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 临安城中有逐鼠一俗,概因周遭江浙两地肚多蚕桑织户,最惧鼠类,而春将至时, 冬鼠探头, 正是歼灭的好时候, 这几日恰轮至御街北, 分派了熏药要商户们除鼠。
岑开致开的是食肆, 哪能一边熏药一边做菜,便有意借着这个机会同江星阔一道回明州, 因江星阔还有公事交接,需迟几日,应李氏邀约, 带着阿囡去她城外的庄子上做客。
李氏与岑开致本就一见如故, 多多相处更是投缘, 李氏貌美,性子又活泼疏朗, 倒不似长辈, 与之相交更好像姐妹。
江家在临安郊外的庄子叫做三珠府, 其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 因近旁有三个深潭点缀而得名。
最大的水潭叫做靛潭, 水色浓蓝,深不见底,如杯之海。二潭叫做碧潭,潭水幽绿, 藻草颇多偶见游鱼。三潭就在庄子后头, 却不知为何不似前两个潭以水色为名, 而是叫做仙人洞,上有瀑布悬挂,水质澄明清澈,鱼虾如悬在空气之中,庄子上吃喝都从此处引水,十分清澈甘甜。
“阿潮少时总爱在此中凫水,有一回还带了个羊皮筏子深潜下去,小厮见他好半天不上来,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回去寻人,我吓坏了,强撑着走过来瘫在石子堆上。”
李氏说着摇摇头,笑道:“哗然一声,阿潮浮出来了,见我面无人色,小厮摔得下巴上都是血,难得见他有些惴惴不安,我便也不说他,此后就鲜有涉险之举了。”
“我见他一贯稳重,年少时竟也如此大胆。”岑开致蹲下身,伸手去捞一尾透明的小鱼,小鱼何其灵巧,旋即从她掌心溜走了。
岑开致看着小鱼游向瀑布之下的深潭,碎珠撞石如沫,天然掩住那深潭不叫人看。
“不知潭水有多深?”她情不自禁的问。
李氏轻笑,道:“你与阿潮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瞧着乖乖模样,其实也是个按捺不住的性子。你若好奇,可明早来看,这几日都无雨,明早瀑布水会更细,又有阳光直射,能窥进去很深,只是见不了底。”
此时已经不早,众人打算在庄子上歇过一夜,明日再细细游览近旁山川水色。
这群山中庄子不少,三珠府不上不下,正在当中,舍了马车之后,岑开致拾级而上,曾路过几所庄子跟前。
此时站在高处下望,还能瞧见其中一庄子灯火通明,像是也有主家前来暂住。
李氏觑了一眼,微微蹙眉,道:“嘉娘你认得?”
岑开致轻轻颔首,李氏就道:“那便是她陪嫁庄子,怎么撞在一块来了。”
听着口气有些不愉,岑开致也不便多话,搀了李氏回庄子上了。
出了临安,虽只有半日之途,到底有些距离,许是水土有异,也可能是因为心境不一,晚膳各色清蔬菜肴,滋味总有几分不同。
譬如那一道芋子让茄子,名儿有趣,吃起来也不错。芋子是地窖里存下的,茄子是夏日风干制好的。但凡蔬果制成了干货,再度烹调之时就格外的吸油入味。
茄子本就是不过油不好吃的食材,将芋肉裹在茄中,先炸再煲,炖得非常香且软糯,且因油被逼出而不腻人。
因是茄子裹了芋肉,一口咬下便有两种糯味,茄子微韧,芋肉更粉,茄子是夏日之味,芋子是秋日之实,两者本不相关,却相遇在冬季,滋味实在出奇融洽。
阿囡只吃这道菜,便是饭都不要吃了。李氏柔声添了鱼汤拌饭哄她吃些,十分亲和有耐心。
正此时,忽有庄仆来传,说是嘉娘遣人送来一道荔枝木焗鸡。
阿囡其实不知嘉娘与李氏之间的关系,只是觉察到李氏心情变化,故而抬头看她。
李氏看向岑开致,烛光盈盈,美人皎皎如月,正望着她浅笑。
多好的一个儿媳妇。
这都过去了,没什么过不去的。
“搁下吧。去灶上做一份芋子让茄子回过去。”李氏道,“你们尝尝,我吃过,这荔枝木焗鸡滋味颇不错。临安种不了荔枝,胡嘉娘又偏好此味,她父亲年年都从闽地购进。”
都说做菜要色香味俱全,这荔枝木焗鸡表皮晶莹剔透,光可鉴人,一看便知味美,闻之又有果香,肯定是好吃的。
“自家人,不讲究了。”李氏道。
崔姑净了手,扯了一只鸡腿给岑开致,又扯一只给阿囡。
岑开致揭了层鸡皮一尝,酥脆如裹炸面衣,简直难以形容融在口中时所迸发出的香。阿囡大大的咬了一口鸡腿,肉汁滴滴答答的从她下巴上溢出来,肉质鲜嫩无比,丝丝缠绵,与表皮的脆截然不同。
岑开致心中忽得很羡慕嘉娘,能得父亲如此宠爱。
庄子上一夜好歇,在陌生之地,岑开致却睡得极好,当夜睡下时不曾细看屋内摆设,晨起梳妆时见铜镜簇新,花案上的刀架却是旧物,岑开致打开柜门瞧了一瞧,果然见着几套新制的女裙和几身不那么新的男衣。
这是江星阔的院子。
想起自己昨夜搂着**另一只软枕睡得香甜,岑开致微微红了面。
李氏院中似有事,崔姑出来与她说,庄上几家人户的子女到了年岁做亲,其中有两家看对了眼,想求李氏给个体面。
“让夫人先忙,我只带阿囡去仙人洞旁瞧瞧。”岑开致俯身替阿囡整理披风。
崔姑笑道:“夫人早知娘子你按捺不住,山间晨起风大,这披风是夫人旧物,因为颜色太浅嫩了些,她做起就没穿过,娘子不要嫌弃。”
“怎会。”岑开致当即解了自己身上黛蓝的披风,换上李氏赠与的这一件水粉霞绡斗篷,站在山涧旁盈盈水汽之风中,好似一株早春盛放的桃花。
经过一夜,仙人洞的瀑布果然细了好些,潭水更为平静澄澈,透明而惹人喜爱,只是窥进潭水深处,渐黑渐浓,仿若另一番天地。
看着深潭似有旋洞,岑开致暗暗心惊,纵然她深谙水性,年幼时也野泳过几回,但也不敢入这种地方,瞧着像是什么鬼怪的深渊巨口,如此想了一番,更觉江星阔少时实在胆大。
谭边悬着一个捕鱼的竹笼,阿囡好奇拽了拽系在岸边大石上的绳索,道:“扯上来瞧瞧吧?”
“这是人家放在此处的,不好动它,你若想捉鱼虾来玩,咱们回庄子上取些渔具来。”岑开致道。
正说着,忽闻身后沉重的脚步声传来。
就见一个粗壮男人背负竹椅而来,竹椅上有一女娘,他把竹椅小心翼翼的搁下,那女娘转过脸来,原是嘉娘。
“我就猜到是江夫人请你来庄子上做客了。”嘉娘笑笑道。
她也委实是个爱玩乐的,腿脚不便都拘不住她。两人坐在谭边一处平整的大石上,看着嘉娘的仆从阿达慢慢的将竹笼从潭水里提上来。
山风还颇为寒凉,嘉娘坐下时,动作间裙踞遮不住脚踝,露出一个圆鼓鼓的小熏匣,未等岑开致询问,她便道:“我这脚踝受不得寒,想来山上透透气,就捆了个暖人的熏笼在上头。”
“好生精巧。”岑开致赞叹。
“我阿爹自画了图纸,请匠人做的。”嘉娘不知为何,语气黯淡不似她平日那般骄矜,“为我的脚伤,他真是殚精竭虑了。”
“你这脚究竟是如何伤的?”岑开致听她这话头,似乎也想找人一聊。
嘉娘张了张口,神色有些尴尬,道:“说起来,是我自找的。”
岑开致忙道:“闲聊罢了,不方便就不必说了。”
竹笼的放下去的绳索颇长,阿达怕勾住什么东西,太大力容易断了,只敢小心翼翼的动作,阿囡在他身后也学着他的动作收绳子,瞎忙活。
嘉娘抚了抚足上熏匣,道:“我爹不同意我与荆方的婚事,所以我便想着私奔。事情坐定之后,我阿爹那样疼我,不会不依的。只是胡沁那小子告密,我爹早早就追了出来,我逃跑时慌乱摔断了脚,荆方替我接骨,他到底不是郎中,骨头有些错置。”
“那为何传出去,却是星阔打得你断腿?”
嘉娘明显有些尴尬,躲了视线不敢与岑开致相触。
“外头不知怎么传起来的,我,未出面澄清,是不想荆方名誉受损。”
岑开致听了一时无言,几度张口不知该说什么好。
倒是嘉娘问:“是不是觉得我又蠢又坏?”
岑开致思量再三,几不可见的点点了头。
嘉娘自嘲一笑,道:“如今想来,我也觉得自己很蠢坏。”
岑开致抿唇,道:“荆方待你不好?”
“他待我倒是一如往昔,”嘉娘略略蹙眉,好像不知该如何描述,道:“只是他永远都是那副样子,我说一句话,他下一句要接什么,总在我意料之中,他似乎自有应对我的一番方法。”
“你若心生厌倦,亦可和离是也。”岑开致的话随着山风飘散,嘉娘却明明白白的听见了。
嘉娘从足边拾起一块光洁的鹅卵石抚弄,似乎不解,道:“他待我很好,如何和离?”
到底是劝和不劝分,岑开致劝了一句,哪能再劝,难道非逼着人家和离才高兴吗?
“也是。”她道。
两人间沉默下来,忽然听见阿囡惊呼,“哇,好多!好漂亮!”
满笼透明的鱼虾乱跳,好似捡了一篓琉璃块。
“昨日搁下去好大一块猪肝,全部吃完了。”阿达笑呵呵的道,观这人的说话笑容,似乎有些心智不全。
嘉娘只笑笑,道:“你不是会用叶子编小篓吗?做一个,将鱼虾分些给阿囡玩。”
阿达依言去做,又带着阿囡攀高摘果子,掏鸟蛋,这半日同嘉娘主仆二人消磨在山间,倒如山风山色一般,叫人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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