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虫牙

“什么!”最后一把秦剑落地时,小西门张圆了嘴巴。众人接连一番惊叹。

十把剑,由十个不同的人操持,竟没有一把出现例外,这就不仅仅是一二次偶然的问题,这足以证明,垣郡冶署桃氏团队的技艺是全胜于“秋”先生的。

事态发展出人意料,垣郡官吏和雀门工师聚拢成团,讨论如何定性。雀门的蒹还要再试,冶氏祝工师却觉得没有必要,一个白胡子乱颤,一个肥肉乱晃,吵得一来一回,不可开交。谁都不知道这结果是不是一场局,一时间,乱作一团。

申俞果断,站在好几波大浪的中间,宣布,今天验剑到此结束——剑,无瑕

“入库!”

黄尘弥漫,千剑被裹了干草,装入车,由上库的军官护送,远征异地而去。

秦郁颔首行礼。

荆如风舔一下唇,看秦郁的眼神中又多了一丝玩味,这个人,恐怕不仅仅会铸剑,或许还真如传言所说,是桃氏烛子最得意的弟子,有雀门掌控之外的秘术。

“好剑。”

“咱魏国的剑,肯定比秦国强。”

“秦国穷,哪能和中原比。”

“说到底还是秦先生厉害。”

“诶,对,连雀门都佩服他。”

围观众人说笑散去,那个张家的孩子四处钻,寻找着富户不小心丢落的圜币。

申俞让侍从疏通道路,令郡衙官员去安顿小西门,并要送荆如风等人归馆驿。

之后再商量。

毕竟千剑无暇,诸君对秦郁敬佩有加,大多按礼退场,没和郡里发生冲突。申俞忙着赔礼,一赔再赔,腰杆弯着就没直过。荆如风的剑,砍的是块豆腐。

“荆士师。”秦郁伸了一个懒腰,走过那排鱼嘴承剑石,一双草鞋踩过秦剑的刃渣,咯吱咯吱作响,“荆士师,剑已经验完,能劳烦你给我的师兄带句话么。”

荆如风顿了一顿。

“秦工师,你知不知道尹大夫平时在大梁司空府里进出,是怎么称呼你的?”

秦郁道:“十年没见,不知。”

荆如风道:“你称他为师兄,可他平时挂在嘴边的无非一个‘破罐子’罢了。”

秦郁笑道:“那也并不意外,八分算是事实,你还得告诉他一句,魏国这大大小小的冶城,能容身的我都跑遍了,如果他还要再逼我,我就只能去秦国。”

荆如风嘴角一歪,刚张口似有成堆的嘲讽,又活生生吞回去:“好,答应你。”

秦郁点了点头,侧过身,对申俞道:“申郡守,剑已入库,可以结算了吗?”

申俞一身大汗,烟霭中,顾外不顾里,一句话拖延了许久才回答:“可以。”

秦郁道:“用什么结算?”

申俞道:“句芒布币。”

秦郁挠耳朵:“用什么结算?”

申俞咳了一声:“珠玉。”

秦郁道:“我没听见。”

申俞瞪秦郁一眼,道:“珠玉!”

秦郁笑笑:“好,多谢申郡守。”语罢,也令所有桃氏工师回了平时的工位。

及至傍晚时分,木台之上终于回归平静,徒留十八个香炉吐着淡蓝的香草烟。

日落而息,从没人来过似的。

可,从沐月楼往下望去,桃氏大院却沉浸在一片欢天喜地的氛围之中,大家很高兴,铺筵的时候互相道喜,髹漆器物的时候哼着曲调,洗手时还泼水庆贺。

剑器入库,意味着采购物料的钱款和桃氏大院所有人的实物补贴即将到位。

有钱,有吃喝,如何不是大喜之事?

更何况,和郡守谈妥的是珠玉结算,那就更有保障了。毕竟买物料的时候,署里在各地区支出的都是圜币或他国钱币,而司空府发的钱却是本地铸造的句芒布币,隔一年半载就会贬值近半,所以这里面有很大的差别,绝对不能吃亏。

“先生,方才当真千钧悬于一发,我看着,还正要安排大家收拾行囊跑路。”

秦郁回来,见姒妤等十几人围在堂前,一并等着他的还有那一把青龙宝剑。

“要不,把剑取下来吧?”宁婴站在缸旁,双手交叉抱胸前,“悬着怪吓人。”

秦郁笑了笑:“我说句自负的话,其实,它表面有镀层,即使泡进去也无妨。”

宁婴拔出禺强,一伸手:“那割了。”

秦郁道:“你敢。”

宁婴大笑,放开了。

秦郁停止打闹,走到青龙剑之前,呆呆地望了一阵子。仆从提着两层席子铺在地上,一层是编织较粗糙的莞,用于垫地,一层是花纹美丽,色彩鲜艳的藻,用于修饰坐席之人的身份。两层交叠,是周礼之中大夫及士阶层所用的礼仪。

秦郁先沃盥,后跪拜,才登上小案,把绳套从龙首的剑柄处解开,还其自由。

姒妤说道:“先生,申郡守守信,刚就派人过来,当着祝冶令一并清算了账目。另外,河西那件事,我后日动身去办。其余是旧例,留给宁婴负责无妨。”

“好,你把行程列好,再拿与我看,河西重要。”秦郁小心地收起剑,检查过好几遍,给剑刃和剑锋涂了保养的脂油,才忽然想起什么,往周围探了一探。

姒妤道:“先生在找青狐?”

秦郁道:“他怎么了。”

姒妤道:“自从那晚论完剑,也不知受什么刺激,就闷在小泥房里,不出来。”

秦郁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

“嘘,石狐子,你别出声!我跟你说,你们先生不得了了,十剑全胜啊!”

沐月楼脚下,院墙边一间小屋子里,地盖一掀,突然钻出个满脸尘土的少年。

这少年就是小西门。

小西门是家中的嫡子,偏偏不爱受管教,喜欢和石狐子玩。两个人打打闹闹玩到大,有不少秘密,譬如眼下,小西门被自家侍从一路追着跑,恼了,就钻入了这条从城外暗通冶署的,用于排水的,被他们俩进一步凿成基地的地道之中。

小西门至今仍崇拜着石狐子,因为石狐子做各类玩具的手艺越来越厉害了。

光是“虫牙”系列弩机,改版多次,在加深两侧槽之后,可储矢六支,就变成了连弩,又在望山增加刻度,消除了三点一线式瞄准造成的误差,提高了射程。

类似“虫牙”这样的,还有“竹飞子”。石狐子的竹飞子有百余型号,其叶片和水平旋转面之间的倾角各不同,雨天晴天都能放,还能控制高度,极其实用。

这间小屋子就是石狐子展示自己才华的天地,随便在哪堆废料里翻一翻,都能找到些宝贝,故而,小西门从不会计较地道的肮脏,每回来都是兴高采烈。

除了这次。

这次,石狐子在办正事。

“西门!我的火!”

石狐子蹲在他的小坩埚旁边,被这歪风一吹,别说火候,就是火苗也没了。

他怎不是一阵气恼,上前把小西门摁在泥堆里就是一顿猛揍,从头揍到尾。

小西门哇哇求饶,余光瞥见石狐子放在埚旁的范片,连忙拿过来,威胁要砸。

石狐子这才饶他一命。

若登上沐月楼,自是可以望到冶署门口的情形,然而,石狐子今天没看验剑。

他听小西门七零八碎地说完过程,想明白了,也就不再问,只埋头添炭点火,继续熔炼那把秦郁交给他的短剑,徒留小西门一人沉浸在惊心动魄的劈砍之中。

“你不知,那荆如风,分明就想看秦先生出丑,特意还寻了魏剑的破绽……”

石狐子道:“哦。”

小西门道:“你什么表情,吃了炭了?你再这样,等我长大继承封邑,就专门抓你来种麦,还是那种冬天也能播种的小麦,冰天雪地的,给你冷一冷火候。”

石狐子懒得理西门。因他知道秦郁这两天有空指点自己,所以不想错过时机。

自从经历过冶署走水那事,他就明白了很多歪道理,譬如,浑话可以说,但有些涉及机密的话,即使是从小长大的伙伴,也得咬得紧紧的,打死不能说。

秦郁制范的时候,他在屏风上挖了个洞,什么不该看的都看见了。他便察出,秦郁雕刻范片的手法诡异,真正的范节处会镀奂金防止氧化,而在非范节处,又会随机地留出些孔隙,促使氧化层出现,使得别人无法用酸液寻得真的破绽。

他学得很快,决定用同样的方法解答秦郁给他出的小题目,不仅如此,他还结合铸铁的思路,另出了一种新意——他想用局部淬火的方式,改良剑刃和剑锋

批量生产的剑器,形制和配方有严格的要求,需要统一,然而自己铸剑,就没有那么多的条框,纹路、用料和热处理方面,都可以往精致和个性的方面发展。

“诶,那好吧,不说验剑了,我跟你说个重要的事。”小西门爬起来,拍了拍灰土,“八月半,我们家不是每年都要办穑宴么,今年又来了好多楚国、韩国、还有周围郡县的士子和豪民,很好玩,你要不要来?我说话算话,给你留席位。”

石狐子道:“我才不去,我又不贪吃。我现在一门心思学艺,将来不仅要成器,还要保护先生,所谓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孔丘的那句话,你学过的。”

小西门想了想:“任重而……”

石狐子道:“对,任重而道阻且长。”

“是任重而道远!”小西门叹口气,从腰间解下玉带钩,放在旁边,“喏,你若突然后悔了,想来,就说是我把句芒落在这里的,你来归还,他们能认得。”

玉带钩,雕的是句芒。

语罢,小西门见石狐子也不爱搭理自己,便扫兴地从地道的口子里溜走了。

石狐子又孤独地奋战了一天一夜,哪怕外面异常热闹,他眼中心中只有那剑。

也不知道何时起,他再分不清戌国魏国,弄不清家人的定义究竟是什么。他知道阿葁是家人,戌国位于秦魏边境,可他渐渐也发觉,冶署同样是自己的归宿。

一把残剑,明明说不清来历,重铸三番五次,便成为执念,成为自己的骨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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