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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翻山越岭,经过九村十八寨,沿途听到村民意气风发地议论“绵阳大捷”,提到白磷团,都不约而同地竖起来大拇指,感叹一声“我神乌胡鲁站在我们这一边”。到第四天中午,袁乃东发现房子越来越密集,人群也渐渐增多。还有,路的质量也有等级的提升。多数路段是碎石铺成,少数路段是水泥浇筑的,平整,而且宽阔,可供四匹马并排而行。路边的灌木丛里,“高速马路”的标牌闪闪发亮。
“前面原来叫做朝天门。”何子华介绍道,“是一个皇帝命名的。我老汉去过。现在文长老就住在那里。”
他们继续骑马前行。不久,长江出现在右手边。江面宽阔,滚滚的江水在太阳的照射下,宛如流淌的金子。高速马路弯弯绕绕,时而与长江相邻,时而远离长江,无论远近,长江都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在山的那边还有一条嘉陵江。文长老的转轮宫就在长江与嘉陵江的交汇之处。”
“那是些什么人?”袁乃东指着右前方问。
那是一个多年的采石场,一半的山体被掏空了,数百衣裳褴褛的人在各处劳作。他们都戴着沉重的脚镣和手铐,步履蹒跚,旁边立着一群凶神恶煞般的教奴,时不时地厉声呵斥,并挥舞着长长的皮鞭。
这是袁乃东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教奴,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在重生教的体系中,教奴是职业信徒,为教众和教中领导层提供全方位的服务。
“渎神者。”何子华轻蔑地说,“一群不知道怎么说假话的蠢货。”又补充道:“这处罚还算轻的,重的早就被处死了。”
远远的,左前方的山上出现一座特别的银灰色建筑。它比周围所有的建筑都高,主体是十根巨大的圆柱体,其中两根最大也最高,剩下的八根围绕着它们,略为矮小。圆柱体的顶端都搁着球形结构,其上矗立着重生十字架,仿佛一把把刺向天空的利剑。
显然,这就是文庆裕转轮宫了。袁乃东觉得,与其说它是转轮宫,不如说它是钢铁堡垒,因为它居然真的是全部用钢铁制造的。铁匠说他没有见过钢铁制造的城市,应该指的就是这里。可惜,他已经死了,再也看不见了。袁乃东把铁匠过世的消息告诉何子华,后者忽闪着眼睑,咬紧了牙齿,努力掩饰自己的意外与恐慌:“命,这就是老三的命。他自找的,谁也怪不着。”
到转轮宫大门前,有教奴过来牵走了马,又有教奴问了姓名、来历、所求何事,通报进去,不久传来长老口谕,要他们去七号偏殿觐见。一个年迈的教奴在前带路,一路小声叮嘱:这里不能看,那里不能摸,说话不要大声,走路不要太快,千万不要提“水逆”与“火逆”。“文长老近日夜观天象,见天象异常,为天下大乱之兆。他忧思过深,心情躁郁。”老教奴说,“不瞒二位,咱家伺候文长老多年,他的星象预测,从未落空过,这天下,大乱一场,恐是在所难免。诶,文长老是在担心老百姓受苦啊。”
偏殿面积不大,文庆裕端坐在王座上。老教奴示意袁乃东和何子华二人在门旁候着,等文长老处理完前面的事情再进去。袁乃东看见文庆裕长着一副悲苦的样子,撇着嘴,皱着眉,双手紧紧拢在一起。眼睛总是眯缝着,总是盯着自己的脚趾,偶尔会抬起头快速乜人一眼,旋即继续埋头冥思。他的白发盘在头顶,插着一根翡翠色的簪子。颌下的白胡须精心打理过,很配他椭圆的精致脸庞。
在文庆裕面前,跪着一个人,正在说着什么。声音很小,几不可闻。袁乃东认出那人是魏云,是“我要过春节联谊会”的二级领导人之一,负责宣传工作。
“死亡即重生。”文庆裕打断魏云的话,“待到重生之日,海水立即变成血,海中一切生灵尽皆死尽。江河及众水之源,亦变成血水。顷刻之间,烈日灼烤,热浪袭人,电闪雷呜,大地震**,城市塌陷,海岛山峦都了无踪影,超级冰雹铺天盖地砸落下来……”
这话自孱弱的文庆裕说出来,声音也不大,速度也不快,却格外地阴狠毒辣。袁乃东记得,何福厚多次说过这样一段话:“文庆裕是好人啦,当年他可是救过数百人,我就是被救的人之人。你看他常常眼含悲伤,是因为他对世人无尽的爱啊。你们要相信他。”不禁想:这样矛盾的个体,到底是怎样产生的呢?
“你可知罪?”
“知罪。”
“从今往后,重生教是你忠贞不二、至死不渝、永不改变的信仰。”
“从今往后,重生教是我忠贞不二、至死不渝、永不改变的信仰。”
“如有一天,你的信仰,要你献出你的一切。你可愿意?”
“我愿意。”
“你发誓。”
“我发誓。”魏云仰面答道,“如果违背了这个誓言,我当接受神罚,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生生世世不得重生。”
听得此话,袁乃东不由得莞尔一笑:既然不得重生,那又哪来的生生世世?不过,文庆裕显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脸上露出欣慰的一抹微笑。
魏云起身离开,路过袁乃东时,他没有说话,只是拿眼神的余光奇怪地瞄了袁乃东一眼,有尴尬,也有窃喜。他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仿佛在说:“原来你也是来宣誓投降的,真好,这样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老教奴伸手示意两个人可以进去了。何子华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文庆裕跟前,双膝跪下,口诵“我神乌胡鲁”,再三叩拜。袁乃东跟在何子华身后,看他表演对重生教的虔诚与忠贞。在袁乃东看来,“表演”这个词具有相当丰富的内涵与外延,是碳族个体生命过程中极其常见的行为模式。
文庆裕看看站着的袁乃东,又低头瞅瞅伏在在地上的何子华,已经猜出两人的身份。他跟何子华寒暄了几句,表扬他这次任务完成得不错,在重生薄上记下了,然后请他下去休息。速度之快,时间之短,令何子华明显错愕。
何子华走后,文庆裕调整了一下坐姿:“你就是袁乃东?见到我,因何不跪?”
袁乃东从容答道:“我不是重生教徒,也不是来宣誓效忠的。火星人的礼节里,也没有下跪这一选项。我为什么要跪?”
文庆裕大度地笑笑,似乎没有把袁乃东的忤逆放在眼里:“也罢。些许形式,不足挂齿。那你来这转轮宫,觐见于我,所为何事啊?”
袁乃东说:“我奉碳铁盟之命,作为特使,为了碳族的生死存亡来地球。”
“碳铁盟。”文庆裕陷入了沉思,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王座的把手。“十六年前,我见过你们的人。最初他说他姓袁,叫袁野,后来他才说了实话,说他是碳铁盟的卢文钊,从火星回来。”
此话一出,袁乃东顿时心头敞亮:“卢文钊是我的父亲。”
“当年多亏你父亲的帮助,那年那场瘟疫……”文庆裕话题忽然一转,“你说卢文钊是你的父亲,你怎么不姓卢,而姓袁,是假名字吗?”
袁乃东知道文庆裕转换话题的原因。十六年前,正是“荧惑守心、瘟疫爆发”之时。显然是懂现代医学的卢文钊出手,帮助璧山区的人战胜了天花瘟疫。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场瘟疫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结束。靠文庆裕的血祭,感动了我神乌胡鲁?骗谁呢。“亮明你的身份,文庆裕自会全力帮你。”难怪布置任务的时候,父亲会这样说。文庆裕避而不谈,是因为在他的人生里,是他通过血祭,展示了对乌胡鲁的忠诚,进而获得了乌胡鲁的认可与提拔。不过,袁乃东觉得没有必要纠缠这些细节。
“我出生后一直用的袁乃东这个名字。至于为什么姓袁,不姓卢,你刚才说到了,我父亲用过袁野这个假名字。为了方便,他用过几十个假名字,但他对袁野这个名字,有一种特别的偏好。”袁乃东说,并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
“是这样啊。”文庆裕轻轻感叹了一句。
“既然是碳铁盟的朋友,那我就不客气了。”袁乃东说,“碳族就要灭绝了,情况比当年璧山区瘟疫严重数千倍。碳铁盟希望重生教能够出手,团结所有碳族人,再一次拯救碳族于灭绝边缘。”
“灭绝?发生了什么事情?”
“铁族,铁族已经制定并正在实施碳族灭绝计划。”
“说什么疯话!铁族是什么鬼东西?它凭什么能灭绝碳族?碳族是它说灭就能灭的?我神乌胡鲁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文庆裕左手的五根手指像弹钢琴一般,轮番敲击着王座的把手,显示出内心的慌乱。
“这是事实!”
这时,老教奴一路小跑着,到文庆裕身边,附耳对他说了一句话。袁乃东分析老教奴嘴唇翕动的样子,再结合其他条件,就知道了他说话的内容。到地球以后,他已经见过不少令人诧异的事情,比如对狼蜥兽的崇拜,但这一次的诧异,远胜之前。
文庆裕猛地起身,前行几步,朗声说道:“欢迎欢迎。”两个人快步走进偏殿。一个是光头光脑的查尔斯,十殿长老之一,堕落者的领导人;另一个同样是十殿长老之一,世上最强骑兵的司令官,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的伊凡。文庆裕上前,像老朋友一样,拥抱了两人。
袁乃东饶有兴致看着。就在七八天前,文庆裕的白磷团炮击了伊凡的骑兵部队,损失惨重。大火至今还在绵阳的荒原上燃烧。而现在,文庆裕与伊凡,拥抱,寒暄,满脸堆笑,好像绵阳之战,从未发生,那些死于白磷弹的生命,从未出现。
“我夜观天象,见荧惑入南斗。此星象为大凶之兆,不比荧惑守心弱。”文庆裕说,“主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古谚有云,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
“文长老乃是当今星象学第一人。”伊凡毫无**地说,“您说什么,我们就相信什么。”
袁乃东听崔玺晶说过,伊凡自称体内住着两个“灵魂”,那此时说话的是哪一个呢?看他木讷内敛的样子,应该是主张禁欲的那一个吧。
“之前我派荣神将过来,交代的事情,完成得怎样呢?”查尔斯语速很快,给人以急切且不容置疑的感觉。
“我已经派出加急信使,通知徐永泽长老、瓦伦蒂娜长老、邦妮长老、克里多尼娅长老,五日内务必赶到这里开会。”
“五天?太晚了。”查尔斯愤怒地说,“三天,最多三天。”
“我立刻派出第二批信使。”文庆裕回答。
“徐永泽长老是麻烦事。”伊凡说。“又懒又慢,总是迟到。”
“他若是到了,那所有长老就都到了。一向如此。”
“所有还在世的长老。”伊凡强调。
“徐永泽要是不能按时到达,我们先开长老会,不管他。”
“到时候再说吧。”
听到这里,袁乃东也想:那我也到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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