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水湛从宫中归来的时候,天色已是黄昏。
落日溶金,光华璀璨。夕阳映照在七色的琉璃瓦上,折射着的光彩璀璨如血。照得近的花远的树,都仿佛是远天仙境里的琼枝玉叶一般。
在那样灿烂的金色里,一身黑色锦衣的净水湛,在这一方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背负着双手,踏着青石铺成的路面,拖着长长的身影一步一步地向前,他的脚步,不疾不须,方方正正。远远看来,仿佛是灌了铅一般的铁桶,每移动一步,都要花费极大的力气。
而他的眉峰,也凝聚成一个明显十分的“川”字,仿佛有什么难解的事,在困扰着他一般,心事重重。
晚来的风,带来初秋的凉意,吹动他的半敞开的衣袂,波浪般层层叠叠地飘了开去,映着色调绮丽的游仙丝质,风风雅雅。
斜阳笼罩的府第里,所有的下人,都在各司其职。
各房的丫头,在准备主子的膳食,而其他工种的下人,或者忙着吃饭,又或者在厨房帮忙,偶尔有匆忙的下人闪过,看到一脸严肃的主子,便停住脚步,先是恭敬地弯下腰去,匆匆一揖,然后便怕惊扰到什么一样,快步地走了开去。
光线逐渐暗淡的青石板路上,净水湛神色黯然,气息微冷。他好看的眉,仿佛山峰似的聚起,拢成一个小小的疙瘩,那双水晶般的蓝眸里,则是茫然不知所措的苦涩,还有微微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鄙夷。
是的,他觉得苦涩,是的,他觉得鄙夷,当然了,这些感觉的源头,却也正是源自于他无法放开的一切,源自于母亲在自己还未长成时,已经树下的桎梏……
他没有想到,他的名义上父王,那个一向高高在上地端坐在王座上的人,那个一向用冷眼和旁观诠释着自己憎恶和厌弃来表达对他的情感的王者,至所以如此急不可耐地召见他,竟然只是单纯地为了要自己尽快地,代王出征。
虽说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虽然他对自己的计划一向非常的有信心。虽然他知道此事早已是非他莫属,可是,一旦希望着的,却又排斥着的事情尘埃落定。他的心,又有丝丝缕缕的恨意和失落不可抑制地泄露出来。
是的,他是恨着那个人的。他恨他的偏见,恨他的固执,恨他的软弱,更恨他的自私……有时,他真的不是明白,那个人,不解亲情,麻木不仁,究竟有什么资格,还凌驾于众人之上,心安理得地接受众人的膜拜和崇敬呢……
紫色的秋海棠,已经开始绽放。一身黑衣的俊美男子,任花树的倒影,覆满全身。任由早凋的花瓣,一片一片地落在他的发上,他在淡紫的花树下抬头,凝望天际,望着那原本璀璨的金色,渐渐地转为暗红的惨淡,再望着那抹暗淡,一分一分地蔓延。他无声无息地呼了口气,
眸子里的暗色,却渐深渐深,那样的覆盖式的暗色,仿佛想要汇成一股急流,将有关那个人的一切,通通都冲去……
虽然已经离开了中宫,可刚才的那一幕,依旧历历在目。
华丽的宫殿之上,年已苍老的炎帝,始终坐在高高的王座上,静静地俯瞰着自己冷落了十几年的儿子,眸子里折射出来的光彩,复杂而又清晰。
他的逐渐苍白松弛的手,始终摆放在龙椅的扶手上,摊开的十指间,赫然是代表皇权至上的,胜日戒,光芒璀璨,色调柔和。
而他的嘴唇,不停地开阖着,吐出指令,或者令人心凉的古板字句。而那些砌辞或者华丽,或者冠冕堂皇的词句,始终阐述着的,都只不过一个他早已耳熟能详的事实。
那就是,战争!那就是,必胜!
他所说的,所要表达的,只是不断地重申着此次出征的重要性,还有就是必须要取得的胜利。还有自以为是的谆谆教诲。
净水湛心想,这,恐怕是他在那个人的心中,最后的一点,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价值了吧……
若没了这点价值,他甚至不知道,他在他的眼里,又会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整座宫殿,空****的,炎帝充满威严的话,还在继续,那样程序式的亢长谈话,更象是远山薄暮里余韵悠长的老钟,在这个空**而且寂寞的殿宇之中,句句清晰。
自始至终,他的语气,只有命令,没有征询,只有指点,没有关切,间或夹杂着淡泊而又轻描淡写里,也没有哪怕是一点点的问候的意味……
他说,四国联袂来犯,表面上固然可怕,可眼里能看到相同利益的人,必定有他不为人知的心病。所以,只要打好这第一仗,只要能一挫对方的锐气,再从中挑起他们的仇恨,想要取胜,也并非难事……
他说,我儿要记住,这一战,关乎胜日皇朝的生死存亡,关乎皇家的威严,关乎举国上下的移民苍生,更关乎列强对胜日皇朝此后的态度。
综上所述,他希望净水湛能于此一战中,打出胜日皇朝的风采出来……
净水湛原本垂下的眸子,垂得更低了。
原来,那个一直端坐在王座上的王者,心里想的,果然和他是不一样的。原来,一直在那个王者的心里,或者他心里所关心的,并没有这个即将上战场的儿子,有的,都只是皇家的威严,还有就是他的王位,是否坐稳而已?
没来由地,净水湛的心里,失望至极……
已步入年迈的帝王,静静地望着净水湛,仿佛有千言万语,却都在净水湛冷然而且骄傲的应对里生生截断。
他一直说,此战关乎我胜日皇朝的生死存亡,臣一定会竭尽全力。
他说,臣一定不会令皇家无颜面对天下黎民。
他说,臣必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已经步入年迈的帝王,那曾经震慑人心的眸子里,忽然不可抑制地泛出失望的光芒。本来,他私下传净水湛前来,只是想给予他鼓励,然后闲来叙叙家常的啊……他想告诉他,他同样是自己的儿子,自己同样也是关心他的……
可是,为何那样的话到了口边,却变成了另外一种语气呢?是长久的疏漠,将两的距离拉得太远?还是因为他的母亲,所以他始终将自己排斥在他的生命之外?
经过那样的不可逆转的过往,仿佛连接血脉的亲情链的某一环,忽然断裂了,才导致身为血亲的他们,只能伫立在遥远的彼岸,只能相互抵触仇恨,却不能走近对方。
只能说,他已经老了,眼下以及以后,都是他们年轻人的世界,而不由自己掌控的事,已经越来越多了……而这个一直在自己的心目中,一直令自己最骄傲的儿子,他对自己的感觉,怕都只剩下了恨吧……
他望着这个本该令自己骄傲的儿子,心里的最后一抹光,逐渐暗去……
而整个过程,然而,净水湛并不看他。又或者说,他在刻意遮掩自己不同于常色的眸子。因为,他不想再一次看到父王眼里的厌恶。
骄傲了一世的人,心中终有软肋,又或者是母妃的诅咒吗?
要不,为什么他只手都可以夺下来的天下,却任由他们在别的皇兄手里,左右摇摆?
他知道,自己并不屑于取那个位置,可是,若身居高处,便能改变人们视线的话,他有时甚至在想,要不要,试一下呢?
可是,每当这个念头一经浮出,他的脑海里,就会很自然地浮出母妃的样子。她那样宁静而悲哀地望着自己,却什么都不肯说出来……
“皇儿,大军十日后出发,你回去准备一下吧……我儿新婚,又要远征,父王对你不住啊……”
微微带了些叹息的语气,说不是自厌还是自憎,他只知道,他欠这个儿子甚多,只是,一看到他那双与众不同的眸子,却总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厌恶和憎恨。
可是,他总也还是自己的儿子……
“陛下放心,臣,随时可以出征。”净水湛用的称呼是“臣”而非“儿臣”。这两者的区别就在于这个所谓的父亲,在自己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位置……
眼望着这个最优秀,也是最另类的儿子跪倒在自己的脚下,炎帝的身子动了动,可是,两手才张开一半,却又触电般地缩了回去。
“那好,你回去准备吧……”
所有的客套,都变得多余,没有什么比不愿意承认的亲情,更加的令人伤心。
净水湛一拜到底,然后衣摆一甩,扬长而去。
这金殿,太过压抑,令人窒息。那样混合着种种欲望和贪婪的华丽金殿,哪有外面的广阔天地的自由空气来得舒服且可以自由呼吸?
……
仰望长空,净水湛在心里慢慢发誓,母妃,我终不会永远为别人做嫁衣,而且,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
这一段时间,所有的人,都好象很忙。
洛水心忙着和准备远征的净水湛话别。
净水湛忙着战前部署,更是提前将自己手下的精英,全部都遣了出去。
然而,洛雪隐更忙。她每天忙着偷出府外,忙着开始物色人手,经营自己谋划已久的小生意,当然,更忙着练功,以及享受生活。
当然了,有空的时候,她也忙着害害人,或者找某人试一下自己最新研制成功的蝎子粉之类的东西。就好象现在……
此时,她正坐在自己唯一的一张凳子上,望着明明手脚都不能动,眼神却好象喷出火来的红衣男子,先是拉开他的衣袖左看右看,跟着开始在他的身上,左翻又翻。
“臭女人,你在翻什么?”
看到自己外衣竟然被脱了下来,红衣男子洁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了红晕,因为发怒的关系,眸子里的绿意淡了些,隐隐透着血丝。
这臭女人,在做什么啊?上次被她脱了一件衣服,这一次,又来脱另外一件?
“问什么?当然在脱你的衣服啊,难道,你没有眼睛看吗?”
某女理直气壮地将男子的衣服狠狠的扯下,然后喜笑颜开地放到自己身上左右比划,可是,这衣服,还是不合身啊。
衣摆长了一点,害得她差点摔跤,衣袖宽了一点,穿在她的身上,好象是唱戏,更有甚者,这腰也宽了,她将腰带缩了又缩,还是宽得可以再钻半个人下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没事长这么高什么什么?害得她想借件衣服穿一下都不行……
她气极,将手中的衣服一甩到破**,然后一脚踏在旧板凳上,伸出纤细的手腕,狠狠地点了一下男子的额头:“TNND,没事长那么高做什么?这衣服穿在身上,太大了……”
男子翻了翻白眼,这女人,什么逻辑嘛,自己抢人家的衣服,因为矮小而穿不下去,到了最后,反倒成了别人的不是。她自己又为什么不长高一点啊?
难道全天下的衣服,都要照着她的尺寸做吗?
看到男子的脸色,某女忽地转过身来,用几乎吃人的眼神,望着躺在地上的男子,将双手叉在腰上,以鄙夷十分的语气说道:“臭东西,你这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脸色,这是给谁看呢?我‘借’你的衣服,这是给你面子,你不要给脸不要脸……”
“别人的衣服,穿不进倒还罢了,因为他们是娘生的,可你,是蛋生的,不在此列,而且……你这没事做的,变这么高做什么……”
男子终于气结。
这头儿,洛雪隐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又开始想起了其他的主意。
通常来说,若是衣服不合身,或者太多,要怎么办呢?
要么是重新做一套,要么就是改一下,清亮的眸子里闪过一抹光,某女又将扔在破**的衣服放在自己的身上,左比右划地比划了半天,忽然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将衣服又一扔,双手叉在腰上,大声说道:“烦死了,明知道我不会针线,臭蛇,去帮我找一套合身的衣服来……”
“你……”
“你什么你?若你再找不来,我就把你的蛇皮剥下来当衣服穿……”
“……”
一人一蛇间的缘分,可真是奇怪。
蜕完蛇衣的男子,望着占了他地盘的女子,一时不小心弄了一些动静出来。于是,耳根极明的女子一跃而起,她先是举手一劈,劈晕了睡在她身旁的那个世间最胆小的小丫头,然后才站起身来,一下子跳到他的面前,叉着腰,瞪着眼,气愤地问道:“扰人清梦的家伙,你是谁?”
“半夜三更的来我家,做什么?”
大蟒蛇翻了翻白眼,这是我家好不好?怎么又变成你家了?
于是,他冷冷一笑,这地方,是我的……
“是你的?”女子慢慢地凑近他的脸上,望着他眉间那一个五星芒印记,冷笑:谁能作证……
然而不等他再说什么,她手中的药粉一扬。他就闻到了浓烈的硫磺气味。
幻化成人形的蟒蛇感觉不对,急忙落荒而逃。
而那个没心没肺的女子,并不追赶,她一边身后嗤笑,还一边威胁道:“从现在起这是我家,若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来到我的家,硫磺侍候……”
原来,洛雪隐一来到这里,就感觉到了一种很特别的蛇的气味,于是,她断定,附近一定有一条蟒蛇,长期盘踞,于是,她趁着去厨房的机会,找来了份量不少的硫磺,再加上秘制的蝎子粉,别说是百年大蛇,即便五百年,她也不怕。
可怜的大蟒刚刚恢复元气,被这一折腾,足足休息了三天,才又恢复过来。一恢复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可恶的女人算帐。可谁料到,第二次更惨。
她竟然拿了石灰,混合在硫磺里,差点连他的老命都拿去了。
他气极,恨恨地说道:“你怎么每次都来这招,能不能换点别的……”
谁知,某女睁大眼睛,无辜地摊摊手:“我也想的,可是,他们只拿这些来害我,我又没有钱买别的……”
某蛇气极,还说没有钱?是谁将他现行的蛇衣卖了五百两银子,才一转头,就说没钱了……
可他哪知道,那五百两银子,只转了个身,她就将街头的一个档口盘下了,然后交给了一个刚刚救回来的小乞丐?
思忖间,某女又凑了进来,神秘地说道:“或者说,你告诉我,你还怕什么,下次,咱们再试试……”
某蛇直接晕菜。
“衣服,我去找行不?可是,你得先放了我……”见过不怕蛇的,可是没有见过拿蛇来当奴仆的。
宽敞的屋子里,幻化成人形的大蟒蛇正渐渐现行:“你若不帮我解了这硫磺药,我可哪都去不了啦……”
这女人,要多可恶就有多可恶,就在他刚刚想了办法将她的药解掉时,她就立马想到了另外一种,而且,屡试不爽。
只能说,栽到她的手里,认了。
终于知道她就岭南落家的后人,大蛇更加晕菜了……
“小……公子,公子,你刚才是怎么知道那钱是卖肉的啊……”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青儿一边跟在洛雪隐的身后,一边扯着她的衣袖,想要问问,别人解决不了的事,为什么她的小姐举手之间就分得清清白呢?
“青儿,我说你烦不烦啊,小心你再问,我就不带你出来。”洛雪隐终于发火了,她一甩袖子,开始斥责好奇心过剩的小侍女。
她刚才不是解释得非常清楚了吗?
卖肉的钱是有油嘀,铁匠和木匠是没有嘀,这么简单的道理,那小学的教课书上都有写啊……
不知道,那只怪你读书时没有认真了……
什么,没有读过书?
那只怪你家乡的教育太落后了……
……
今早洛雪隐带青儿出门,才走到街上,就看到两个模样凶狠的男子,在追着一个瘦小的男子在打。
洛雪隐本来不想管闲事的,可是,刚要躲开,却发现一个大着肚子的女子,正在拉扯着那两个男子,哀求他们不要打自己的男人。
但那两个男人如何肯听,只一甩,就将妇人甩开,然后继续殴打那个双手抱头的男子。
四周围观无数,可没有人敢上前。
洛雪隐终于看不下去,她扶起了快要摔倒的妇人,然后挡开两个男子的拳头,问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听两个凶神恶煞的人道来,她才搞清楚,原来,那两个打人的,是两兄弟,今早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们攒了好久的两吊钱不见了。最后,竟然从瘦小男人的怀里搜到,但这男人却说是自己卖肉攒的,打死都不给,这才有了开头的一幕。
“那钱,真的是我相公卖肉攒的啊……”怀孕的妇人痛哭着挣脱青儿的手,扑倒在自己男人的怀里:“我相公没有偷他们的钱,真的……”
听到他们各执一词,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大家指责两个汉子不应该打人,在什么事,应该交给府衙去解决。
“我们兄弟丢了两吊钱,就是他偷的,还要找什么府衙?”
一听妇人帮她的相公,再听听周围人的话,两个汉子更生气了,一个将妇人一拉,另外一个大大的拳头,又要挥过去:“给不给,再不给,打到你给为止……”
洛雪隐伸手挡住了他。
她望着气势汹汹的两个汉子,说道:“这样吧,这钱能告诉我们,究竟谁才是他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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