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回来的时候,屋里安静得一点声音都听不见,黑摸摸的院子里只有谭容浒一个人坐在石墩子上抽着卷烟,星星火点一闪一灭,烟草的味道夹杂在雨后的湿/润里,没那么呛人,倒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怎么请也请不动,非说没听过吴昌硕!”刘芳骂骂咧咧的往院里进,“那混账东西,真是瞎了她的狗眼!”
谭容浒一怔,吸了口烟:“吴昌硕是谁?”
刘芳白他一眼:“我儿媳妇怎么样了?”
谭容浒摇摇头:“大花在里头有一阵了,一直没动静。”
“可造孽哟!”刘芳从怀里把那红木盒子给抽了出来,连忙往屋里走。
雨早已经停了,刘芳身上还没干,那红木盒子却保护得细致,竟一点没湿。她刚进堂屋,里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昏黄的灯光从中倾斜而出,王大花满手的血污,端着一个热水盆,盆里是红彤彤的水。
刘芳有些站不稳,手也跟着软了,把盒子往桌上一搁,颤抖着嗓音问王大花:“月香……怎么样了?”
她屏着呼吸,生怕听到什么噩耗。
王大花展了展眉:“放心,出了许多血,身子有些弱,好在没什么大碍,月子里可得仔细伺候着,多补补。”
呼……刘芳出了好大口气,缓了缓神,这才又接着问:“孩子呢?孩子可生下来了?”
“生了!”王大花扬唇笑起来,“是个小子,早产太多,又瘦又小的,好歹保住条命。”
“哎哟,谭家媳妇!”刘芳双手合十,拜了又拜,“我这,我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了!”
“用不着你谢!”王大花接着说,“你进去看看他们吧,我倒水去。”
刘芳点头,急急往里屋走,昏黄的油灯下,见月香脸上苍白,半躺在床/上,她的身/下已经新垫了干净的被褥,身上掩着厚厚的棉被,一块小毯子包裹着个丁点大的孩子搂在她的怀抱里。
油灯给他俩裹上了一层光,叫刘芳不敢再往前一步,只怕自己打破这份圣洁。
“月香,你身子怎样?”刘芳站在门口,放低了一向尖利的嗓音,轻轻问。
“妈,过来看看。”见月香虚弱的冲她笑笑,“这是你的孙子。”
刘芳忐忑的往里迈了两步,在衣服上搓了搓手,才发现衣服比手更湿,不好意思的笑笑,只伸着脖子探着头望了一眼。
孩子露在毯子外紫红的小手,差点比她手指头还小,刘芳鼻子一酸:“我给你熬碗汤去,补补身子!”
说完,生怕自己身上的寒气冷到了床/上的两人,连忙往外走转身仔细的掩上门。
王大花刚洗完盆子,刘芳见着她叹了口气,忍不住的担忧:“那孩子这样小,你说,他能活成吗?”
按日子,见月香该是四月份生,眼下才刚刚二月底,孩子早出生了两大两个月。
都怪那该死的蒋文,刘芳咬了下牙,真不是东西,他这一个耳光,差点要了两条命!
“过一关是一关吧!”王大花感叹,“刚生下来声都哭不出来,奶也不会吃,月香抱一会儿了倒能吃奶了,只要能吃,那就有希望。”
“我去多熬点下奶的汤水。”刘芳听见这话,连湿衣服也顾不上换,赶紧进了灶房。
坐在灶膛跟前,刘芳一边生火,一边祈愿,那可怜的孩子生在这除夕之夜,只愿他的苦难留在今天,过了除夕就彻底去除,之后能无灾无病,平平安安的长大。
……
蒋文是正月十五元宵节回来的。
一进院门就满脸的喜气,见刘芳端着碗往里屋进,蒋文立马喊住了她:“妈!月香生了?儿子还是女儿?”
刘芳刚熬的鲫鱼汤,奶白的汤水隔着土碗直烫手,她没好气的冲蒋文骂:“你还知道回来!有多远滚多远去!”
蒋文也不恼,笑嘻嘻的大步走进来,夺过了刘芳手里的碗:“来来来,给我,让我给她送进去。”
刘芳白了蒋文一眼:“你可得好好谢谢月香,上回你那一巴掌,可差点要了她的命!也差点要了你儿子的命!”
“是个儿子?!”蒋文更加欢喜,“之前的事别提了,我晓得错了,绝不会再有下一次的!”
话说着,双手捧着汤,用后背顶开了里屋的门。
见月香正躺在床/上看书,儿子偎在她的身边,小小一团,又暖又软。
刚刚隔着门,见月香已经听到了蒋文的声音,此刻听蒋文进来,她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顾着看自己的书。这书还是刘芳主动给她买回来的,月子里不能下床也不能出门,刘芳看见月香成日的闷在屋里实在无聊,就自己在小书摊上淘了一本旧书,刘芳也不识字,不过随手捡的一本。
这旧书是去年版老舍的《过新年》,倒是应景,只是短短一篇小散文,见月香从前就已经看过了,此时不过是实在闲来无事,反反复复的读着打发时间。
“看书呢?”蒋文问得温柔小心,“少看些,坐月子用多了眼,老了会眼花的。”
“来,快把汤喝了。”见见月香没理他,蒋文靠过去,挨在床边坐着,“补补身子。”
见月香仍旧拿着书,抬起脸来看了蒋文一眼。
本就不大的脸,足足瘦了一圈,简直比巴掌还小了,一双翦水秋瞳显得越发的大。
片刻她又收回了眼。
“还生着气呢?”蒋文凑到见月香跟前去,见月香往里挪了挪。
“行了,我已经知道错了。”蒋文把汤碗放床头柜上,低头迫不及待的去看襁褓中的孩子,“我一听说你生了,高兴得不行,赶紧回来看看,这一路上连儿子的名字我也给想好了!”
见月香终于开了口,嗓音一如既往的软糯,语气却是坚决:“孩子的名字由我来取。”
“保成,就叫蒋保成。”蒋文没听见月香的话似的,“月香你放心,我会好好对你们娘俩的,前些日子确实手头紧,从今往后,我一定按时往家里拿钱。”
“不用了,孩子我自己养,名字也由我取。”见月香放下了书,目光灼灼,“我已经想好了,他叫蒋林新。”
蒋文站了起来:“既然他跟着我姓蒋,那就得叫蒋保成!”
“姓见也可以。”见月香睫毛垂了垂,“不过见林新不好听,我会另外想一个的。”
“见月香!”蒋文又生起气来,“你是故意的和我作对么?怎么你现在变成这样一副脾气?又硬又臭,简直是茅房里的石头!”
“哎哟,怎么又吵起来了!”刘芳一听见动静,赶紧推门进来,见汤碗还满满的搁在床头,连忙端起来,“少说些,少说些,先把汤给喝了,一会儿凉了。”
“你听听她说的什么话!”蒋文冲刘芳喊,“自己赚钱养他,你怎么赚钱?天天给人写信去?”
“要不是你犟,大过年的还替人写信赚钱丢我的脸,我会生这么大的气吗?”蒋文越说越来火,“要不是你惹起我的火,我又怎么会打你那一巴掌,没有这一巴掌,我这儿子晚两个月出来,身体也会更壮实!”
“说到底,还全都是怪你!”蒋文又补了一句。
“哎呀!行了!”刘芳放下碗,扯住蒋文往屋外推,“月香还坐着月子呢,别大声嚷嚷,要喊去院子里喊去!”
蒋文拂袖就走,摔了门,一脚踹翻了堂屋里的条凳。
刘芳忙去关里屋的房门,出来后沉下脸,向蒋文骂道:“你发什么脾气?你可知道月香差点没了命!”
“除夕那天月香生产我可去找过你,红钟小洋楼,你那杜筱硬拦着我,要不是有隔壁的王大花在,你儿子你媳妇的命全没了!”刘芳瞪着他,“你现在还有脸冲着月香骂?你可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妈!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蒋文心中有愧,脾气也跟着下去了,“杜筱当时就和我说了,再说了,也是我先告诉她,说不想再回家去的,不怨她。”
“当下就和你说了你怎么挨到今天才回来?”刘芳直问。
蒋文眼神晃了晃,一时无话,眨眼又开口:“妈,儿子叫蒋保成,你记住了。”
说完,竟又要走。
“这才刚回来,你又要去哪里?”刘芳跺脚。
“还是老地方。”蒋文头也不回,“看她那副样子,这个家我还怎么待得下去?妈,你可得看着见月香,别让她再抛头露面的出去赚钱,这丢的不单是我蒋文一个人的脸,更是我们蒋家的脸!”
“那钱呢?”刘芳喊住蒋文,“这家里总得吃喝吧,更何况现下还多了那么个小的。”
蒋文皱了皱眉,转过身从口袋里拿出钱来。
“这一点怎么够。”刘芳数了数,“只给月香熬汤一礼拜都不止这个数!”
“行了!”蒋文不耐烦,“节省点,你们以为钱是这么好赚的?再说了,也不用顿顿喝汤吧?一周喝一次也就够了。”
蒋文想了想,又耐着性子补充道:“我这刚进报社不久,工资本来就少,在外边住着花费又大,实在是没多少钱了。”
“你那就别住外边了!”刘芳接口,“住家里多好,一家人就该住在一起。”
蒋文抬眼看向墙上的窗户,见月香的身影隐隐约约的浮在窗边,嘴角一扯,蒋文摇摇头:“再说吧。”
说完,径直走向院外。
刘芳把钱放进口袋里,叹着气往里屋去。床头柜上搁着的汤早就冷了,刘芳只好倒了汤,用之前王大花送来的醪糟煮了碗红糖小汤圆,端进去的时候,瞥见见月香眼角有淡淡的泪痕。
刘芳把小汤圆送到见月香手中,轻轻道:“别理蒋文那孙子,他就不是个东西!”
见月香苦笑了下,吃了一口汤圆,只听刘芳又道:“孩子只要姓蒋就行,名字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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