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戚无忧见过沈焕然几面。
当初在清溪城,沈焕然扇动仙门百家围攻仙宗,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带头诛杀兰芳君,何其风光。
五年过去,如今的沈焕然面容枯败,虽有修仙者那股精气神吊着,却萎靡瑟缩了不少。
想来这几年,洛云彰没让他好过。
沈焕然大半年前才被洛云彰强行叩灵,一见洛云彰便觉恶寒,偏生被逍遥剑挡住了去路,整个人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既不敢背对洛云彰,也不敢背对逍遥剑,前后为难,竟晃了晃噗通倒在地上。
赤霄宗的修士们匆匆赶来,一见沈焕然瘫倒在地,接连惊呼:“宗主!”
再一看立在院中那道梦魇般的黑色身影,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声也不敢吭了。
洛云彰不管倒在地上的沈焕然,也不管周围的赤霄宗修士,抬手召回逍遥剑,把剑柄往戚无忧的手里塞。
“师尊想亲手杀了他吗?”
“!?”
戚无忧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想!”
仙门大会期间杀一宗之主,是找死吗?
赤霄宗修士听闻洛云彰要杀沈焕然,皆露出惊怒之色,但只有少数几个想要冲上来阻止,绝大多数弟子都想在不惊动洛云彰的情况下,悄悄撤离。
刚退半步,听得“师尊”二字,在场修士都是一愣——兰芳君不是死了吗?
众人视线越过洛云彰的肩膀,看到一张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脸,暗地里心口都是一紧。
这哪里是兰芳君?
洛云彰是思念师尊过甚,神志不清认错人了吗?
若是神智不清就更可怕了!
这些年洛云彰凶名在外,死在他手里魔门修士各个凄惨无比,谁也不想白白成了他的剑下亡魂。
那几个想冲上去的被同门暗暗扯住,也晃了下神,不敢再往前了。
不想杀人归不想杀人,剑在自己手里拿着,总比在洛云彰手里安全些。
戚无忧接过逍遥剑,望向地上的沈焕然。
于沈焕然来说,洛云彰像是一把悬于沈焕然头顶的铡刀,早晚有一天要掉下来砍断他的脖子。
五年间他急于修行,境界不仅没有提升,反而跌落了下去,连平时被赤霄宗踩在脚下的小宗门竟然也敢爬到赤霄宗的头上作威作福了。
铡刀将要落下,他终于崩溃,一骨碌爬起来,刷地抽出佩剑,指着洛云彰,声嘶力竭地喝道:
“洛云彰!你欺人太甚!当年是兰芳君自己要找死!与我何干!我不过是要为仙门十二宗报仇,是他自己撞上来的!
“你要怪也该去怪你自己,怪贺兰舟,怪你爹娘,怪抱一纳思,是你爹娘生了你还有那个畜生!若不是他与抱一狼狈为奸,兰芳君也不会为了你死在落霞台!是你!是你们害死了兰芳君!凭什么找我报仇!”
真就非要雷区蹦迪,上赶着找死?
戚无忧忙道一声:“住口!”
一剑劈开,想要让沈焕然闭嘴。
从沈焕然说第一句开始,凤凰谷内的灵压便变得愈发阴沉危险。
洛云彰像一个蜡做的人,铁锈味混合着凶残暴虐的灼烫灵气从他身上滴落下来。
仿佛有人将一盒浓浓的墨水打翻在一小池的清水里,阴冷的杀意如同点燃的火信,滋啦一下飞速窜开。
戚无忧没有下死手——洛云彰体内的灵气暴动快到临界点,这时见血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只想将沈焕然劈晕过去。
没想到沈焕然也像疯了一样,胡乱劈砍化去剑气,不管不顾地冲上来!
戚无忧抢身便要去接这一招,洛云彰却把他转到身后,直接以手掌抵住了沈焕然的剑尖。
两拨灵气相交,砰一声炸开。
沈焕然目眦欲裂,犹不肯退,将全身灵气都注入到佩剑之中,癫狂地笑道:“你不是想见兰芳君吗?那好,今日我就送你去见你的好师尊!”
他说到一半,洛云彰掌心往前一推,沈焕然蓦然低头看向剑刃,便见细纹飞速从剑刃窜到剑柄,能断金石的佩剑寸寸断裂,那股足以令灵剑碎裂的力道正朝他的手臂卷来!
一口血从喉咙涌上来,沈焕然惊恐地撤手便要逃,却被强悍的灵气镇在了原地。
洛云彰的手拍在他的胸口,往上一提,便轻而易举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对死亡的恐惧将沈焕然那股疯劲儿压了下去,他说不出话来,脸上涨得发红发紫,青筋暴跳,眼珠都要凸出来,只能死死扣住洛云彰的手,悲惨地“呜呜”叫。
“洛云彰!”戚无忧被他身上不断涌出的灵气渗到,赶紧去掰他的手臂,道:“放手,快放手!!”
骨裂声传来,沈焕然的挣动幅度越来越小,就在这时,天边一道漆黑灵剑流星赶月般飞来,定海神针似的戳下。
沛然剑气将周围赤霄宗修士震开,连洛云彰都晃动了一下。
又有一柄灵剑直刺洛云彰掐着沈焕然的那只手臂。
洛云彰黑眸滑到眼尾,甩手将沈焕然往灵剑来处一甩,灵剑戛然停住,往上勾去,在半空中旋了半圈回到仇三仙手中。
樊一祯、仇三仙、花勿、南宫礼,还有周围大大小小仙门宗主尽皆赶到,看到地上奄奄一息的沈焕然,无不错愕。
“这是……”
南宫礼见戚无忧被洛云彰搂在怀中安然无恙,心头便是一缓,再看地上的沈焕然,犹豫一二,下去救人。
洛云彰眸色一暗,抬手往上拂去,一道屏障便在沈焕然身前立起,将南宫礼还有仇三仙等人都拦在了外面。
屏障厚度惊人,不是一剑两剑就能破开的。
南宫礼御剑停住,开口道:“洛小友,仙门大会期间,不可杀伤同道,这是规矩,还望洛小友撤去屏障,让我为沈宗主施救。”
其余仙门的宗主和仙长都默默看着这一幕,眼神交换,传音密语——
“沈宗主还活着吗?”
“他那样子,我看还不如死了。”
“洛云彰未免太嚣张了些,仙门大会期间,竟敢重伤仙门宗主,将我们百家置于何处?”
“沈焕然当年将兰芳君一剑穿心,洛云彰身为兰芳君弟子,为师尊报仇,也没什么好指摘的吧?”
“呵,道友若是这样说,我们在场哪个人,没有参与过落霞台和起凤崖两场围剿?今日道友说洛云彰诛杀沈焕然乃情理之中,等到明日他诛杀你我时,道友还大方得起来吗?”
“……我等参与围剿是被抱一与羲和蒙骗,仇宗主都不同我们追究,洛云彰一个小辈,又能翻出什么花来?”
“是不是受蒙骗,你得去问问洛云彰认不认,不知道的,还要说我们是觊觎秘法呢!”
“我等念及他爹娘、师尊均被命修害死,对他诸般忍让,他却未必领情,若整个修仙界放任他来搅弄,传出去岂不要让人笑掉大牙?”
“依我看,还要早些做打算,哪位道友牵个头?在下必定倾力相助。”
“如今逍遥仙宗与归元宗之下,便是你焚情宫,李宗主可愿当这个仙首?”
“不可!我看还是照月庭的杜宗主有大才,堪为领袖,杜宗主意下如何?”
……
传音入密的灵气在众人之间纵横交错,仇三仙瞥过身后的仙门修士,只做不知,御剑落在屏障前,劝道:“仙门大会期间不容造次,云彰,撤去屏障,放沈宗主还有那位道友出来。”在众人眼中,被控在洛云彰臂弯中的戚无忧是被他挟持了。
洛云彰只听得仇三仙让他放开戚无忧,自然不应。
仇三仙:“……”
洛云彰的修为高,又不受控,早就引起百家忌惮。
经历过起凤崖和落霞台两场围剿,他已明白,一颗好苗子想要成材,不光要有天赋肯下功夫,还需顺势。
洛九江何等天资,终是被百家修士扼杀,他不愿让洛云彰走洛九江的路,他要让洛云彰坐地飞升,脱离凡俗,大道逍遥。
如此被仙门百家猜疑,迟早要出事。
仇三仙有意让洛云彰表现得可控些,只得祭出绝技,哄道:“云彰,你要听话些,不要辜负你师尊的苦心。”
“师尊”二字总算吸引了洛云彰的注意。
他在脑海耳畔混沌迷乱的噪音中想起此行来意,手臂往前送了送,对戚无忧道:“师尊,便是他当年鼓动修士围攻仙宗,师尊可以先杀了他,我再将当年伤过师尊的人一一找出来,让师尊出气。”
戚无忧:“……”
围观修士纷纷侧目,一时不知该为洛云彰口中的“师尊”惊讶,还是该为洛云彰的危险发言担忧。
听洛云彰的意思,果然如他们方才猜测的,杀了沈焕然就要轮到他们了。
“休要胡言!”仇三仙斥道,“你在叫哪个师尊?”
戚无忧:“……”
自打仙门百家到位,他便想闷头装死,结果洛云彰一句话,他便感觉到无数视线钢针一样刺来。
他干脆破罐破摔,硬着头皮借逍遥剑的剑势,一剑破开洛云彰的屏障。
他的事可以容后再议,当务之急是不能让洛云彰在仙门大会期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沈焕然,还是在刚说完那么拉仇恨的话之后。
万一搞得仙门大会直接变成共同对抗洛云彰的誓师大会就糟了——毕竟仙门修士想要做什么无需理由,只要目的一致,便可任扯一面大旗,将一人置于众矢之的。
他之前做了那么多,就是想让洛云彰别沾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因为一个沈焕然功亏一篑,不值得。
戚无忧对南宫礼道:“南宫宗主,有劳了。”
南宫礼朝他点点头,便要靠近沈焕然。
洛云彰眼帘一压,灵气躁动起来,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
事已至此,绝不能再闹大。
戚无忧怕他伤了南宫礼,但凭他修为,也难以制住洛云彰,一咬牙,心道:豁出去了。
他顶着众人的目光,转身拥住洛云彰,温和地安抚道:“沈焕然就快死了,我已经出气了,我不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把灵压收回去,好吗?”
洛云彰靠近沈焕然的脚步顿住,不情愿道:“可是还有许多伤过师尊的人没杀。”
“……”
别再拉仇恨了!
所有人,包括仇三仙和靠得最近的南宫礼,神色目光都古怪至极。
戚无忧忙道:“听话,你若不想我生气,就莫要再伤人了。”
洛云彰不语,唇线绷直,强悍的灵压还是没收回去。
仙门修士神色都很微妙,一边猜测这个青衣人是谁,一边暗自戒备,以防洛云彰突然发难。
戚无忧抓着他肩膀的手用了点力,思索着要不要直接把洛云彰打晕——反正洛云彰不会防他。
可是洛云彰的衣衫入手便是一片湿凉,他稍一偏头,便能看到指尖和掌心沾到的血迹。
心顿时软下来。
他在心底反复默念了几遍“都是为了安抚洛云彰”,迟疑着凑近些,似是要对洛云彰说话。
洛云彰感觉到师尊的气息靠近,僵持不到两秒,便老实地低下头,忽觉自己的颈侧一热,好像有什么东西蹭了他一下。
他起初不解,随即注意到戚无忧脸色懊恼又忐忑,渐渐反应过来,眸中的光亮撕破阴沉的雾霭,滚烫的热意从脖颈那处电行到全身。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云销雨霁只在几息之间,蔓延数里的骇人灵压陡然抽条成了柔顺的风,上空黑云被搅散,四分五裂地化去。
洛云彰的半边身体僵住,眼尾往自己的脖颈处偏了一下,扣在戚无忧腰间的手倏地一松,又迟疑地揽住他,怔愣道:“师尊方才……”
仇三仙:“?”
围观修士:“?”
南宫礼:“……”
从他的角度,大约能从戚无忧的动作中猜测出一二。
戚无忧心道:洛云彰咬他一口,他还一下,也不过分吧?
如果目光有实质,戚无忧便是一只新鲜出炉的刺猬。
管他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
戚无忧硬是将别扭与羞耻按下,说道:“我有些累了,同我回青竹院?”
洛云彰方才还要把在场修士挨个杀个遍——原著里他就是这么做的,这会儿却咬了下嘴唇,道:“师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一招手,逍遥剑便到了他脚下。
他携着戚无忧升空,理也未理在场众人,便御剑离去。
戚无忧:“……”
要是知道真这么管用,他就早些亲了。
两人离去,花勿从空中落到仇三仙身边,问道:“仇宗主,方才那青衣人是……?”
仇三仙也不解。
戚无忧在洛云彰心中分量有多重,他是知道的。
师尊二字,洛云彰不会轻易叫。
仔细想来,方才那人修为面相都很普通,气质上却和戚无忧有几分相似。
这是神智受损认错了人,还是找了个替身?
莫非此次失控,是因此人?
仇三仙面色严肃地朝花勿摇了摇头,朝洛云彰离开的方向尾随而去。
仙门修士有好奇的,也跟着仇三仙同去,但大多数宗主听闻洛云彰之前的话,都有些心惊,几人视线一对,暗暗点头——洛云彰要是真有报复的心思,他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然而这时,戳的一声响,楔在地面上的漆黑灵剑拔地而出,灵气爆开,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将交织在仙门修士之间用于传音的灵线震断了。
几人吓了一跳,便见樊一祯御剑而起,在他们身边经过时拱了拱手,消失在天际。
这几人再看向身边人时,眼神中便带上了考量——一个洛云彰不说,还有樊一祯和仇三仙,没有秘法吊着,哪个宗门愿意打头阵,去碰这三颗硬钉子?
众人心思各异地拱拱手,散去了。
-
青竹院。
戚无忧一落地便撬开了洛云彰的手,快步朝聂允的房间走去。
回来的路上,洛云彰的神智逐渐恢复,看了看自己空**的掌心,生出几分疑虑——他惹师尊厌烦了吗?
旋即想到颈间的热烫,执迷地攥起手心,无声地跟在戚无忧身后。
不等戚无忧敲门,聂允便从里面把房门打开。
戚无忧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一遍,见他没受伤,问道:“你师弟师妹如何?可有受伤?”
聂允扫过他身后的洛云彰,答道:“南宫宗主已为师弟师妹看过,他们还没醒,但都无碍,吴仙长无需担心。”
心间石头落地,戚无忧道:“那便好,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你要照看好师弟师妹。”
聂允点头,识趣地关上房门。
戚无忧转头与站在他身后的洛云彰对视片刻,洛云彰自觉理亏,垂下眼帘,却不肯移开半步。
戚无忧一口气提到胸口,正要算账,便觉数道灵气飞来,堪堪把涌上来的脾气咽回去。
只来得及对洛云彰说一句:“你给我老实点儿。”
以仇三仙为首的仙门修士便都落在了青竹院外。
此处偏僻,许多出身大宗的修士都不知道如此小的院落还能住人,四处扫量。
戚无忧与洛云彰就站在月亮门正对面的廊下,他能感觉到众人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不去。
以他有系统加持的幻阵造诣,大约没什么人能勘破他的伪装。
戚无忧整了整衣冠,隔着小院朝外面的众人拱拱手,说道:“永成宗吴忧,见过诸位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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