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一动不动,赶也赶不走。
“青狐。”秦郁叹息。
秦郁的心情很复杂, 并不是生气石狐子的悖逆之举, 而是因为, 当他回忆起在垣郡凉亭, 石狐子拿虫牙射伤荆如风的场面,忽觉那也是和今日同样的语气。
“玉夔本来就是先生的, 先生才是烛子真传, 如何能还?是让!”历历在目。
唯一的不同是, 当时的石狐子挨打之前还委屈的喊了一句“先生为何”, 而今日的石狐子什么都没有辩解,甚至连让他问个究竟的机会都不给,主动就认错。
认错, 领罚,但不改。
一如既往。
秦郁看着室内仅存的两筐白锡, 甚是舍不得,于是转向灰锡, 用铢环秤量三斤, 再取出十斤炼制好的白铁, 和着以白沙为主料的提纯剂, 放入另外的坩埚中。
锡水熔化,炉火泛白, 映入秦郁眼中。
秦郁浇铸了剑刃,又换新组合。
至深夜,屏风的影子才动了一下。
“先生早些休息, 不能熬夜。”
“你要跪,就跪好。”
“是,先生。”
期间,甘棠和敏看见,先不作声,后也纷纷来为石狐子求情,毕竟是一家人。
秦郁安抚其余弟子,又过两时辰,天将明,才清了清嗓子,问石狐子一句话。
“你可知游历楚国,我最大的心愿是什么?论龙泉,我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先生的心,东西南北,我始终都揣摩不透,已经习惯。”石狐子应声道,“我只是想竭尽自己所能,保护先生,让先生安居于广厦之下,林泉之间,不再颠沛流离,不受世间劳苦,而为了实现这些事,我愿意担负令世人不齿的罪名。”
窗外蝉鸣不止。
秦郁缓缓放下砣刀。
他从来都明白,桃氏师门的恩怨,并不因为一两条人命而起,也不会因为他和尹昭的逝去而结束,只要这世间的金木水火土还在运转,这场争斗就不会停止。
新物取代旧物,永远不会停止。
只是秦郁没想到,在这方面,石狐子的执念比他还更深,石狐子比他还更恨尹昭,最让秦郁忧虑的是,他在石狐子的身上看到了尹昭站在洛邑枯矿前的影子。
狠戾,偏执,不择手段。
让人寝食难安。
念及此,秦郁走到门前,在初白的天色中,俯身捏过石狐子的手:“青狐,自从我逃离洛邑以来,蛰于魏,西往秦,南下楚,近二十年,只为复仇二字而已。”
石狐子抬脸,有些讶异,他从未感受过秦郁的杀心,也从未听秦郁提过复仇。
现在听到了,又觉得不像。
偏偏在美丽的南国。
“论龙泉那一日,你把我从泥范只铸青铜的旧念之中拉扯出来,而今日,我要告诉你,一个人有仇必报,除了砍头剁手剜眼挑筋,还应讲究什么。”秦郁道。
“在此云梦泽?”石狐子问道。
“对,就在这寿湖畔。”
湖水平如镜,映着月。
林间鸟鸣动人。
秦郁从密室中搬出一个炼丹炉、一套衡器、一个木匣子以及盘装的灰锡粉末。
炼丹炉小巧玲珑,半镂空,盛炭底座雕刻山羊,炉罩开窗,彩绘巫师与鸟雀。
“来。”
秦郁递给石狐子一张面具。
“凰鸟。”石狐子道。
秦郁把灰锡粉末端到石狐子面前,吹了一口气,那刹,金烟腾起,银屑飞扬。
“咳,咳。”
石狐子连忙捂住口鼻。
说话间,秦郁已饰凤假面。
一袭白衣微染雘黄,宛若南国倾注了所有的风情浇灌而出的一株可口青梅。
石狐子脸烫,也系好面具。
秦郁气定神闲,称取灰锡洒入炉内凹坑,打开木匣,取花瓣树叶铺摆在周围。石狐子取火,点燃木炭,按照秦郁的指点,打开炉底的口,在固定的位置呈放好。
“先生要炼什么?”
“长生不老丸。”
“啊?”
秦郁莞尔。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緼宜修,姱而不丑兮……那日,娑女问我知不知橘颂的意趣,我竟一字答不上来。”
一个时辰,一团又一团白雾从湖面飘过,如凤凰眼中纯白的炉火,扑朔迷离。
石狐子想了想,寻常回答道:“橘子树叶间虽长有刺,果实却结得圆美,青黄错杂相映,色彩灿若霞辉,它的外色精纯,内瓤纯洁,正如堪托大任的君子。”
银白的锡水蔓延开来。
噗呲,噗呲
秦郁捕捉到凹坑边缘冒泡的细节,眼疾手快,立刻熄灭炉火,一手打开炉罩。
石狐子摘下面具。
“什么。”
那不是仙丹,那是一颗只有白锡砂和木炭接触才能提炼出的,亮丽的白锡丸。
比仙丹还摄人心魄。
石狐子伸出手,拨开干枯的芳草,把滚烫的白锡摘在掌心,又放口中咬了咬。
落下一个牙印。
“六年前,毐工师离开的时候,曾经留下过一个秘方,他用水灰锡替代白锡,铸成我们在上郡赶造的千剑,经检验,硬度无差。”秦郁平静说道,“姒妤的解释是用青金补充,但我一直心存疑惑,因为水灰锡和白锡,一个为粉末,一个为固块,质地天壤之别,就算都能铸成剑体,劈砍也不可能相当,定有别的玄机。”
石狐子道:“青金为辅,影响不大,难道是白锡和灰锡在合金之中各有所长?”
“不。”秦郁笑了笑,“正如你现在看到的,灰锡经过熔炼,可以化回白锡。”
这方法其实已有工师用过,但因把火候烧得太高而没通风,所以错失了天机。
石狐子道:“先生不早告诉我!若知道如此,荼子和葵伯也不至于争得……”
话到此处,石狐子的心中如有雷霆动九天,只叫他连半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
他全然没料到,秦郁的杀招竟如此具体,以至于凡夫俗子一伸手就可以摸着。
秦郁道:“不错,白锡,这就是雀门正在囤积的,用于遏制龙泉剑池的矿种。”
“就像生铁经焖制可替代黑金锻钢,灰锡,经过重熔也可以替代白锡合金。”石狐子道,“如此说来,只要这种工艺能普及楚地,任何人都无法垄断白锡。”
“但现在为时过早,如果雀门仔细探查过楚国白锡的体量,就会发现这潭水很深,他们需要耗费七至八成的资本,凭贿赂官员和买断矿床,三年才能吞掉云梦泽,如此代价不是随便什么样的人都愿意付出的,必须让他们先尝到甜头,才会入瓮,所以门下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在这里把工艺融入龙泉并练习成熟,待到他们一个个吃得肥胖臃肿,跑不动,吐不出,那时再告诉他们,白锡不值钱。”
秦郁望着初升的朝阳,干净利落说完这番话,神色欣然,似已背诵过无数遍。
石狐子眼眶微红。
秦郁顿了顿。
“桃氏的手艺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至于算术,我甚至还不及你,只是希望你……你能够明白,仇恨与贪欲,其本身就是破绽。”
后来这几句,因是秦郁临时想到才说出口,所以语气软了很多,也含了情意。
“我会谨记在心,先生。”
石狐子听着,攥紧手心。
仅仅是第一个问题,白锡与灰锡,秦郁已要去楚地八百里,那么第二个问题,白铁与灰铁,又会指向何方,石狐子不敢想,只觉彼此的命运终于被拴在了一起。
“再大的棋局,必须有棋子才行,先生,现在我就是你手中的棋子。鄂城我不可能再待下去,请先生不要留我,我会去铜绿山和净水师父共患难,抵制雀门。”
秦郁道:“你决定了么,即使你留在鄂城,无非大家日子苦些,不会有大碍。”
石狐子道:“不,不是这个问题,而是,只有我介入,雀门才会上钩。先生放心,我绝不白掺和,定还要吃透楚人的炼钢之术,回来好与先生交代。”
秦郁没有再问。
石狐子很聪明,一旦弄清楚原理,立即能想到千百种实践的方法,叫秦郁屡屡都感到后悔,悔不该开闸放自己的水,又让石狐子激流勇进,甩开他而去。
可这回不同。
这回,烧荒才好垦种。
“那好,我定期让莆监把铸成的剑胚送去与你。”秦郁道,“你锻好再还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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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秦郁走出桂舟,检查各坊工师对于锡铁合金可铸化的研究,不料,石狐子雷厉风行,众人还在关切他们商量什么对策,石狐子的工室已经空空如也。
只留十余桃花卫依然跟着他。
众人都很着急。
“先生,你真的要把石狐子赶走?余冶令派人来问,早上看他带二十几人往北边去,还带了冬衣,城南港口几个铺主也跟着都搬去城北,说要换接货点……”
“罢了。”秦郁苦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要赶赶不走,要留,也留不住。”
连夜回去翻找,秦郁才发现,石狐子果然把自己炼丹穿过的那袭白衣连同凤与凰的面具全带走,在原处,石狐子还给他放回了那颗留有牙齿印的莹亮的锡丸。
铭文又多了一行。
“先生,我会成为你手中的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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