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香跟着蒋文从上海火车站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来到青川,又换乘了轮船顺着长江摇摇摆摆开了一天半,这才到了蒋文的老家。
见月香从没赶过这么远的路,人刚一下船就吐了,吐得胆水苦了满嘴,接着就病了。
发了一晚上的高烧,到今天为止,她已经在**躺了一个礼拜。
而蒋文刚回老家,工作还没有着落,在上海存下的一点积蓄却全用来买了上好的纯手工净皮宣纸。
这宣纸产至安徽泾县,是蒋文托了人山路水路,大费周折的特地带回来的。
他知道见月香喜欢画画,所以料定了她见到这纸一定会喜欢。
“你看这纸。”见月香把纸举到灯泡底下,“质地绵韧,光洁如玉。看这一圈一圈的图案,像是连绵的云。”
“你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只要你喜欢,用完这些我再给你买。”蒋文笑眯眯的拿过一旁的枕头,替见月香垫在背后,“来,坐高一点,舒服些。”
“别再买了。”见月香把纸放在床头,“你刚回来,都还没找到事做,这一摞纸够我们一家人吃大半个月肉的。”
“那有什么要紧……”蒋文的话还没说完,砰地一声,卧室的门被人从外用力推开,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沉着脸往里头瞥了一眼。
“吃饭了!”中年女人是蒋文的妈刘芳,喊了一嗓子后转身刚要走,又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屁/股是金锭打的,可宝贝得很!”
她那话不是冲着人说的,像是自言自语,见月香没听懂她的意思,蒋文倒是难为情的冲见月香笑笑,安抚道:“你别生气,我妈她就是一个农村妇女,大字不识一个,说话粗鄙惯了。”
“妈,你懂什么就胡说八道!这纸不是用来解手的!”蒋文揽着见月香的肩膀,向刘芳到,“这是画画用的宣纸,不是草纸!”
“擦屁/股用一种纸,画什么画还要另用一种纸,真是娇贵。”刘芳更气,往床/上白了一眼,摔门就走。
“妈!你这人!”蒋文也怒了,站起来还想再说。
见月香红着脸赶紧扯住了他的衣袖,“行了,少说两句,不然妈该更不高兴了。”
“她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又没花她的钱!”蒋文一屁/股坐在了床/上,“她这人就是苦日子过惯了,完完全全的乡下人!没有见识没有水平!”
“乡下人怎么了?”见月香心里虽高兴蒋文光明正大的护着自己,可她也得拿出儿媳妇该有的态度来,于是轻声哄慰到,“乡下人还是生出了你这么个知书识理的浪漫主义诗人,证明你妈水平是挺高的!”
一句话既夸了儿子又夸了妈,蒋文听到后果然松了眉头,扬起嘴角来轻轻笑道:“月香,我今天才发现,你这张嘴,不仅是长得像樱/桃样的好看,还和樱/桃一样的甜。”
话说着,他就俯下/身凑近了见月香的脸:“来,让我尝尝,看看味道是不是也是甜人的。”
“别闹了!”见月香羞得垂下头,忙双手抵在蒋文/胸前将两人隔离开来,“妈叫吃饭呢,再磨/蹭饭菜都该凉了!”
“好好好,那你躺着,我给你端进来。”蒋文起身,刚要走,见月香又把他给拉住了。
见月香掀开被子往床下动:“别端了,我也好得差不多了,今天就出去吃吧。”
一来到婆家就躺床/上躺这么多天,吃饭喝水还要丈夫伺候,婆婆有些意见,见月香也是理解的。
“下来做什么,快进去!”蒋文抄手一把抱起见月香的腿,又给塞回了被子里,“刚好一点,小心又给病着。”
说着替她掖了掖被子,接着道:“你就安心好好躺着,不用管我妈,这个家里我说了算。”
被窝里暖乎乎,见月香心里甜丝丝的,嫁人前就常听人说新媳妇在婆家难免会受气,能忍则忍,有什么委屈放肚子里,家和才能万事兴。
可看眼下这情境,见月香只觉得有个如此疼惜自己的丈夫,她兴许什么委屈也不用受了。
“是没长骨头还是没长脚,烂死在床/上了吗?”刘芳见出来的又只有蒋文一人,气得脸都青了。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蒋文把夹菜的筷子一搁,“妈,人家月香大老远的嫁过来,又生了场病,你多照顾照顾她怎么了?”
“真是人和那纸一样金贵,稍微一折腾就要命!”刘芳咂嘴,“儿啊,我还不是为你着想,你说你这是娶了个媳妇还是供了尊菩萨?”
“行了,妈!”蒋文不爱听。
“别叫我妈!”刘芳也索性摔了筷子,“好好的娘不叫,非要叫妈,真难听!”
“这是新/文化,新/文明,什么娘啊爹的都是旧社会的喊法了,得抛弃!”蒋文弯下腰去捡起刚刚刘芳摔落的一支筷子,站起来又接着给月香夹菜。
“你把你老娘我也一起抛弃了算球!”刘芳拿起捡起来的筷子在衣袖上擦了两下。
“不可理喻。”蒋文看了刘芳一眼,菜也不夹了摇着头端起碗就往屋里去。
蒋文这一进屋就没再出来,两人同吃一碗饭,吃完又一起窝在被子里。
因为睡得早,见月香醒了个大早,下床的时候毛玻璃外边黑摸摸的天都还没亮,可蒋文早已经不在身旁了。
见月香记得桌子上放有煤油灯,她家早就拉了电灯从天黑亮到天亮,从前在苏州艺校也是有灯的,即使到点熄了灯,也有手电可以用,她哪里用过这种还要自己点火的煤油灯。
摸过去学着这些天蒋文点灯时的样子划燃火柴抵在灯芯上却怎么也点不着,总是噗嗤一下就熄灭了,三番四次的她找不出原因也没了耐性只好借着火柴的弱光推开门,走到堂屋里去。
有昏黄的光从厨房那边透过来,在狭长的堂屋里拉出晃晃悠悠的影子。
听动静,是刘芳和蒋文在里边做早饭,见月香一到蒋家就给刘芳留下个懒惰娇气的印象,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提脚往厨房去,今天难得起这么早,她想好好表现一下。
一靠近之后才发现,只有刘芳在里头。
刘芳站在灶台前拿着锅铲正在炒菜,隔着热腾腾的烟气抬起眼皮看了来人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见月香没想到蒋文不在,和刘芳独处她有些不自在,可已经走到了门口,又扭头离开只怕会让刘芳更看不惯自己。
“妈,做早饭呢!”见月香深吸口气,往里边走。
“没长眼吗?”刘芳没好气。
见月香假装没听见,脸却红了起来,站在灶沿儿边搓搓手:“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还真是没长眼!”刘芳将锅里炒好的丝瓜倒在盘子里,转身从陶缸里舀出一大瓢水,拿刷帚涮了涮锅后一把拎起锅往见月香脚步的潲水桶里倒。
油点子溅了见月香一裤腿,见月香刚皱起眉,就听刘芳开口:“杵着就杵着,不知道看着火去?”
“哦!”见月香顾不上裤腿,赶紧坐到灶膛前的小凳子上,灶膛里柴火烧得通红,热气一个劲地往外燎,烤得见月香一张小脸又烧又烫。
刘芳又把萝卜菜下了锅,锅铲猛敲了锅沿儿两下:“火旺点!”
见月香忙拿起身边的柴枝就往灶膛里送,手刚进去一点,就被斜火烫得一阵疼,轻呼一声扔了柴就往回缩,热汗直下。
再探头往里看时,却见刚扔进去的柴枝把原本的火苗打熄了不少,火反而更小了。
见月香生怕再挨刘芳的骂,她脸皮薄,从小到大除了出嫁前因为婚事和父亲争过两句,就再也没被人大声吼过,一有人冲她喊她就心虚冒汗。
又拿起一截柴往里捅,想把压住火苗的柴枝捅进去些,可这么捣来捣去眼看着火就要灭了。
“你把火生哪儿去了?”刘芳扒拉两下铲子,见锅的温度还没热起来,气得扔了锅铲,两大步走过来俯身一看,当下脸就比锅底还黑,“找了你这么个媳妇,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刘芳一把将见月香从小凳上拉了起来,往锅边推去:“炒菜总行了吧?”
话说着,自己坐在灶前,取过旁边的火钳,把灶膛里压实的柴火架出来,又扇了扇风,待火重新旺起来后,刘芳这才接着说:“就你这样懒手懒脚什么也不会做的女人,在我们老家那是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娶的!”
“也就我儿子眼瞎,着了你的道儿!”
在刘芳的骂骂咧咧中,见月香吸了吸鼻子,鼻子一堵,热气就滚成眼泪包在了眼睛里。
手里的锅铲柄差点比她的手腕还粗,使劲翻了翻锅里的菜,腾起来的烟气就把热泪给吹散了。
“我会一样一样学的。”见月香轻声细气的说。
“老大不小才开始学,你学得会吗!”刘芳话音刚落,就听见外边脚步声响起,紧接着,蒋文大步窜了进来,一把抢去了见月香手里的锅铲。
蒋文把铲子往锅里一扔,当啷一声响。
“你发什么病?”刘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月香这是拿毛笔的手,不是拿这油腻腻的锅铲的!”蒋文怒了,“妈,你要是不想做这些,我明天就去请个保姆来,你就享福好了。”
“保……保姆?”刘芳愣了愣,“有这闲钱做什么不好,还专门请个人来伺候,祖宗!真是作孽!”
蒋文没理刘芳,只是去扶着见月香,柔声冲她说:“你别理我妈,她就是旧封建,这些活儿你千万别做,妈要是也不想做,我们就请人。”
“你一大早上的去哪里了……”见月香将脸挨在蒋文肩旁,心里难受,忍不住轻声嗔怪。
“我这不是知道你早上吃不惯干饭,出门给你买小笼包去了嘛。”蒋文搂着见月香往外边去,“你看,刚出笼的包子,特别香!”
两人坐到了堂屋中间去,蒋文把包子递到见月香手里。
“哼,什么拿笔的手!有本事不吃饭成天光喝墨水好了!”厨房里,刘芳怨愤的声音仍能听见。
见月香咬了口包子,边吃边慢吞吞的说:“家里这么多人还请人做什么,请一个人一个月下来要多多少花销,妈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可你们这……”蒋文还要再说。
见月香又道:“我病已经全好了,往后你在外边找钱,我在家里帮着妈做事,怎么也够了。”
“你从没做过这些事,做这些事可辛苦了。”蒋文心疼。
见月香捏着包子,笑笑:“有你对我这样好,我不觉得辛苦。”
天边现出鱼肚白,堂屋里逐渐亮堂起来。
见月香看了看桌对面蒋文的脸,难为情的移开眸光望向屋门外。
低矮的街巷外是成片成片的瓦房,远处连绵的青山像是云霞下的玉带。
蒋文忽地牵住了见月香桌面上的手,不假思索的开口:“我会永远对你这样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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