋明珠对自己的心意再确定不过。她说话间已经俯下了身,轻轻握住了聂玄的手,重复道:“我不走。如果有人来救我们,我们就一起走。如果没有,我就在这儿陪着殿下。”
聂玄心口一阵剧痛,说了一个“你”字就再说不出别的,蒋明珠却莫名地笑了起来:“殿下说过,要堂堂正正地迎我进门,我不能让殿下食言。若这世上再没有殿下,我去哪里寻一个信我、护我的人?殿下到了碧落黄泉,又去哪里寻一个视你如良师如益友如夫君的人来陪你?”
外面人声嘈杂,伴随着各种“救火”的呼喊,聂玄眸中精光大盛,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更清晰了,他睁开眼,便看到蒋明珠握着他的手。
蒋明珠说完方才那些话,目中有羞有笑,更多的却是坚定,俯身把脸埋在他手心。
聂玄眨了眨眼,瞬间伸手把蒋明珠抱住了:“一起走!”
蒋明珠完完全全地愣住了,聂玄伸手在她肩上一按,借力站了起来,他躺的时间太久了,即使每天有大夫按揉松动筋骨,帮他活动手脚,还是僵硬得厉害,但眼中却是熠熠光采,朝她一笑。
蒋明珠下意识地扶住他,直到这时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聂玄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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