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孤儿

洪城是一个地处南北交界的十八线小城,冬天偶有两场北方那样的大雪,却不像北方那样家家都供暖气。

在不下雪的日子,天总阴沉着,乌云棉被一样压在这个陈旧得灰蒙蒙的小城上空。

这天,天却格外清亮,清晨的阳光刀子一样明晃晃地割眼睛,但也格外冷,是把冻过的冷刀子。因着前一天刚下了点小雪,巷子两边的屋檐上还积着一层干净的雪,但巷子中间坑坑洼洼的烂马路上,被踩烂的雪泥成了横流的污水,让平日就不好走的路,变得更加泥泞不堪。

像是这冬天的第一场雪,终于把天空给洗干净了,却把污浊泼洒到了人世间,特别是日化厂这片老楼棚户区。

巷口有家麻将馆,上午生意就红火得很,周边的孩子也跟着大人聚到了这块。大人打麻将,这些穿得里三层外三层的孩子们就跟脏皮球似的,拖着两条亮晶晶的鼻涕,满大街滚来滚去。

渐渐的,这些小孩聚到了一堆,圆滚滚的孩子们中间,是个瘦高个。

瘦高个和这些同样十来岁的孩子相比只略高出一截,却因瘦成了皮包骨,看起来鹤立鸡群。身上一件破棉衣已经看不出本色,紧邦邦绷在身上,短袖子里露出一长截细手腕。裤子如出一辙,青色的脚腕全露了出来,脚下是一双旧帆布鞋。

他杵在那里,就像一根凭空长出的竹竿,只有那生满冻疮的手指,红艳艳地肿起来,像冬天掉光叶子的树干上挂的一串红柿子,浑身上下就这么点喜庆的地方。

一个戴着鸭舌帽的小鬼,嘿嘿地笑,他手上拿了一串糖葫芦。他把糖葫芦举到瘦高个眼前晃:“蒋小狗,想吃吗?想吃就学个狗叫,叫一声,给你吃一颗。”

“对啊,快点叫。”

“快叫啊,糖葫芦可好吃了。”

旁边其他小孩有的兴致勃勃看着糖葫芦,有的兴致勃勃看着蒋彧,一边吞口水,一边看好戏。

“快点叫哦,蒋小狗,不叫我吃了哦。”鸭舌帽故意把糖葫芦凑近嘴边,闻了闻,然后狠狠咽了口口水。

蒋彧低着头,又脏又长的发帘遮住了他那双盯着糖葫芦的眼睛,也遮住了那种饥肠辘辘极度渴望的眼神。他口腔里过度分泌着唾液,喉咙不停吞咽着口水,鼻腔呼出一阵又一阵白色的雾气。

糖葫芦,记忆里那种冰凉甜蜜的味道像罂粟一样引诱着他,空虚的胃也霎时兴奋起来,过度激烈地分泌着胃液,咽下去的唾沫,又变成酸水从喉咙眼冒出来。他盯着那串糖葫芦,恨不得喉舌都变成利爪,然后一把抢过,再一口吞下。

只要学狗叫,他就能吃到。

但他只是狠狠捏着那双捏不太成拳头的手,紧紧抿着嘴角,并不开口。

糖葫芦并不是那个鸭舌帽的,而是另外一个更小的孩子的。那孩子巴巴地望着自己作为诱饵的吃食,对让蒋彧表演学狗叫的兴趣并没有把一串糖葫芦吃到嘴里的**大。

他伸着短手去抢,嘴上又央求着:“他不学,你还给我吧。”

鸭舌帽举过手,有点急了:“你真的不叫?你不叫就没得吃,棍都不会给你舔。”

这时从人堆里钻出来一个稍大一些的戴眼镜的小鬼。小眼镜抱着胳膊,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指着蒋彧说:“他不会学狗叫的。”又指使鸭舌帽,“你去找个蚯蚓来。”

鸭舌帽诧异地望着小眼镜,直到对方催促一声:“快去,糖葫芦我先给你拿着。”

他领着一帮孩子飞快地散开了,在巷子墙根的犄角旮旯里翻着石头寻找起来。

这大冷天的,蛇虫鼠蚁都躲起来了,并不好找。但鸭舌帽作为领头人,眼前这就是他最大的事业。他抢了人家的糖葫芦,绝不说自己想吃,而是招来一帮人看“表演”,所以非得把这“表演”办成不可。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扣得满手脏泥,可算找着一条。

他把蚯蚓交给小眼镜,想看看他有什么更好玩的、更可笑的招儿。

小眼镜捏着那条扭曲的蚯蚓递到蒋彧眼前:“吃下去,糖葫芦就给你。”

围观的小孩们吆喝起来。

蒋彧的目光从糖葫芦移到蚯蚓上,扭曲着的虫子让他恶心。目光又从蚯蚓移到糖葫芦上,嘴里像是藏着一架永动机,只要看着这红彤彤亮晶晶的一串,口水就没有会干的时候。

等了一会儿,小眼镜又说话了:“不愿意吃吗,那算了吧。”说着他作势要把蚯蚓给扔掉。

就在这时,蒋彧一把夺过虫子,跟着塞进嘴里,“咕噜”一声,整条吞了下去。

周围瞬间变得落针可闻,很快呼喊吆喝声和疑问的声音一并爆发——

“他吃了吗?”

“好像吃了。”

“这么恶心的东西都吃啊,他好恶心啊。”

“他本来就很恶心。我妈说他身上都是跳蚤。”

……

在这所有声音里,蒋彧一脸漠然,朝眼镜伸出手:“给我。”

眼镜刚刚志得意满,这下突然没主意了,糖葫芦也不是他的,他便看向鸭舌帽。鸭舌帽的“演出”大获成功,但在兑现“报酬”时,也没法爽快,糖葫芦也不是他的,他看向这串糖葫芦的“主人”。

小孩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转着圈,糖葫芦一给出去,立马就能哇哇大哭起来。

这小孩可不像蒋彧,人爹妈就在旁边的麻将馆里打麻将,一会儿他要是哭起来告状,鸭舌帽一准脱不了干系。再说,怎么可能把糖葫芦给蒋彧,一条没爹没妈的流浪狗,他配吃吗?

鸭舌帽眼睛一转,瞅着蒋彧:“你没嚼,你刚直接吞的,谁吃东西不嚼两下,糖葫芦不能给你。”这小鬼头转头向周围的人传递了个眼神,其他孩子心领神会。

“就是就是。”

“没嚼就不算吃。”

“不能给他。”

……

不等大家讨论出个定论来,蒋彧突然伸手,抓起竹签上的糖葫芦,一把便全捋了下来,接着全部塞进了嘴里。

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敢想这臭狗屎一样的流浪儿还敢抢东西。

同一时间,糖葫芦真正的“主人”哇地一声亮起嗓门哭了起来。

蒋彧捂着嘴巴,转身就跑。

鸭舌帽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指使自个“小弟”们:“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又转头安慰哇哇大哭的小孩,“你先别告诉你妈,我帮你抢回来。”

蒋彧拼了命倒腾着两条腿儿,嘴里塞满了没法嚼,他又抠出来几个,大概嚼嚼便往下咽。情况紧急,别说吐籽,连味道都来不及好好尝,糖霜结成的硬壳割了他的嘴,也觉不着疼。

还没跑出巷子,他便被抓住了。一阵推攘后,他跌倒在地。鸭舌帽走过来一瞧,糖葫芦已经没法挽救了,气得对他拳打脚踢。鸭舌帽的小跟班们,也从路边抓起稀泥往他身上砸。

蒋彧只顾趴在地上,往嘴里塞剩下的,这时候,他才来得及好好尝一尝味道。果然和他想的一样,酸酸甜甜,很好吃。就是有点太凉了,吞到肚子里像吞了几个冰疙瘩,他本身也没多少热气,捂不热这冰冰凉凉的糖葫芦。

“嘿,干什么呢!”

一声男人的暴呵,把这帮欺负人的小孩给震慑住了。

“张小强,就你小子带的头,你妈就在那边打麻将,要不要我把她叫过来?”

“刘老蛋儿来啦,快跑。”鸭舌帽率先拔腿儿,小孩们一哄而散。

刘老蛋儿是巷口麻将馆的老板,个子矮小,还有点驼背,又因为十分惧内,周边的街坊们当面称呼他刘老板,背地里管他叫刘老蛋儿。

他赶紧过去把蒋彧拉扯起来,嘴里咕哝着骂道:“一群小畜生……摔着没?”

蒋彧站起来,扭开他的手。

男人又把塑料袋扎着的几根油条递给他:“吃吧。”

一早看到这孩子在巷口转悠,他就去买油条了,结果排了一会儿队,再一转身过来,已经给人欺负上了。刘老蛋常常不忍心,但他也没法,这没爹没妈没人管的孩子,可不就是谁都能来踩上一脚么。

“快拿去吃,热乎着的,凉了不好吃了。”见男孩不伸手,他又催促了一遍,把油条直接往他手里塞。

蒋彧却顺手一挥,油条也落到了地上。他作势要跑,却被男人抓住了胳膊。

“你,你这小子……算了,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蒋彧不跟他走,往后硬挣。

男人很无奈:“我不会害你,这大冬天的,要吃点热乎的……”

两人正在拉扯,一个高大壮硕的妇人出现在巷口,怒气冲天,一边朝着男人怒骂,一边气势汹汹走过来,单手拧住男人一边耳朵。

“我他娘的说你一早去了哪儿,烧茶的人找不到,结果跑这儿跟这死孩子拉扯。”

刘老蛋捂着耳朵,一阵哎哟:“他遭孩子们欺负,我就是给他送点吃的,多可怜……”

“可怜,这世界上可怜的人多了,没见你这狗日的一个个送吃的?咋啦, 还在想去给他当爹啊,那个婊子都死好几年了,还没死了这份心,你咋不当初也一块儿死去算逑?”

“走走走,别说了……积点口德吧……”

随着怒骂声远去,巷子全消停下来。蒋彧揉了揉胳膊,刚那些小孩没把他揍疼,倒是别刘老蛋给捏得生疼。

人走了,对那男人的厌恶和他自个的尊严也慢慢消退,饥肠辘辘的感觉重新清晰起来。他转头去找自个挥掉的油条,就落在两米外,他一眼就锁定了。塑料袋系了口,没弄脏,捡起来就可以吃。

吃自个丢下的东西,该不算捡垃圾吃。

就这一秒的犹豫,一条真正的流浪狗已经凑到了油条边上。大黄狗跟他一样瘦,一层黄皮裹着嶙峋的肋骨,也一样饥肠辘辘。

蒋彧心道不好,他不敢贸然上前,呵斥了两声。黄狗并不怕他,压低前爪,呜呜低嚎,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蒋彧心里害怕,但他不能退,一退油条就没了。他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就刚刚吃了几个糖葫芦,胃里实在是空得啥也不剩,饥饿让他不得不勇敢。

他和黄狗对峙了几秒,刚想弯腰捡个石头,一错眼睛,黄狗立马叼起袋子飞快跑了。

他拔腿追上去,狗比他跑得快,但他比狗聪明,抄了几条近路,路上还捡了个棒子。心想如果狗不松嘴,他就给它一棒,这顿早饭本就是他的。

黄狗跑到一堆废石边上,不再逃跑,反而转过身,压着前腿,再次对他发出呜声威胁。蒋彧拎着棒子慢慢走上去,也威胁道:“还给我,不然打死你。”

因他的迫近,黄狗显然有些害怕,缓慢地朝后退。

蒋彧提高声音:“松嘴!”

话刚落音,废石堆下,突然冒出两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哼哼唧唧叫了两声。难怪黄狗到这儿不继续逃了,原来他的狗崽子在这儿。

听到小狗崽儿的声音,黄狗更凶悍地呜鸣起来,并顶着蒋彧往前走了一步,放下嘴里的食物,开始对他狂吠。

蒋彧喉头动了动,终于还是慢慢往后退到安全距离,随后拎着棒子离开了。

拖着步子走在这片错落的巷子里,木棒在墙上划出滋啦声,一旦闲下来,饥饿的感觉立马席卷了他。刚刚生吞了蚯蚓的恶心感觉也泛了上来,让他想吐。可他不能吐,要不然吃下去的东西就白瞎了。他微微弯腰按着肚子,去了附近的小学。

周末的学校空无一人,他沿着围墙绕了小半圈,找到那豁口,便翻了进去,径直去了男厕所。

在洗手池里拧开水龙头,喝了两捧冰水,压下想要呕吐的感觉。水冷得刺骨,吞进肚子里,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凉得肚皮疼。

他在地上蹲了一会儿,才站起来,去上了个厕所。出来后洗干净手,又才捡了条脏布擦身上和鞋子上的污泥。

肚子饿着不是办法,从学校出来,不知在哪儿捡了个塑料袋,还是干起了他的老本行——拾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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