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的报告上看来,情况还行,但也算不上乐观,”医生坐在电脑上,查看五分钟前出来的电子报告和拍片情况,“你现在吃的什么药?”
习隽野报出几个复杂又拗口的名字,他说得熟练,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医生点头,“嗯,这几个药一直吃着,看后续的控制情况,透析在做吧?”
习父:“是的,一个月透析三次。”
“是在小医院透析的吗?”医生问。
“是。”
“小医院的设备不如大医院的精良,从你的结果就能看出来透析的效果不是很好。”
习隽野蹙眉,“不是很好代表什么意思?情况在恶化?”
“恶化谈不上,只是效果没有那么好,”医生说,“我是建议在我们医院做的,我们刚进口回来几台机器,是最新款,全国不超过五家医院有,是专门针对肾病需要做透析的病人,效果很好。”
习隽野追问:“那这个机器的费用……”
习父打断他,“能治好这个病吗?”
医生:“慢性肾衰竭没有治愈的可能。”
习父笑了笑,“既然如此,机器的好坏又有什么用?能控制就好了。”
习隽野看着电脑上的报告,沉默不语。
“那可不一样,好一点的机器,效果自然更好,治疗显著,自然活得更长。”
医生的话已经很直白,习父还是拒绝,表示不用,医生也就没有继续劝告,开了几种新药和单子,让他们去做治疗。
出了诊室,习隽野依旧没有说话,刚刚医生说的话触及了他的某根神经,“试一试”的想法越发强烈。
习父看了习隽野一眼,“还在想仪器的事情?”
习隽野淡淡地嗯了一声,“爸,试试吧?医生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在小城市里的医院肯定比不上这里的,今早的排队情况你也看到了,否则别人不会凌晨三四点就来排队拿号。这里肯定是最权威的,反正都是花钱,花了钱却没有达到想要的效果,这个钱花得不值。”
父子俩驻足在窗边,这里稍稍僻静一点,勉强在这个忙乱的环境中算个能说话的地方。
“小野,我这个病是没法治愈的,这是事实。”习父喟叹道,“所以对我来说,机器的好差都一样,都是缓解的作用,有什么区别?”
习隽野:“可是……”
“全国不超过五家医院有这种仪器,”习父继续说,“物以稀为贵,你觉得这个价格,是我们这种平常小老百姓能消费得了的?”
习隽野抿着唇,眼神有些孩子气得倔强,“你明明连费用都没让我问。”
“因为没必要,”习父说,“我不会去做的,我每个月在我那里做透析,也做了一年多了,结果你也看到了,医生说还行。”
习隽野:“可医生也说算不上乐观。”
对于病人家属来说,医生话犹如圣旨,简单的几个词汇就能轻而易举将人打入十八层地狱。
习隽野是害怕的,面对肾病这个事甚至比习父本人还要担忧。他做不到坦然地看着亲人的身体被病魔折磨成萎靡不堪的样子,更没有办法冷静地接受离去。
习父才四十多岁,他也不到二十。
原本平静安稳的生命因为病痛的介入突然加速,而最可怕的是看不到进度条,无法确认终点。
也许是几年、十年后,也许是几个月后。
这些不确定的点都成了习隽野焦虑和担忧的理由。
他想让习父的病情更稳定一点,他希望每次复查都能听到更好的消息。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贪心,健康已经成了奢望。
习父倒是不以为然,“医生都这么说,他们已经习惯性把最坏的结果告诉患者,我不认为目前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习隽野的喉结滚了滚,“可能是你没有察觉出来。”
毕竟没有比检查报更权威的东西,白纸黑字显示着习父的病情,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他的身体状况。
“小野,真的不用太担心了,”习父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医生也说过了,我现在的状况再活个五六年是没有问题的,就是费钱。你脑子里不能全装负面消息,是吧?”
习隽野捏着纸质报告,此刻迫切地想抽根烟,揣在兜里的手却摸到了一颗糖。
撕开包装纸,酸甜的果味在口腔蔓延,勉强压住了心悸。
他看着亮片一样的包装纸,回忆是哪里来的糖,他不爱吃甜的,更不会花钱去买这些。
“小橙呢?”习父问,“这么久了,一直没见到他,药应该早就取到了吧?”
习隽野的舌尖拨动圆润的糖球,将糖纸塞进裤兜,拿出手机给夏以酲发微信询问在哪儿,对方秒回。
【娘娘腔:诊疗室外面的椅子上。】
【娘娘腔:看到你和你爸出来的,你们在聊天就没过去。】
习隽野转身,目光层层越过人群,一眼锁定了夏以酲。
说起来奇怪,夏以酲长得确实好看,可淹没于人群中并不算亮眼的那个,可他的脸宛如印在习隽野的脑中,短短几秒就能精确锁定。
二人的目光交汇,夏以酲冲他笑了笑,朝他们挥手。
习隽野带着父亲朝夏以酲走过去,见他两手空空,问道:“药呢?”
“太多了,我提不了,寄存在前台的,”夏以酲看向习父,“叔叔,检查怎么样?身体没事儿吧?”
习父笑容平和,“没事,都正常。咱们走吧,医院的消毒水难闻。”
夏以酲看了看习隽野冷硬的脸,冲习父笑,“是呢,我也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他们取了药打车回去,习父只是来复查身体的,他也有自己的工作,明天就得离开,打算走之前给习隽野和夏以酲下个厨,让夏以酲尝尝他的手艺。
“这不好吧?”夏以酲有些不好意思,看向习隽野询问意见。
他们两小辈,怎么能让长辈做饭。
“这有什么不好的,”习父说,“我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是炊事班的,当初追小野妈妈的时候就是抓到了她的胃,今天给你们露两手。”
夏以酲附和,“那看来叔叔手艺很精进啊。”
习父心情挺好,“那是,习隽野,你去菜市场买点儿菜。”
习隽野的兴致不高,一直低头数药品数量,“家里有。”
“有什么?几块土豆、几卷白菜就能做饭了?”习父不悦,“你看小橙子这么瘦,肯定是你平时没把人家照顾好额,少点外卖,女孩儿要顾及身体的。”
习隽野继续数药,神色淡淡的。
夏以酲感觉出来习隽野的低气压,开口调和,“没有啦,叔叔。他对我挺好的,每天都是他帮我买早餐,晚上饿了也会帮我点外卖,之前我不小心受伤了,他给我买很贵的药呢。”
习父:“应该对女朋友大方。”
夏以酲干笑两声。
又不是没给钱,也不知道习隽野听着这话亏心吗?
他转头看向习隽野,脸色漠然,似乎在和谁置气,什么话题都不参与,把两袋药翻来覆去的数。
夏以酲纳闷儿,不知道有什么可数的,难不成还怕他偷药啊?
在医院耗费了大半天时间,这会儿已经是下午,回程不堵车,早上块一小时的路程只用了四十分钟。
习隽野把药提回去,鞋都没换就又走了,夏以酲以为他回学校上课,结果半小时后提着肉和菜回来。
“小橙子,会做饭吗?”习父挽着袖子问。
夏以酲犹豫道:“煮面算吗?”
这还是他煮坏楚寒三个锅才勉强学会的。
习隽野从厨房探头,“您别动心思了,我给你打下手。”
习父不乐意,“你板着脸,跟谁欠你几百万一样,谁要看你?”
习隽野:“……”
“小橙子来,不让你做饭,就帮我洗菜、择菜,可以吗?”习父问。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拒绝也不好,夏以酲答应了。
习父把习隽野赶去打扫卫生,顺便给阳台上的花浇水。
夏以酲一边择菜,一边留意着外面忙碌的身影,小声问:“叔叔,习隽野怎么啦?为什么从医院到现在一直不高兴?”
习父:“他是这样的德行,每次我去复查都这样,我已经习惯了。”
夏以酲想到之前查到的药效,心不在焉的,“是因为您的检查结果不好吗?”
习父和夏以酲面对而坐,把菜的老根掐去留下嫩芽,“算不上好,也不算差。这孩子心理负担重,总想尽可能把最好的治疗给我,哪怕在自己承受范围之外都在所不惜。”
夏以酲静静地听着,心里闷闷得有些难受,快把菜掐秃了都不知道。
习父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样掐菜的话,那我们待会儿可就没得吃了。”
夏以酲回过神,赶紧道歉:“抱歉叔叔,我重新弄。”
“没事,”习父觉得他可爱,笑了笑,问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病吧?”
夏以酲坦然道:“是,多少猜到了。您要吃那么多药,我也查了一下用途……”
他说得小心,生怕哪里惹习父不高兴,或者触及对方心里的伤口。
习父没什么反应,依旧随和,“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我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虚弱。只要控制好病情,饮食生活注意,基本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我是觉得没什么,主要是小野……他的思想包袱比我重,叔叔倒是想请你帮我劝劝他。”
“劝什么?”夏以酲下意识地问,随后又想到自己和习隽野的真实关系,打起退堂鼓,“叔叔,我看得出来他很听您的话,可是这样都敢给您甩脸色,我劝没用吧。”
“他不是给我甩脸色,他是在和自己怄气,”习父说,“你们感情很好。”
夏以酲:“……”
那倒真不是。
习父:“而且,他是我儿子,我了解他,我也看得出来他是喜欢你的。”
夏以酲真诚发问:“您怎么看出来的?”
习父神秘一笑:“他看你的眼神很不一样。”
夏以酲:“…………”
眼神?
他回忆了一下,含情脉脉没有,凶神恶煞倒是真的。
喂,那真的是看喜欢对象的眼神吗?确定不是因为恶心他穿女装、娘娘腔?
习父的嗓音低沉,缓缓道来:“小野这孩子是很辛苦的,自从我查出这个病后,他就拼命地赚钱,要忙着学业还要打三份工,这些他从来没给我提过。有一次他累倒在便利店,店长给我打电话,我从她嘴里才知道。”
夏以酲意外,之前他只知道习隽野的作息不规律,刚认识那会儿经常凌晨四五点才回来,带着一身酒气,还以为他在外面玩儿。
没想到在打工赚钱。
“他把自己绷太紧了,很多时候我看着心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习父不紧不慢地择菜,很是无力地叹了口气,“让他辛苦和焦虑的人是我,其实我没怎么做到父亲的责任,以前忙于工作,也不是一个好丈夫,没有让小野感受家庭的温暖,却要在未来的日子里成为儿子的负担。”
“叔叔,您别这么说,”夏以酲很感性,听到这些话鼻腔酸涩,“您……”
千言万语汇在嘴边,夏以酲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治之症的无力感真的有渲染到他,他心疼习父,也心疼习隽野,更羡慕他们之间毫无隔阂的父子之情。
这种纯粹、为彼此着想的感情,是他从来没有拥有过的。
夏以酲的眼眶湿润,有些哽咽,“您是一个好爸爸。”
“没有哪个好爸爸会让自己的儿子这么辛苦,而无能为力。”习父苦笑道,抬头看到夏以酲红了眼眶,歉意地说,“抱歉,这些话惹你伤心了?我只是想拜托你劝劝小野,让他别这么累。父子之间有些话没法说,我作为他付出的对象,如果说了会让他寒心,就像今天我拒绝用更昂贵的机器治疗一样。”
夏以酲摇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没有伤心,是为你们感动。”
习父笑了,“感动?”
“嗯,我从小和我家人的关系不好,看到你们这样,我很感动。”夏以酲压下心中酸楚,露出一抹笑,“放心吧,叔叔,虽然我没有把握让他别这么辛苦,但我会盯着他照顾好自己。”
习父满意地点头。
“叔叔,”夏以酲认真地说,“你不是习隽野的负担,相信习隽野也从来没有这样觉得。”
习父微愣。
“您会平平安安,长命百岁的。”夏以酲的眼睛里闪着水光,眼尾蔓延了淡淡的粉红,笑容温柔明丽。
习父沉默须臾,回以同样的浅笑,“谢谢,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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