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将长案前批阅奏折人的身影拉得老长,锦妃带着巧儿端着参汤已走到了养心殿外,陈二喜带了个提宫灯的小太监忙上前给锦妃行礼道:“奴才见过锦妃娘娘,娘娘吉祥。”
“起来吧!”锦妃温和地唤了陈二喜起来,提着袍角扶了陈二喜款步拾阶而上,问:“就皇上一个人在殿里?”
陈二喜点了点头,低声在锦妃耳边道:“因为前方战事吃紧,万岁爷今儿一直跟自己怄气呢,待会儿娘娘进去的时候可要好好的劝劝万岁爷才是。”
“有劳公公了。”锦妃客气地谢过了陈二喜,便亲自接过巧儿手中的参汤吩咐着:“你与公公在外面侯着,有事本宫自会叫你们。”
“是!”巧儿应了是,便目送锦妃进了殿内。
殿内,錾金烛台上的灯芯“噼啪”地跳动着,然而锦妃的脚步声是极轻的。奕瑄眉头紧锁,极为不悦地将手中的一本奏折扔开后又拿起第二本翻看着。
此时锦妃已经走到了御案前,察觉身边有人,奕瑄以为是陈二喜进来了便吩咐着:“去拿盅参汤过来,朕要用。”
锦妃浅然轻笑,将漆盘放在御案上打开了瓷盖轻轻吹了吹热气,方才递到了奕瑄的身边。
闻到身边隐隐有阵清淡的茉莉花香,奕瑄这才意识到身边站着的不是陈二喜,抬头望去只见是锦妃笑盈盈地站在自己身边,“朕只顾着批阅奏折,连爱妃来了都没察觉。”奕瑄略显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接过锦妃手里的参汤。
锦妃福身朝奕瑄行礼道:“臣妾见过皇上,皇上吉祥!”
奕瑄单手扶了锦妃一把,笑道:“起来吧。”在扶锦妃的时候,奕瑄不经意间瞥到锦妃腕间戴着的一对玛瑙串珠。他认得:那是当初她们姐妹入宫时太后赐的,原本一人一串,后来……
奕瑄不忍再想下去,锦妃见他刻意避开目光看向别处,心里自然也是有数的。因为明日就是仁惠皇贵妃的忌日,每到这时,奕瑄就会心绪不宁、连脾气也会变得十分烦躁。
“臣妾有罪!”锦妃忙不迭跪了下来请罪。
奕瑄深深叹息着,将手中的炖盅轻放在桌上,许久才开口说:“朕恕你无罪,随朕出去走走。”
锦妃明亮的眸中似透着些欣喜,随即缓缓起身,奕瑄已经离开了御座径直走在前面。
待奕瑄与锦妃同时走到殿外,陈二喜与巧儿以为他们要回延福宫安歇,陈二喜喜滋滋的上前道:“奴才这就去备辇。”
“不必了,你带两个奴才替朕与娘娘前面引路便可。”奕瑄淡淡吩咐陈二喜,眼底不经意间闪过悲悯的神色。
陈二喜悄悄瞧见锦妃递给他的眼色应道:“是,奴才遵命!”应了是,陈二喜连忙唤过两个掌灯的小太监在前面引路,自己则跟在奕瑄的身后提醒道:“夜色深,万岁爷您慢着点儿。”
巧儿也上前扶着锦妃,锦妃跟在奕瑄的身后齐走出了乾清宫,往东六宫的关雎宫去了。
当年三阿哥夭折后,惠妃断断续续的病了几个月后终于在七月初一撒手人寰,离开了深爱她的奕瑄。奕瑄因过度悲恸不能自已曾一度辍朝数十日,若不是太后以死相要、只怕他真的要追随惠妃母子殉了情也说不准。一代天子用情至深不免让人欷歔,能在紫禁城得次哀荣,恐怕只有她仁惠皇贵妃一人当得。
自此,惠妃生前所住的关雎宫也被奕瑄下旨封宫,每年也只有在惠妃忌日的前一夜,奕瑄会只身一人前往关雎宫小坐片刻然后离开,年年如此决不例外。
然而锦妃今夜能得到奕瑄的准允可以一同前往关雎宫吊唁惠妃倒是例外的,穿过长长的甬道,夜空中的流云急速地浮动着,奕瑄与锦妃的脚步声都是极轻的。
甬道内隐隐有清淡的桂花香气浮动,想必是关雎宫里那几株参天的桂树早早的发了芽胞。今年,关雎宫里的几株海棠应该也开的十分茂盛吧,只可惜再也没有人会坐在殿内的南窗下与他品酒言欢……
一路无语,两人各怀心事的拐进了通往关雎宫的甬道里。锦妃的心不由“噗通噗通”地跳着,手心满是细密的汗珠。
大约又走了一刻钟,奕瑄才在关雎宫外停下了脚步:烫金的大字依旧如初,已经探出宫外的海棠已显垂败之色,几株桂树之上也冒出许多星星点点的芽胞与新叶。见奕瑄没有发话,陈二喜也不敢擅作主张地前去揭开封条。
锦妃看着眼前已显斑驳的字迹怔怔出神:当年她们奉太后懿旨入宫为嫔,带着少女的娇羞与欣喜踏进紫禁城的那刻起,所有的纯真与善良注定都要远离她们。本朝自开国以来,钮胡禄氏已有三位女子入主中宫之位,贵妃,妃嫔、贵人更是不再少数,这是何等的风光与富贵;所以她们入宫的目的不单单只是充盈掖庭那么简单,更多的是要巩固钮胡禄一族在朝中的势力。
如今她是四阿哥的生母,当朝正二品的妃位,日后就算她的儿子不能登基为帝她依旧可以稳稳当当的坐上太妃的位子安享晚年。比起当初万千荣宠、却因为痛失爱子抑郁而终的胞姐,她的结局还算圆满;再多的痛苦与挣扎之后,至少她还活着。
“去开门。”良久,奕瑄终于低声吩咐陈二喜。
陈二喜带了提灯的小太监上前扯下封条,轻轻推开朱漆大门:因奕瑄上次差陈二喜带人将关雎宫内外打扫了一番,所以所看之处还不算太荒凉。只是正殿的长窗下隐隐有灯光亮起,一欣长柔弱的身影倒映在长窗之上。
奕瑄以为自己过于思念惠妃而眼花了,于是拉了锦妃到身边问:“玉琦你看,殿里是不是有人?”
锦妃只顾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被奕瑄猛然一拉不禁有些局促,也看向隐隐透着烛光的窗台下,喜道:“是姐姐,一定是姐姐回来了!”说罢,便急急往宫里跑去。
巧儿也跟着追了进去,在锦妃的身后叮嘱道:“主子,您慢点儿。”
奕瑄这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珑儿,是珑儿!!”说完也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陈二喜见状也惊了一身冷汗:仁惠皇贵妃薨逝也快四年了,怎么可能好端端的在她生前的关雎宫里出现;若真是出现在关雎宫内,也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们大半夜的活见鬼了。
“万岁爷,您慢点儿…慢点儿…”陈二喜连滚带爬地追了进去。
殿中人听见外面的声响亦是一惊,急道:“你们别进来!”
已跑到殿外的锦妃与奕瑄皆停住了脚步,只见奕瑄神情地凝视着窗台上的倒影,喃喃问:“珑儿,真的是你吗?”
“姐姐,真的是你回来了吗?”锦妃眸中也已噙着泪花,亦是试探地问着。
“我们早已是人鬼殊途再也不可能的呢,相见不如不见,你们还是回去吧。”殿内的影子淡淡说道。
陈二喜也弄不清殿里的女人是人是鬼,只跟着附和道:“惠妃娘娘说的没错,万岁爷、娘娘,咱们还是回去吧。”
正殿陈二喜劝阻奕瑄与锦妃的时候,忽然有个影子从殿内闪出往角侧门那边跑了,奕瑄这才发现殿内已空无一人,哪里能再听得进去陈二喜的话,也跟着追了出去,“珑儿……珑儿……”
“皇上……”
“万岁爷……”
锦妃与陈二喜异口同声地喊道。
奕瑄跟着追到了角侧门外的甬道里,只见那人身着湖水色单袍急急地跑着,大声喝道:“站住!”
那人忽然止住了脚步不再奔跑。惠妃生前最爱穿湖水色的衣衫,所以他每季赐给她的衣料大抵都是湖水色的,而她亦能将那样素淡的料子穿出只属于她的灵动秀美。
锦妃与陈二喜也追上了奕瑄,只见奕瑄慢慢走近那人,语气显得有些无奈:“珑儿,难道你真这么狠心,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也只有在惠妃的面前,奕瑄才会说我、而不是称朕。
“贱妾不配得到皇上的驻足,还请皇上回去歇息,千万保重龙体才是。”背对着奕瑄的人声音哀婉,心中似有说不出的百般情意与不舍。
“你是我最心爱的女人,你有资格,你有资格。”奕瑄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思念之情,又道:“珑儿,转过身来好吗?我已经尝过一次失去你的痛苦,难道你还忍心让我再经历第二次。”
那人已低低啜泣起来,决绝道:“贱妾…贱妾…没脸再见皇上,皇上还是请回吧!”
奕瑄怕她再次从自己的身边溜走,于是抢先一步上前将拥她入怀里,“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最爱的珑儿,没人能取代你在我心里的位置,没有人能取代你。”
当沐婉芙被奕瑄拥入怀里的同时,锦妃的嘴角扬起一抹满意的笑容,陈二喜在看清沐婉芙的面容后也吃了一惊:都说禧贵人被蓉妃毁去了容貌,这事除了瞒着奕瑄与皇后外,慈宁宫的太后也是知道并且默许了的,所以陈二喜也因忌惮太后所以才不敢将此事告诉奕瑄。
“皇上……”沐婉芙温语唤道,奕瑄缓缓松开她、抬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在看清沐婉芙的容貌之后不由吃惊道:“是你……”
“贱妾参见皇上,皇上吉祥。”沐婉芙见奕瑄一副吃惊的样子,忙跪在奕瑄的脚边请罪道:“贱妾是待罪之人,自知不该出现在圣驾面前,可贱妾也不知道怎么就到了仁惠皇贵妃的寝宫来了,只隐约的记得有个与臣妾相貌三分相似的女人去过乐寿堂。贱妾知道现在再解释皇上也未必能听的进去,贱妾不求别的,只恳求皇上放贱妾回乐寿堂静思己过。”
锦妃也带着巧儿走了过去,亦在旁替沐婉芙求着情:“皇上,今夜是姐姐的回魂夜,咱们万不可惊扰了姐姐才是。更何况,福肉一事根本就是有人存心陷害禧妹妹,禧妹妹出生王府,怎会不知福肉的缘故;常言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禧妹妹在乐寿堂也静思己过了好些日子,臣妾可是听说禧妹妹在哪里吃了不少的苦头。她腹中的孩子没了不说,就连禧妹妹的额娘也因担心女儿与未出世的外孙、追着那福薄的孩子去了。皇上,您想想姐姐当初失去孩子时的心情、从而再为禧妹妹想想,禧妹妹的孩子若是能顺利的生下来,也就比宁儿小几个月,难道皇上真的希望禧妹妹一辈子都终老乐寿堂吗?皇上还想宫里再出现第二个姐姐才甘心?”
奕瑄努力的平复着自己心底的心情,脑海中忽然闪过那日惠妃托梦给自己时说过的话:会有人代替我的位置默默陪在你的身边。难道说那人就是她?奕瑄将目光停驻在沐婉芙的身上,在乐寿堂的这些日子沐婉芙的确比从前消瘦了许多,人也更显憔悴了。奕瑄再次无法抑制地想起了惠妃失去孩子时郁郁寡欢的样子……
见奕瑄依旧默不作声,锦妃再次唤了句:“皇上……”
“请皇上准允贱妾回乐寿堂静思己过。”沐婉芙言辞恳切地请求道。
奕瑄扶了沐婉芙起来,道:“这些日子让你受委屈了,是朕对不住你,让锦妃先陪你回宫歇着,朕明儿个再去看你。”
锦妃终于展露了笑颜,替沐婉芙谢恩道:“臣妾替禧妹妹谢过皇上的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妾谢过皇上的恩典。”沐婉芙亦垂首谢了恩。
“都起来吧!”奕瑄淡淡唤了她们起来,又吩咐陈二喜:“你明日去趟内务府,把从前伺候禧贵嫔的奴才们重新调回福泰宫当差,另外再去贵嫔的宫里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置办的都一一的给办妥贴了。”
陈二喜忙向沐婉芙贺喜道:“奴才恭喜贵嫔娘娘、贺喜贵嫔娘娘,万岁爷只管放心,奴才一定将此事办妥。”
“你们先回宫歇着吧,朕明日再过去看你。”奕瑄轻轻拍了拍沐婉芙手,随即便带着陈二喜离开了寂静悠长的甬道。
“恭送皇上!”
“恭送皇上!”
锦妃与沐婉芙异口同声道。
微凉的月色洋洋洒洒地照在她们两人的身上,直到奕瑄与陈二喜的身影消失在甬道的尽头,锦妃这才向沐婉芙贺喜道:“姐姐先在此恭喜妹妹荣封贵嫔之喜,相信明日一早这个好消息定会传遍六宫的。”
清冷的月色彷佛冷到了骨髓里,沐婉芙的嘴角闪过一丝冷笑,笑着看向自己的盟友:“若不是姐姐从旁鼎力相助,妹妹哪有机会重获荣封回宫呢,今日之事妹妹定会铭记于心、没齿难忘。”
“富贵险中求古来如此,若非要将功劳算在我的头上,我们倒不如感谢已经薨逝的仁惠皇贵妃,咱们的皇上心心念念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人呢。所谓天时、地利、人和,说的应该就是我与妹妹现在吧!”锦妃搭着巧儿的手,“天色不早了,咱们也该歇息了,不然哪有精力应付明日那些攀龙附凤的势利小人呢。”
沐婉芙微微抬头看向蓝紫色的夜空,喃喃:额娘、太妃、还有我可怜的孩子,你们安息吧!我一定会将她们欠咱们的一切都夺回来,一定都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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