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落的发丝轻微晃动蹭着脸侧， 乔君影回过头，看见一片衣角飘起，是卡厄斯。

祂眼眸微阖， 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微光。

微风不是来自外界， 乔君影彻底确认了，微风是来自祂突变的气场。

一般人改变气场也不过是影响气氛，但不会影响环境，卡厄斯却不同。

看着卡厄斯精致的面容， 乔君影突然有了后退的冲动，不是因为害怕或者恐惧， 而是刻在基因里的远离陌生强大的本能。

虽然早知道卡厄斯是摩罗斯游戏的掌控者，但或许是出自与竹月长久相伴的记忆与熟稔， 或许是卡厄斯在她面前刻意收敛了自我，乔君影第一次明显感觉到祂是不同的。

是不应该、不被允许接近的。

他们之间本就存在着不能被跨越的天堑。

乔君影又想起了祂的双眸， 那双幽深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的眼睛，那双好像锁着沉睡巨兽的眼睛。

……

“不，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我遇见这种事……”

“不要……不要过来！”

“救命！”

“我不想死啊……”

“救、救救我……”

“为什么死的是我……”

“为什么不救我……”

……

“嘶……”乔君影倒吸一口凉气， 一瞬间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种各样的声音被一股脑儿塞进她的大脑。

杂乱无章的声音倒还能忍受，真正让她难受的是那些声音里的情感。

无助的、难过的、痛苦的、悲伤的、愤恨的、绝望的……仿佛凝聚了世界上全部的负面情绪，如同当头巨浪将她裹挟，就此沉入幽暗的水底，再也看不见任何光亮。

她感觉头像是要炸开一样疼痛，她伸手拍打头部想要缓解不适，却绝望地发现来自大脑深处的痛楚完全不能靠外界缓解哪怕是一点点。

“痛……”

她的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 像是想回到被保护的母体中去。

“没事了， 没事了， 已经结束了。”

有人轻手轻脚扶起她的上身，拥入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别怕，已经结束了。”有人轻声呢喃。

睫毛微颤，乔君影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卡厄斯放大了还依旧精致的下颌，祂垂下眼眸，“你还好吗？”

卡厄斯借了她把力，让开路来，露出身后几个程序担忧的脸。

“对不起，我没想到这对你的影响这么大。”卡厄斯的神色温和下来，再没有那种“不可触碰”的高高在上之感，“他们认为现在的‘沃野’已经能承受那么多人濒死的负面情绪，不想再删除新玩家的死亡记忆，也不想再对老玩家隐瞒了。”

“不过瞒也瞒不了多久了，”孟婆接过话头，“总有人坚持着想回家，总有人坚持着寻找游戏真相。有人因为死亡崩溃，就有更多的人在绝境中开出花来，一代代玩家死在路上成为路标，终究会有人依靠他们的指引踏上通往真相的道路。”

“人呐，总是脆弱又强大呢。”

“既然已经准备好了，你们需要我做什么？”乔君影问。

“不然你先猜猜我们打算怎么办？”幽冥笑容灿烂，大大的眼睛眨呀眨。

孟婆说游戏系统受到过攻击，说总有玩家在坚持寻找游戏真相；卡厄斯说真相不可能永远对玩家隐瞒，说外面的管理者也早有预想，甚至想拿“真相”继续测试“沃野”空间；他们在设计游戏的最初就存在隐藏真相线索的“00”结尾游戏场……

“……直接公布吗。”乔君影喃喃，“不，不对。”

“……先放任玩家在论坛上公布自己的发现？”

关于游戏真相的猜测多不胜数，时常飘在论坛首页，“死亡论”也有很多拥护者。

曾经有过很极端的“死亡论”者在离开游戏后依旧对玩家出手，造成过多次混乱。

玩家们聚在一起形成各个组织除了在游戏中更好地合作、互通信息和道具的有无外，在游戏外相互保护也是一个很重要的理由。

乔君影想起曾有署名“卡厄斯”的账号对消极游戏的行为在论坛提出警告，告知玩家“游戏中死亡就是真的死亡”，说明这些程序也会监控论坛内容。

相关帖子的热度、曝光什么的，这些程序有太多手段控制玩家在论坛上浏览的内容，说不定祂们还会开账号说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给舆论添把火。

“在群情鼎沸时直接出面？”

她的母亲曾经跟她提过“中央脑系统”，那是盖亚改编游戏背景的基础，按照这个说法，死亡记忆是被储存起来了，只是玩家暂时想不起来而已。

“给玩家以刺激，恢复关于志愿书和死亡的记忆？”乔君影陷入自己的思索中，没有注意程序们的神情，“但怎么让他们相信呢……”

毕竟只要是经历过游戏的玩家都知道游戏系统的强大，那宛如现实的场景和与真人没什么两样的NPC曾让玩家们怀疑游戏场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更别说在一些游戏剧情中对时间、空间乃至玩家记忆的玩弄都会让他们怀疑那些关于“志愿书”和“死亡”的记忆只不过是另一场阴谋而已。

但是……

乔君影又仔细想了想，她刚回游戏时和现在的记忆大有不同，不知道是卡厄斯本身的设计缺陷还是设计者做出的限制，经由卡厄斯模拟出来的记忆确实存在漏洞，一种隐隐约约让人不适的感觉，就看玩家自己能不能发觉了。

就像被崭新纸张飞快划过的指尖，可能在看见渗出的血丝之前都不会有任何感觉，但一旦注意到了就会有隐隐的痛感。

对于这一点，曾经被卡厄斯生生从记忆中删去有关爱人记忆的乔君影深有感触。

虽然在人生大事上大差不差，但许多细节都被模糊掉了，仔细回想就会发现回忆里满是漏洞，只不过在每月至少进行一次游戏的压力下没多少人有精力去回顾自己的人生罢了，等到相关记忆被激活想必那些被刻意模糊的记忆会重新清晰。

人都是具有从众心理的，尤其是面临超越自己认知或承受能力的事情更容易从众，而能够注意到自己记忆出现问题的玩家……

乔君影抬眸看向卡厄斯，脸上没什么表情问：“你们想让我们帮忙……引导玩家？”

她犹豫一下还是用了“引导”这个词。

或许是出自积分的**，或许是来自某种物伤其类的情绪，大部分玩家都是很乐于在论坛上分享经验的。

虽说论坛上不允许使用真名，一般大家也不会公开自己的组队信息，但玩家账号都是绑定真实信息的，一个玩家只能有一个账号、一个论坛名。

因此经常在论坛上分享经验、撰写经验帖的玩家说出的话更容易让普通玩家习惯性相信。

那么这些程序想找他们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只有白玉京几个人肯定不够，毕竟她的队友中也有不爱混论坛的，要是为了这件事贸然下场的话倒容易被怀疑是不是资深玩家收了系统好处事先串通好的。

这种热闹少不得要拉叶沐桐他们一起，还有……乔君影开始盘算这么些年来跟她和白玉京之间较有默契的玩家，大家的言论和发言时间也要好好设计，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讨论出结果的。

“你已经想到了呀？我们想让你做的事。”盖亚接过话来，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歪歪头笑了，“乔乔确实应该和朋友们好好计划一下呢。”

“嗯……”乔君影沉吟着回应，“那到时候怎么跟你们联系？”

“不是还有小竹月吗。”盖亚语气温和，“虽然他们一直在为这件事做准备，甚至从‘沃野计划’初见雏形的最初就开始了，但也是急不得的呀，等到时候卡厄斯的禁足早就解除了，你们跟他沟通就可以了呢。”

“好。”

“……”

“……”

“你……”

在乔君影点头答应后，空气似乎有一瞬间的停滞，一时间没人开口。

“对了，我还想问，同样是死亡带来的情绪，为什么好像从来没听你们说担心游戏里产生的？”

按照她的想法，比起现实里相对安稳的死法，游戏里更可怕的死法带来的负面情绪应该更强烈才对。

卡厄斯闻言突然笑了，祂眨眨眼睛，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回答道：“内部产生的哪里比得上外部冲击呢？何况我们对内部数据都是留有额外的储存空间的。”

“嗯……”乔君影沉默下来，她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再问些什么，哪些问题是不会超过程序们被许可的范围的。

虽然维护游戏场运行的是这些程序们，让她在游戏中经历那么多苦难的看起来也是他们，但她心中在知道了那么多事实后生不出一点怨恨来。

平心而论，这些程序已经在他们能力范围内暗中帮了她很多了，或许有些行为已经超过了权限，不然卡厄斯也不至于被困在小小的主控室里。

而且若真的要怨，也只能怨她自己。

怨她不够强，怨她不够厉害，怨她的能力不够，不足以把她重视的所有人庇护在羽翼之下，怨她……签下志愿书的那只手。

“……谢谢。”乔君影轻声说，“谢谢你们。”

谢谢你们回应了明明可以忽视的请求，谢谢你们告知队友的平安，谢谢你们为告知真相做出的准备。

死亡不过是一场盛大的冒险，她很庆幸与一些人相识或重逢。

谢谢你们，关于这一切的一切。

“……”

“嗯……时间差不多了呢乔乔。”盖亚向乔君影伸出手，在身后柔光的衬托下那手心白得如同玉石一样。

牵上她柔软的手，乔君影在众程序的簇拥下来到另一间大厅里，在大厅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一扇扇房门。

带她来到其中一扇门前，盖亚用眼神示意她开门说：“你想要回去的地方就在后面呢。”

“呼——”

门后是一片湛蓝的天空，大风扬起乔君影的宽袍大袖，长发被风吹散挡住视线。

一只温热的手贴上她的后心，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该回去了。”

“等、等等！”突然想起了什么，被头发糊了一脸的乔君影凭借记忆转向无名的方向，“你说我来到这见到的第一个程序不是你也不是卡厄斯，那是不是那个雕像？是西弥斯？”

“……嗯。”似乎没想到她还会对自己说话，无名愣了一下，“再见。”

随着抵在手心的手用力一推，乔君影跌入一片让人安宁的湛蓝之中。

“啊——”

看着下方形状熟悉的岛屿，哪怕在半空自由降落她竟一点也不紧张，心里一直憋着的什么东西似乎散去了，她大喊着释放心中的快意。

在岛屿越来越近的时候乔君影耍帅打了个响指，下方的植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疯狂生长。

悠长沉闷的吼声从下方传来，像是什么大型的传说生物发出的，引出来自灵魂深处的震动。

乔君影眯起眼睛，看见下方一抹青色向她冲来，甚至超过了飞快生长的植株。

青色巨兽腾云驾雾向她袭来，狰狞的兽首两侧有白色长须随风舞动，头上的长角像是鹿角，长长的如同巨蟒的身体上覆盖着青色鳞片，腹下四只利爪如同鹰爪。

……是龙！

那是从古至今延续不断的民间崇拜，是刻进血脉里的文化信仰，是他们从小听到大的神话生物，任凭哪个启国人都不会将它认错。

青龙乘风而上，乔君影盯着巨大的兽首，袖间突然飞出几条结实的藤蔓缠上龙角，带着她轻巧地落在龙角之间，她的手握上龙角，露出大大的笑容来，“我回来了！”

青龙发出悠长的龙吟回应她，带着她在云间翻腾，然后调转方向一头向下方的大海俯冲而去。

“啊啊——”

紧紧抓着龙角，乔君影看着海面越来越近，已经能闻见海腥味，在浪花几乎打上脸颊的时候青龙猛地一个漂亮的扭身重回天际。

听见耳边的猎猎风声，迎着湛蓝的天空与柔软的云霞，乔君影感觉心里都旷达了，发出畅快的大叫。

绕岛盘旋几圈后青龙停在半山腰让她落地，轻抚一下冰凉的鳞片，乔君影目送青龙长吟着隐入山林。

“……乔乔？”犹豫不定的熟悉呼唤在身后响起。

“阿姐！”

“小影！”

“小影。”

乔君影猛地转身，那群她爱着的、也爱着她的人站树下望着她，细碎的阳光透过枝叶在他们身上落下莹莹光斑。

“乔乔。”为首的周清晏开口又唤了她一声，明亮的眼眸似乎带着水光。

“……清晏。”乔君影向他扑去，完好妥帖地落于张开的双臂之中，像倦鸟归巢一般。

她越过他的肩膀，看见他身后安静站着的同伴们。

祁阳。安旭时。陆筠箐。顾知行。宁望。左陵。莫不问。叶沐桐。程凤鸣。

扫过他们或柔和或灿烂或儒雅或冷静的面容，与他们或宽慰或安抚或清冷的眼神对视，乔君影慢慢低下头把侧脸贴上周清晏的侧颈，感觉到一只手摸上她的后脑轻抚几下。

她闭上眼睛，卷翘的睫毛在阳光下呈现亮眼的金色，泪珠从微阖的眼帘下滚落。

“我回来了。”她说。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谢谢你们，关于一切的一切。

①死亡不过是一场盛大的冒险：对于头脑十分清醒的人来说，死亡不过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哈利波特》

最终在文档里敲下”全文完“三个字的时候竟有些舍不得，这是我第一篇长篇小说，在很久之前敲下“章一”的时候没有想到会拖这么长时间，但写到后面真的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再加上现实生活的一些变化中间确实断更了很长时间，对此我很抱歉。

2021年1月17日是这篇文在晋江上开始连载的日子，但真正有了关于这个故事的脑洞和开始动笔应该是在2020年的暑假，脑洞的最初来源是学校每到选课就要崩溃的教务系统和那段时间在看的《人工智能的未来》以及一些关于“永生”的视频，各个游戏场的灵感来源则是许多恐怖电影小说以及民俗传说。

在断更后重新拾起来的那些日子里我也在回顾和反思前文，往后的这段时间应该在写番外的同时对前面进行修文，然后是准备下一篇《双向猎捕》，关于我心目中的哨向世界。

感谢看到现在的你。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