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樱哭丧着脸说:“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挨不得清苦,所以才一时糊涂……”
李顺一晒道:“这话就没理了,难道我们的吃穿与你竟不一样?别人耐得住,就你耐不住?罢罢罢,既然慕华馆容不下你这尊大神,咱家即刻便去回了掖庭局,把你调到其他得脸的贵人面前,让你从此吃香喝辣,也让裴更衣眼前清净!”
我见他个子矮小,年纪轻轻,教训起人来却头头是道,威仪十足,忍不住心中暗想,棠璃虽然老成稳重,但毕竟初来乍到,于宫中事物多有生疏;锦心虽也是我的心腹,但她口快心直,未必能担当大任;眼下我手中再无成器的侍从,李顺若是**的好,倒不失为一个得力的帮手。
锦心拍手笑道:“就是这样吧,反正慕华馆粗茶淡饭,也委屈了你!”
我见玉樱哭得凄惨,额头在大理石地面上磕的砰砰作响。心里油然不忍,便喝住锦心道:“没看见李公公正教训着呢,要你多嘴多舌的?”
李顺眼观六路,见我眉目间已有缓和之态,转而说:“裴更衣仁厚,从不朝打暮骂,即便现在清苦些,就凭这性子,总有荣宠隆长的一天!你也是在宫里当差十余年的,换个贵人试试?冲你今日这通顶撞,皮不揭了你的!还不赶快给更衣赔礼伏罪,看更衣能不能饶了你!”
玉樱跪着挪到我脚边扯着裙裾,匍匐着号哭赔罪,只说不愿意去别的宫殿。
我微愠道:“东西原不是什么要紧的,我只见不得人说假话!我馆内的人难道我不知道么?我未承恩宠,让你们也跟着我一径受这些委屈,我又怎会对你们苛责为难?原本你认了,最多说你几句,何必弄成现在严刑逼供的样子?”
她不答话,只肩头耸动哽咽难言。
玉樱伏在我脚边,双环髻已然散乱,不过三十许人,乌黑秀发间隙已有两三根银丝清晰可辨。一双手虽然白皙,却更显出手背横陈的粗糙纹理。宫人在宫里操持太多,再辛苦也不敢吭声,命攥在别人手里,只期盼能平安度过余生吧。
思及此,我微声叹息,伸手便想扶她起来。
锦心见状嘴一撅道:“更衣就是这样,几句话一说又心软了,这怎么行!”
我正待说话,殿外响起一把清凌凌的声音:“锦心说的不错,妹妹未免也太好糊弄了些!”
细雨微斜,几个宫人打着罗伞,簇拥着两个华服美人渐次走近。为首正是沈云意,她穿着一身色彩明丽的苏绣织金香色襦裙,外罩一件缠枝芙蓉花绢罗纱衣。惊鹄髻上插着的碧玉迎春双合长簪格外显眼,垂下数串细细的金片流苏珠珞,一步一晃,窈窕非常。
身旁女子着水绿色黄蕊蝴蝶嬉花锦绣襦裙,半腰处绯色系带结成精致的蝴蝶活扣。容貌娇美,身形偏瘦。通身没有别的首饰,头上只斜斜别了一支镂金兰花簪,与云意的满头珠翠形成鲜明对比。行走时飘带翻飞,越发显得纤腰一握,我见犹怜。
她们一行人踏步进来,底下人又慌得跪成一团。
云意挥手示意他们起来,棠璃忙让座看茶。
云意拉着那绿衫女子对我笑道:“你先别管那贱坯子,先说这个妹妹美不美?”
那绿衫女子见我走近,慌得忙忙行礼。我一把搀住说:“美则美矣,只是未免打扮的太素净了些——不知道妹妹怎么称呼?”
她声音低低如蚊子哼哼道:“嫔妾周浣娘……”
云意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早先给你说的又忘了,我就见不得你这样谦卑的性子。大声些说难道裴更衣会吃了你?”
周浣娘顿时满脸通红,迭声道:“嫔妾不敢僭越!”
云意撇嘴一笑,对我说道:“浣娘与我几乎同时入宫,同被圣上封为御女,平日里我们就像自家姐妹一样。你不在的时候多亏有她陪我,在这深宫里才有个说话的伴儿。”
我微微颔首,大家落座,锦心已奉上新沏的云顶雪峰来。
云意接过茶盏,慢条斯理合着手中杯盖道:“李顺过来。”
李顺忙垂手敛容上前,云意下巴朝着玉樱一挑,淡淡道:“我看这个宫人倒是伶俐的很呢,不知道是内庭哪位教习嬷嬷**出来的?”
“回敏更衣的话,玉樱原是郭充衣宫里的,犯了事下放在暴室里。因着皇后娘娘慈悲,又选了出来服侍裴更衣。”
云意冷笑道:“我说呢,看起来年纪也不小了,果然是别人挑剩了撂给妹妹的!你也越发懂事了,内庭送来这样忤逆的人你也就一声儿不吭的收下了?”
李顺忙赔笑道:“原本慕华馆人手就少,就这样都只是勉强够使呢。”
我也笑道:“我也用不了这么多人,碍手碍脚的,白放在宫里也嫌吵闹。”
云意正色道:“妹妹这话又糊涂了,妹妹既为五品妃嫔,即使平日里没什么分派,馆内也该留足人手!一则这是历来的规矩,二则也不让人小看了去!妹妹好歹是靖国府的嫡小姐,怎么能任人欺负蒙骗?依我看,这宫人伶牙俐齿,倒是要让她长点记性,不如掌嘴二十小惩大诫,妹妹觉得如何?”
我拉了她的手婉声道:“知道姐姐关心我。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她们日夜操劳可怜见的,弄碎了糕点也不是有意为之,说她几句也就算了。况且棠璃锦心又是极省心的,要那么多宫人宦官放在殿里,进进出出的,我还嫌聒噪呢。”
浣娘见我说的真切,念了声佛道:“裴更衣真是菩萨心肠!”
云意瞪她一眼嗔道:“既如此,你们俩还真是五百年前修来的缘分,两人都一样耳根子软,只知道一味忍让!”
我笑道:“史书曾说,太宗欲以吕端为相,或曰:‘端为人糊涂。’太宗曰:‘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决意相之。妹妹愿以吕端为鉴,但凡能学到他一星半点大智若愚的样子,也就罢了。”
云意狠狠扭了我一把:“这么厉害的嘴皮子,怎么不用在管教下人身上?只会引经据典笑话我们这些没念过私塾的!”
我笑着躲闪,眼神交错间只见浣娘一脸懵懂,只顾垂首绞弄蝴蝶绦子。我心下微动,若有所思。
云意笑着抿了一口茶,突然皱眉道:“这是什么茶?”
锦心忙回:“是奴婢在内庭司茶膳新领的云顶雪峰。”
云意道:“你去领的?是谁分派给你的?”
锦心不知何意,老老实实答道:“是那公公。”
云意喃喃:“那福虽然油腔滑调,这些事情上从来不敢马虎……”
我犹不解其意,正要开口,周浣娘细声细气道:“姐姐何不问问领回来的这些东西是何人保管的?”
玉樱蜷缩的身子一抖,战栗道:“是……是……是奴婢。”
云意并不正眼看她,只怒道:“你们这些奴才的胆子越发大了!”话音未落,她便反手砸了杯子,青瓷碎渣四处飞溅,旁边的人忌惮她的威势,也不敢躲。
她与我虽然位份相当,但进宫半年有余,皇帝三不五时常去她的云台馆留宿,大年刚过又赐了封号“敏”,也算是炙手可热的宠妃了,说起话来自然比我有分量。
宫里都是些见风使舵极会看眼神行事的人,见她动了真气,都跪倒在地告罪不已。
云意冷声道:“我知道你是慕华馆头一个能说会辩的,没有真凭实据你也不会认罪!顺茗,带两个人到她们的屋里去搜,有什么越了份的一应带上来!”
她身边一个打扮出众的宫人应个是,带着人退了下去。
玉樱面无人色,只嚎啕着哀恳:“敏更衣饶了奴婢吧!”
云意并不理睬,只转过脸来对我道:“妹妹,你被人蒙骗了!这哪里是什么云顶雪峰?我品着不过比最末等的毛尖好一点罢了!那福锦心不敢偷梁换柱,这贱人倒敢!她今日既然敢做这等事,明日还不知道怎么忤逆!妹妹你心地纯善,在这些人眼里反而成了软弱无能的主子!”
正说着,顺茗和其他人抬着一个大托盘进来。里面零零总总放满了首饰玉器、金银倮子、荷包钱袋并茶叶糕点等等。
她躬身回道:“回敏更衣,这些都是在慕华馆宫人寝中搜出来的,通通是裴更衣份例之物。”
我见状又气又恼,那托盘中好多东西连我都不曾见过,想是根本不曾呈献到我眼前!我平日里自问待宫人们不薄,她们居然做出这种欺上瞒下中饱私囊之事!如是想着,不免让我一阵心寒齿冷!
云意拿起一个精致的龙凤呈祥镂空紫檀木盒,怒道:“这样的东西你也敢偷?”棠璃眼尖,忙道:“这是咱们小姐封更衣时帝后赏赐的一套宫妆攒金莲花首饰!”
玉樱吓得连连磕头道:“奴婢不敢,奴婢只是看这个盒子精致便斗胆拿了!更衣饶命,奴婢并不敢昧下首饰啊!”
我冷笑道:“好一个买椟还珠的识宝人!紫檀木何其珍贵?其质坚硬,其味芬芳,华丽内敛,乃是木中之王,非数百年不能成材!尤其宫廷所用雕琢精美,随便也值千金,你倒是识货!”
周浣娘蹙眉道:“即便不是名贵之物,帝后赏赐的东西焉能由宫人私自拿取?这人实在胆大包天!”
我听她们这样说,愈发觉得胸口堵得慌,李顺赔笑说:“娘娘们说的是,后宫之中岂容蝇营狗苟?既然人赃并获,便由娘娘们发落!”
云意目光清亮,对李顺说道:“这会子你装没事人来了,早前是做什么的?慕华馆大小宫役都归你管辖,如今出了这种丑事,莫非你之前真的不知道?”
李顺垂下头恭敬回道:“宫女与宦官历来各行其事,小的不敢说不完全不知道……小的难辞其咎!”
我半伏在椅背上,心里一片茫茫。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以为我是慕华馆的一家之主,馆内所有人的安危荣辱都由我来照拂决定,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事事宽容,处处妥协。为的,只是别人也可以真心一片对我,就像我在靖国府时与棠璃、锦心、初蕊她们相处一样。
原来这世上,并非你对别人好,别人就会知恩图报,人,也分太多类。
云意轻拍我道:“妹妹,现时人赃并获,你说怎么办?”
我别过脸去:“自然是按宫里规矩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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