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长公主将要离京, 这一日,萧昱在华林园设了个小小的家宴,来为公主送行。
萧昱本来只想着请胞弟齐王萧景过来,姐弟几人聚一聚, 顺便给魏云卿认认人。
可内监传信儿时, 七叔广陵王萧泓正在齐王府做客,便也要来凑个热闹。
虽是叔侄, 可萧泓是显宗幼子, 本就不比萧昱兄弟大几岁。
显宗驾崩时, 幼子广陵王萧泓尚在襁褓,显宗临终遗令先帝抚育幼弟, 故而在众兄弟中,萧泓最得先帝优待, 被留于宫中与皇子公主同养。
及齐王七岁出宫建府时,萧泓也一同放出宫建府,萧泓于宫外时, 又常与齐王来往, 故而关系更亲近一些,萧昱也就应了。
今日魏云卿也未穿戴过分隆重, 只穿了件缃色诃子裙,淡黄大袖衫, 春寒料峭,晴暖不定,便又挽了件孤古绒的帔子随意半披在肩上。
她梳了个芙蓉髻, 未簪多余的金银珠翠, 只簪了两朵应季而开的的嫣粉山茶花。
桃腮泛霞,人比花艳。
因听闻华林园有马埒, 魏云卿心痒难耐,特意在裙中穿了衬裤,想着能跑个马。
帝后并肩携手而来,于上座落座。
萧昱逐一给魏云卿介绍着人,“长姐你见过了,便不介绍了,这位是七叔广陵王萧泓。”
魏云卿微一颔首,“七叔。”
萧泓颔首笑道:“传言皇后是昆山片玉,华顶闲云,今日一见,传言非虚。”
萧昱又指着萧景道:“这是二弟齐王萧景,小字僧孺,你叫他僧孺就行了。”
魏云卿却只唤道:“殿下。”
萧景笑道:“皇嫂还比我小一岁,便年少持重,实属难得。”
萧昱道:“你虽长一岁,可你生于腊月十五,皇后是三月十七,也不大几个月。”
魏云卿心中一动,天子竟还记得她的生辰,可她竟不知天子是生于几时。
因是家宴,众人也都没有太过拘束,萧泓在席上跟众人说着一些市井趣事,不时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博陵安平有户崔姓人家,儿子十五岁时病死,下葬十二年后,墓穴为贼人所盗,不想这崔氏子竟从墓中死而复生了。”
“这怎么可能呢?”萧玉姒惊讶道,摇了摇头。
“就是说嘛,我也觉得不可能。”萧泓嗑着瓜子继续道:“可太守根据这这崔氏子提供的信息,还真寻到了他父母。嘿,别说,他家还真有个儿子,家中情况跟那墓中人所言皆吻合。”
“那后来呢?”萧玉姒追问道。
“后来嘛。”萧泓喝口茶润润嗓,继续道:“太守核对上细节后,就跟他父母说他们儿子又活过来了,准备把儿子给他们送回家,哪知其父母一听,大为惊怖,非说自己刚刚是胡说的,死活不承认有儿子。”
“哈哈哈。”萧玉姒笑道:“这等玄异事件,着实可怖。”
“可这太守还是坚持把孩子给人送回来了,这夫妻二人一听死了十二年的儿子要回来,吓得丈夫提着大刀,妻子拿着桃枝,二人战兢兢守在门口,不许儿子进门,死活不认这儿子。”
萧玉姒蹙眉,“那父母不认他怎么办呢?”
“他见父母不肯相认,就游行到了京城,寄宿在寺庙里,前不久我还看见他了,就在城北的鸡鸣寺,我还给了他几件衣裳。”
闻此,萧玉姒掩口一笑,“想来又是七叔胡诌了来唬我们的。”
“怎么会,你若不信,改日我带你去见见他。”
萧景笑道:“姐姐也就听个乐罢了,七叔见过的能人异士多,说的话都是真假掺半。”
“僧孺你也拆我的台。”萧泓说着,就跨过食案去灌萧景酒。
魏云卿静静听完,好奇地问萧昱,“广陵王说的是真的吗?”
萧昱挑了几块精致的点心用小银盘装上,端到她跟前,道:“七叔整天没个正形儿,嘴不着边,你就当故事听一听罢了。”
哪知萧泓耳朵尖,大老远就听到萧昱编排他,扬声道:“臣的嘴虽有时不着边,可刚对皇后的赞扬可是发自肺腑,天地可鉴。”
众人都笑了起来。
萧景好不容易从萧泓手下脱了身,便调侃道:“七叔就是缺个王妃管着,改日让陛下再给七叔选个厉害的王妃。”
萧泓嘿嘿一笑,勾着他的肩膀道:“我现在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要什么王妃?该不是你想要了吧?”
萧景一笑,“七叔又胡说,陛下才刚大婚,我急什么?”
萧泓故作不经意地笑着,“也是,你府上现今就守着一位绝色呢,哪儿需要什么王妃?”
殿上气氛骤然一静。
萧昱看向萧景,以眼神质问。
萧景坦然一笑,若无其事道:“陛下别听七叔胡说,没有的事儿。”
萧泓眉梢一挑,道:“既是如此,那你就把妙英给我,我都跟你要多少回了,你要不是自己喜欢,会舍不得给我?”
萧景脸色一变。
萧玉姒闻此,亦变了脸色,正色道:“七叔,妙英是我的人,你想要她,是该来问我。”
萧泓一听,立刻厚着脸皮笑道:“大侄女儿,这妙英都快二十五了,你还抓着不放人出嫁,不是耽误人家吗?还不如……”
“不行!”萧泓话未说完,萧玉姒便直接了当反驳道:“此事,七叔以后都不必再提了。”
萧泓闹了个没脸,心知萧玉姒做的决定,断没有扭转的可能,便也拉不下脸继续讨要了。
只是他实在搞不明白,一个小小女史罢了,他们都紧张什么?
萧景微松了口气,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魏云卿左右看着众人的脸色,各色纷呈,无一不精彩,心里不由泛起了疑惑,妙英是谁?
午间,春风和煦,日头渐暖。
魏云卿觉得有些热,帔子从肩膀滑落到后,她便索性搁置一旁,萧昱看了一眼,又拿起给她披上,叮嘱道:“乍暖还寒的时候,不要贪凉。”
魏云卿摇摇头,小声提醒着萧昱,“陛下说好了带我去骑马呢。”
萧昱给她整理着帔子,莞尔道:“好,我们待会儿就去骑马。”
萧景他们听到帝后的对话,面面相觑,很是惊讶,魏云卿竟然会骑马?
魏国崇文抑武,纵是萧玉姒这般强势的女中英秀,对于骑射也是一窍不通呢!
萧景半张着嘴,惊讶道:“皇嫂竟然会骑马?”
“小时候跟舅舅学的。”魏云卿扬眉笑道:“舅舅常带我在西郊的马埒跑马。”
建安城西郊有宋氏自己的马埒,占地百余亩,极尽豪气,建安寸土寸金,也只有家大业大的宋氏才修得起。
故而也没几家闺阁千金,可以像魏云卿一样,自己家就有马埒,可以自在跑马习射。
众人来到了马埒,先去了马棚选马,魏云卿一眼便看中了一匹通体黑色,皮色油亮,没有一根杂毛的骏马。
萧景笑道:“皇嫂真是好眼光,这匹乌骊马可是西域名驹,陛下的最爱,当初驸马平定西凉时,献给陛下的战利品。”
魏云卿惊讶地看向萧昱,萧昱含笑默认。
萧玉姒担忧道:“不过乌骊性烈,恐伤了皇后,还是换一匹吧。”
魏云卿有些犹豫,大约跟她的玉狮一样认主吧。
“无妨。”萧昱走到马前,抚了抚马头,对它耳语了几句后,招呼魏云卿道:“卿卿,过来。”
魏云卿上前,萧昱拉着她的手抚了抚马头,马儿没有排斥,魏云卿惊喜一笑。
萧昱拍了拍马鞍,“上去试试。”
魏云卿点点头,准备上马时,萧昱却突然拉住她的手臂,把人半圈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我大意了,你穿着裙子怎么上马?”
魏云卿神神秘兮兮地微拉起些裙摆,显现出一溜灯笼般的裤腿,道:“我知道今日要跑马,有在裙子里穿衬裤,陛下不用担心。”
萧昱诧异一笑。
魏云卿翻身上马,乌骊竟没有丝毫抗拒。
萧玉姒大为惊奇道:“奇了,之前僧孺想试一试乌骊,都把他给甩下来了,没想到它竟不排斥皇后。”
萧泓调侃道:“这马通灵性,想来也是被皇后的美貌折服了。”
“七叔又胡说。”萧玉姒笑着打趣道:“想是乌骊认出这是陛下的皇后了,怎么能拒绝陛下的另一半呢?”
“哈哈哈,对对对,瞧我这笨嘴。”
魏云卿如今虽已是皇后,可终究还是个小姑娘,脸皮薄,被众人这一番调侃下来,也微微红了脸。
萧昱把马缰递给魏云卿,“坐稳了吗?”
“嗯。”
萧昱招呼来两个女奚官,让她们护着皇后先跑一跑,熟悉一下马和场地。
乌骊的确不排斥魏云卿,一圈下来,与她已十分熟悉了,魏云卿回来后,兴致昂扬的要和众人赛马。
萧景道:“好啊,那皇嫂想怎么比?”
萧昱含笑看向魏云卿,听她的意思。
魏云卿毫不迟疑道:“当然是比谁跑得快,谁先回来算谁赢。”
“好,都听皇嫂的。”萧景浅浅一笑。
众人都挑好马各自准备好后,萧景突然道:“乌骊给了皇嫂,陛下骑什么?”
萧昱道:“姐姐不通骑射,你们去跟皇后赛马就好,我在这儿陪姐姐坐一会儿,等你们回来。”
魏云卿莫名慌乱道:“陛下不去跑马吗?”
这里她最熟悉的就是萧昱了,他不陪自己去可怎么办?她突然就不想去了。
萧昱给她整理着马鞍上的裙摆,安抚道:“僧孺也骑的很好,你先跟他比试,改日我再陪你跑。姐姐明日就要离京了,总不能留她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坐吧?”
魏云卿想了想,便勉强点点头,答应了。
“那你们就陪皇后好好比试一番。”萧昱笑道:“赢者赏一斛珠。”
萧泓挑眉道:“那岂不是还要让陛下破费一斛珠?”
“那你们得能赢得了皇后,若是皇后赢了,这宝珠就是皇后的,给皇后的能算破费吗?”
“陛下如此说,那我就有些不敢赢皇嫂了。”萧景调侃道。
“说的跟你能赢我一样。”魏云卿又恐他们因自己身份让了自己,便开始给他们立着规矩,“先说好,你们谁都不许让我,要凭真本事。”
“是,臣谨遵皇后懿旨。”萧景笑道。
萧泓笑哈哈道:“无妨,无论最后谁赢,我们都把这斛珠献给皇后就是了,重要的不是一斛珠,而是要让皇后尽兴。”
“七叔说的有理。”萧景笑着。
众人就位后,萧昱看着魏云卿长身玉立马背的身姿,对她点头一笑。
魏云卿亦腼腆地对他回之一笑。
萧玉姒为令官,站在赛道前,笑着抬手发号施令道:“开始!”
魏云卿立刻扬起玉鞭,绝尘而去。
“驾——”
萧昱含笑目送魏云卿,直至女子的身影远去后,才渐渐收起了面上的笑容。
萧玉姒看着众人策马离去后扬起的漫漫尘土,调侃道:“陛下对皇后还真是十分宠爱呢。”
萧昱面无表情道:“一件摆设罢了,可纵是摆设,也要好好哄着。”
二人往休憩的帷棚走着,萧玉姒劝说道:“夫妻做久了,情分自然就有了。”
萧昱侧头看着她,“姐姐和驸马便是日久生情吗?”
才见了三次,就定了终身,哪儿有什么情分?萧昱心里很清楚,公主是为了他,为了皇室的长远,才下嫁驸马。
作为先帝后的长女,父皇母后的早崩,两个弟弟的年幼,逼她不得不快快成长,早早就担负起一国公主的责任,并且完成的非常出色。
受姐姐的影响,萧昱自幼起,便将立后视作国家的政治行为,而非他私人的感情行为。
因此,他可以在丝毫不了解魏云卿的情况下,依然答应娶她做皇后。
哪怕不是魏云卿,无论朝廷为他选择哪家贵女为皇后,他都会娶,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萧玉姒笑了笑,回想着往事,“我第一次见他,就欣赏他,他是很好的人,是个好丈夫。”
萧昱勉强一笑,不由想起他第一次见魏云卿的时候,少女匍匐跪倒在地,整个缩在他的面前,像一只柔弱无助的幼鹿,惹人怜爱。
“起码,皇后的确是美艳动人,我见犹怜。”萧玉姒笑道:“不是吗?”
“是啊。”萧昱自嘲一笑,“如此佳人,夫复何求呢?”
二人在帷帐落座,内侍摆上茶水点心后,便各自退出了。
萧昱饮着茶,突然想起什么,询问道:“姐姐知道宋逸吗?”
萧玉姒不解,“宋逸?陛下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先前皇后提了一下他,一时好奇。”萧昱漫不经心道。
萧玉姒心中有了计较,笑了笑道:“他的情况,我先前听齐州世子说过一些,这要从十几年前的一桩旧事说起。”
“什么旧事?”萧昱眉梢一动。
“十几年前,宋逸的父亲出任辽东太守时,岛夷来犯,其父抵抗不力,丢了辽东郡,他父亲也至此下落不明,虽然后来朝廷又收复了辽东,可始终没寻到他父亲的消息。”
萧昱眉尖微蹙,果然是下落不明了。
“后来,一些世家为了打击宋氏,就开始编排其父投降岛夷,在夷土娶妻生子,通敌叛国的谣言,小小谣言虽然撼动不了宋氏,可毁了宋逸足矣。”
萧昱若有所思。
“只是陛下还未告诉我,皇后提他做什么?”
“没什么。”
萧玉姒若有所思地一笑,“皇后这才刚入宫,就跟陛下提这些事情,有心干预朝政,到底是宋氏养出来的人。”
萧昱立刻反驳,“她是无心的。”
“何以见得?”
萧昱不语。
萧玉姒见他不说,也没有勉强,只道:“看来陛下,对这小皇后也并不全然虚情假意。”
萧昱却避开不谈,眸色沉沉,转移话题道:“她听信了我的说辞,并不着急圆房,我如今能以庙见之礼来拖延,可庙见之后,哪怕皇后不急,我也再没有推脱的理由,再推脱,她会起疑的。”
“陛下的意思是?”
“如今我尚未亲政,我不能有子嗣。”萧昱正色提醒道:“庙见之后,我势必要与她同房,可是,皇后不能有孕。”
萧玉姒心中一肃,面色渐渐凝重。
萧昱排斥的并不是与魏云卿同房,而是担忧皇后一旦有了子嗣,天子的性命便会非常危险!
天子已年长,却尚未亲政,手无实权,而皇后又是执政权臣的外孙女。
一旦魏云卿有了子嗣,那些不愿放权,不愿天子亲政,想要继续把持朝政的世家,会有无数办法悄无声息害死天子,拥立襁褓幼儿登基,扶持魏云卿垂帘,成为他们新的傀儡。
政由世家,祭则寡人。
在士族眼中,天子就是傀儡。
萧昱想亲政,想从世家手中收回权柄,这是实打实在威胁各大世家的利益。
别看各大世家之间也是勾心斗角不断,可一旦皇帝想要打压士族,各大世家为了维护士族门阀政治,会立刻放下门户成见,联手再换一个皇帝。
魏云卿的子嗣,将会成为萧昱性命的最大威胁。
何况,魏云卿还是个没有父亲、没有叔伯、没有兄弟,没有任何外戚仰仗,极好操控的孤女。
萧昱的担忧,的确是个问题。
“届时我从宫外给陛下带药,悄悄给皇后用药避孕如何?”萧玉姒提议道。
“不行!”萧昱毫不犹豫反对道:“太医监隶属少府,少府卿王崇是皇后生母的亲舅舅,一旦给皇后用药,姐姐觉得能瞒过宋太师吗?”
宫廷内外悉奉宋太师之意,自少府卿至太医监,上上下下全是宋氏的人,若是给魏云卿下避孕药,根本瞒不过太医,宋太师也必然会知晓。
萧玉姒心里一咯噔,思索道:“可就算是陛下用药,也瞒不过日常请平安脉的太医的。”
“所以我才跟姐姐讨主意。”
萧玉姒面色凝重,安抚道:“陛下别担心,先稳住皇后,不要让她起疑,目前我们第一要紧的事情,是把齐州的兵权顺利交接,离庙见还有一段时间,我会想办法。”
萧昱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他相信萧玉姒会处理好。
对他来说,用皇后位这样一个摆设,来换齐州实实在在的兵权,是相当划算的交易。
如今魏云卿顺利入宫,齐州兵权也该交接了。
很快的,赛马的一行人也陆续归来,毫无疑问的,魏云卿拔得了头筹。
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如此明媚灿烂。
萧昱看着纵马归来,意气风发的小皇后,立刻结束了交谈,换上了笑脸,步出帷帐,亲身相迎——
“卿卿。”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