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往事(14)

见月香搬了一根楠竹编的小矮凳子,挨在刘芳旁边坐下,勾着身也去拿洗衣桶里的脏衣服。

“哎哟,你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做什么?可当心别挤着了肚子!”刘芳直起身来,冲着见月香嚷。

秋日里轻柔的阳光照进院子里,抬头看,天高云淡。

见月香早习惯了刘芳见谁都是一副牙尖嘴利的模样,现在甚至能从她尖酸的话语里听出许多善意和温暖来。

比起表面看着儒雅,其实底子里懦弱自私的蒋文来,她倒更愿意跟刘芳待在一起些。

所以,蒋文能少回家,她下意识里竟是高兴的,这连她自己都有些吃惊。

从蒋文到见家情真意挚的说要娶她,到今天叹着气转身就走,也不过短短五个月的时间。

五个月,从最炎热的夏天变成了萧瑟的秋日,他们的感情也逐渐走向冰冷。

见月香相信当初他说要永远对她好是真的,只不过做不到也是真的。

“没事的。”见月香仍旧弯腰拿起一件衣服来,在沾上灰土的地方细细的揉搓。

“你当然没事,我的孙子可不能窝着!”刘芳抢过见月香手中的衣服,忙冲她摆手,“去去去,自己走远点去。”

见月香无奈,只好在桶里洗了手上的皂角粉起身收了凳子,刚要往里屋走,就听刘芳又道:“对了,这天这样冷了,你可得仔细身子,千万受不得凉,娃在娘胎里受了寒,生出来就会体弱多病,我给你打了两身棉衣,就放在我屋柜子上,你去试试看能不能穿。”

“总共没攒下来几个钱,全倒贴给你了!”刘芳口中嘟囔着,“你要有本事,就给我生个大胖孙子!”

“谢谢妈。”见月香低头说了一句,就往屋里进。

刘芳的房间在连通堂屋和灶房那短窄过道的侧面,屋里没有窗户,既阴暗又不通风,见月香一走进去,就闷得厉害,捂着胸口只觉得这间巴掌大的小屋子住着憋人,实在不敢想刘芳是怎么天天年年的住在里边的。

这也是见月香第一回进刘芳的房间,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立柜,单人睡的小板床,连个床罩也没有。立柜倒大,几乎占了房间一半,却很矮,柜子顶上被用来当做了桌子。

给见月香新做的衣服正放在柜子上。

见月香害喜得有些严重,在这屋子里憋着气,胃里总翻江倒海的难受,一拿上衣服就赶紧往外走,刚一进走道里,忽而闻到一缕淡淡的清香,随着风从灶房后边吹来,一下子神清气爽了。

见月香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把两件衣服展开来,一件灰色十字纹,对襟盘扣,内里是红红绿绿五颜六色的花衬子,一件墨绿带金色团花的斜襟长袄,内里是黑白的细点。

都是过去的老样式,但看着就暖和。

特别是墨绿带金色团花的那件,隐隐约约和之前拿去卖掉的那条灰湖绿旗袍有些像,这一下不仅看着暖,心里也有些暖丝丝的了。

见月香立马换上了墨绿色长袄,走到院子里在刘芳面前去转了一圈:“妈,很合适,穿着舒服多了。”

刘芳眼皮也没抬:“我藏在牙缝里的老本都穿在你身上了,能不舒服吗!”

见月香全当没听见,下巴一垂,忽的又闻到了刚刚那香味。

她于是循着味儿来到灶房,灶房有扇不常开的门,外边是前后左右几家的院墙围出来的一方小天井,这里常年没有人来,也就刘芳用来堆些杂物,见月香一出去就看到了墙外伸出来的一枝梅花。

现下才十月底,这梅花开得早了,嫩黄的花瓣刚舒展开,一簇一簇的堆在枝头,带着浓郁的花香映得墙边影影绰绰。

见月香踮起脚去,伸手摘下一枝来,拿进堂屋,给桌上的玻璃瓶子换上水,把腊梅花放了进去。

屋内整个芬芳起来,见月香心情大好,手忽然就痒了,拿出刚刚收起来的笔墨些,在桌面上铺展开。

这是她来到青川以后第一次画画,没有颜料,竹浆纸吸水性又太好,见月香提起笔沾墨控好了水,用淡墨勾描出花朵和细枝,中墨枯笔画杆,干笔侧峰勾皴分染明暗,最后点上浓墨画出花丝和花/蕊,一幅工笔线描梅花就画成了。

一枝数簇梅花破纸边斜倚而出,竹浆纸本就是黄色的,倒和瓶子里的腊梅如出一辙。

见月香思绪一动,把画卷起,出门又往积墨巷四季斋去。

上回那冯老板说他们是要收画的,不如把这画带去给他看一眼,画这幅画的纸墨虽不好,可一个人的功力还是能看得出的,要是四季斋肯收自己的画那就最好了,反正蒋文也想让自己多画画,这样两全其美,把画画出名堂既成全了蒋文的面子,日子也会过得更好。

见月香实在不想过伸手找人要钱拿的日子。

只是见月香没想到,刚进四季斋她就又见到了周冰洁。

周冰洁正从盒子里拿出一幅画来,往冯老板的桌案上搁:“这画刚裱了没两个月就卷了边儿,你给看看怎么处理一下。”

冯老板扶着卷轴一侧,把画展开,是一幅仕女游春图,身穿华服的浓艳侍女站立在黎黎草坡之上,身后一璧石山,山上两管竹枝曳曳。

是仿的唐寅的《仕女游春》,原版仕女游春线条劲细,色彩妍丽,用笔用墨淋漓妙绝,整幅画灵秀俊逸。

周冰洁摹的这幅图有原版的样子,却少了原版的气韵妙味。

这画是周冰洁两个月前画好裱好的,一裱好就送给了郝社长,今天中午周冰洁又去给郝社长送画的时候才注意到这仕女游春卷了边儿,于是连忙拿来让四季斋修复一下。

“这画是长期挂在墙上的吧?”冯老板看了一眼,“卷轴的画就这样,挂久了边就容易卷,实在没办法,要想修就只得拆了重新裱。”

“卷轴的画不能久挂我知道,可这时间也太短了!”周冰洁不满冯老板把责任全推在自己身上,“重裱一次画心就短一截,我这每两个月裱一次,没一年画也没了!”

“如果想长挂那就拆了轴安个框嘛!我们这儿新到的玻璃框,价格实惠经久耐用……”冯老板见势就推荐起他的东西来。

“行了行了,我在你这儿买的东西还少吗。”周冰洁摆摆手,“又不是钱的问题,爸他就喜欢卷轴的我有什么办法,你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补救一下吧。”

见月香站在门口听得一清二楚,她不想与周冰洁照面,只怕又被她问起蒋文的事,刚想转身走,就被眼尖的冯老板给看见了。

“哟,客人来了里边请,站在门口做什么?”冯老板冲她喊了一嗓子。

周冰洁顺势扭头来看,一见是见月香惊奇的忙走过来帮她拉帘子:“是你月香,我们还真是有缘!”

见月香冲她淡淡的笑了笑,周冰洁点头的时候下巴一低,一下看到了见月香手里拿着的卷纸。

竹浆纸上还有笔墨的痕迹,似乎画得有画。

“这是?”周冰洁满腹疑问。

“哦,这是我刚画的画,拿过来让冯老板给看看的。”见月香哪里知道蒋文对周冰洁撒的谎,直直的说了出来。

“你昨晚买竹浆纸是用来画画的?”周冰洁又问,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见月香点头:“先画来试试,冯老板要是觉得我画得还行,愿意收,我就用宣纸好好的画。”

“哦,这样。”周冰洁松了眉头,“你宣纸可买好了吗?”

“嗯,蒋文早几个月前就从泾县给我买了回来,只是我一直没动笔。”见月香实话实话,“今天突然兴起,随意画了画。”

“那拿出来看看吧,我早想见识你的画功了!”周冰洁说完,又补充到,“我也会画一二,平时最爱和画画的人交朋友。”

见月香只好把画展开,周冰洁本没有报太大的期待,只因为见月香说得谦虚,画又是画在竹浆纸上的,可画一呈出来,周冰洁和冯老板两人都是眼前一亮。

画纸上梅枝苍虬有力,梅花活泼可爱,墨色分明仿若破风而立,傲然生姿。

“你这画功可以的!”冯老板从案桌后走了出来,“你画,你尽管画,画多少我收多少,缺什么就来找我拿!”

周冰洁见一向吝啬小气、惜财如命的冯老板突然大方,吃了一惊,不过一想也是,只是在竹浆纸上都能画出如此风韵,用好纸好墨好颜料,只怕更是不得了。

“那太好了。”见月香也高兴起来,她正好还缺颜料呢。

好颜料可贵,叫她花钱,她现在却也舍不得了。

“对了,这画我知道怎么补救。”见月香心情一舒畅,开口向面前的两人到,“边子卷翘一般不会出现得这样早,这幅画或许是包边的时候用的烫斗温度高,绫子收缩过多造成的。”

冯老板自然是知道原因的,这画就是他裱的,只是在他心里一直觉得这郝太太虽然一心热爱国画,可水平实在有限,画的画大多呆板无趣,装裱时心不在焉,一时大意所致。

他刚还在想怎么推脱了周冰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眼下却只顾着思忖怎么笼络住这个叫月香的。

冯老板装裱的本事不见得有多好,可看画的本领却是实打实的,只一眼他就知道这个月香是难得有天赋的画家,他的四季斋就缺这样的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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