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逢一烲
元澈的本名风衣澈,年岁六百有余。
六百多年前的风衣澈出生于扬州一个家境殷实的商贾之家,父母兄长俱全,他幼年体弱多病,几经灾劫,长命锁锁了,平安符求了,也不见什么大用处,家人都是以为要养不活的。
但当地偏有个邋里邋遢的道士,冲着当时还在奶娘怀里的风衣澈大笑,说小公子好通灵的命相!慧眼识万物,异瞳辨未知,来日必将长命不止百岁,造化亨通,仙骨自成!
那道士衣着褴褛,形容疯癫,说的话也没个人当真,可风衣澈到底没有幼年夭折,虽然三天两头药罐子不断,还是病病歪歪的一直活了下来。
在家人的眼中,这位身虚病弱的小公子因为身体不好不大愿意外出且沉默寡言之外,无一处不好,书法作画,弹琴谈棋均甚精通,便也对他十分怜惜爱护。
风衣澈有个从小不愿意告知众人的秘密,不被任何人知道。
他的眼睛,能看到很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曾经看到树梢间斑驳的红影倏忽而过,看到家里病中老猫身上冒出的腾腾黑气,看到有孕的大嫂身边跟着个虚幻一闪即逝的小孩身影。
七岁那年的立秋,他看到家里老仆张爷有一天呆坐在水井边上,浑身湿漉漉的,双眼外凸,浑身瑟瑟发抖,叫了几声也不应,边上还有个五六岁红肚兜扎着角辫的小娃娃在哇哇大哭。
风衣澈走过去拍了他肩膀一下,老爷子才如梦初醒的站起来含笑低头行礼说少爷您怎么来了?他面色如常,没有惨白的面色,没有外凸的眼睛,没有湿淋淋的全身,没有小娃娃,仿佛刚才那一幕绝对不正常的景象只是他风衣澈臆想出来的而已。
风衣澈也很想要刚才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臆想,或者是眼花了看错了,又听说当天张爷向自己的爹告了假儿回家去看孙子,
第二天,张家传来消息,张爷抱着孙子出去遛弯的时候,和他的小孙子一齐跌入湖里溺死,一个都没救回来。
风衣澈初听到这消息时,正在按照娘亲的吩咐每日练字,手中的羊毫没握的稳,一大笔墨污划在了洁白的宣纸上。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回过神来的风衣澈下意识的抹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全是冷汗。
所以风衣澈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风衣澈年岁越长越大,身体反而愈发虚弱,一张苍白的小脸上常年没有血色,像是从来没见过日光似的白,瞳色浅淡,比起黑更接近琥珀般的浅褐色。
十二岁的时候,家中来了一名李姓的远房亲戚,据说是个修道之人,擅卜算,通卦理,风氏夫妻便诚心邀着道长为风衣澈看上一看,天生不足之症可有解救之法?
李道长见风氏夫妇问的诚恳,便为风衣澈占了一卦,道是非命薄下贱之象,但路相异常的崎岖波折,可偏偏又隐隐含着不可侵犯似的威严风骨,难说是好是坏。但风衣澈先天不足为实,若放任下去也难保不出意外,若是能拜入道门,勤于修行,必可渡了病态一劫。
小公子天生通灵,灵气非凡,资质上乘,若能投入修行一道,将来必有一番大的作为。那个男人这么笑着对风衣澈说,但是风衣澈眼中的关注点只在男人那张模模糊糊骨肉分离,鲜血淋漓的脸上。
他要死了,不久之后。
风衣澈并不惊惧,因为之前鬼魅寒影、灵妖邪物,他看的实在是不少,已经习惯。
李姓道长离开风家的时候,留下的基本仙术入门典籍,供风小公子揣摩。
风衣澈天资聪颖,古老晦涩的仙术法章节也能自行解毒,他认识到了更多以前自己从来不曾想过的事情——这个世上有妖,有鬼,有仙人,有神,有魔,之前很多年无解,只能一个人默默缩在自己内心深处拐角处思考,担忧,畏惧的事情也以另一个面貌展现在他的面前。
十八岁那年,风衣澈离家四处游历。
二十三岁,行至荆州境内的风衣澈偶遇外出降妖的青城派太微长老,拜其为师步入青城。
三十六岁,太微真人门下首席大弟子。
两百岁,名满天下的第一卜算大师。
五百五十岁,退出玉清宫位列,隐于幽谷飞泉碧水居。
当年元泽出现在青城派的时候,举山上下的轰动,火纯子的绝世天赋和那个孩子的温暖如初升朝阳的微笑让元泽成了所有人心中的焦点。只有风衣澈远远的看着那个孩子被很多人簇拥,但是依旧萧索的好像只有一个人踽踽而行的背影时,默默叹了口气。
“你叫什么名字?”
“夏溪泽。”
元泽长得很好看,皎洁的面庞上缀着两点星辰般的黑瞳,五官轮廓柔和,只是他天生头发灰白,明明还是个孩子却莫名的凭添风霜。风衣澈看着他的眼睛,好像从那两潭纯黑能让人陷进去的瞳孔里看到在未来的路上,他命数尽头的晚霞,凄惨如血滴。
“好自为之。”
夏溪泽看着这位性格古怪师兄离去长袍飞舞的身影,当时并不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后来风衣澈在青城派,经过数次人间势力碰撞大的纷争,时间的静静推行,人间修仙界遇到了真正的危机,风灵素的匮乏让土灵素横行的肆无忌惮,大地随时崩裂,山体坍塌,地动的次数日发频繁。他和众多门派前来的各位精通卜算修士对着天空浩瀚繁星反复推算,寻求一条解脱人间饱受土灵横行地动痛苦的方法。
后来他们找到了,那就是千年一次人间妖界之间的圣树结界消失机遇即将到来,而妖界桫椤林风灵素充裕,足以缓解人间忧患。
但是圣树结界消失是有时限的,前后最多百天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人间妖界那样小的交接口,要只是任由风灵素自由流动,那么填补进来的风灵素只能是杯水车薪。
自然流入是行不通了,只能去强行抢来。
从在妖界入口设置多人共同操持法阵吸引风灵到直接闯入妖界大规模组成法阵,并斩杀前来阻止的妖物,抢夺风灵素流入人间,这一做法自然大大激怒了桫椤林众妖,初始几日妖类没反应过来,待到九位妖王得知桫椤林被人间侵犯,均是雷霆震怒,立刻开始反击。
桫椤林内妖物修为精深,组织有序,战斗力绝非人间血统不纯散兵游勇的妖怪能比,九大妖王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狻猊,霸下,狴犴更是勇猛凶悍,个个力量与上仙可一战。且妖类体力充沛,耐力持久,战线一旦全面拉开,厮杀就格外惨烈。
极北之地的天空一年有一个月是纯黑色,没有一丝阳光,只有一轮如冰如玉的孤月,漫漫照彻寒夜,风衣澈站在一株被烧焦斩断半截的枯树下,望着黑暗的另一头,妖界桫椤林。
含着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味儿的风将他苍银色的长发聊了起来,地面不远处就有着一具身穿红棕相间,龙虎门弟子道袍的男人,他的头颅不见了,随身宝剑插在地面上,上面磕出许多缺口,冒着诡异的白烟。
他不擅长仙术和剑术,资历又高,所以并不在战斗的第一线,更不曾踏入妖界,只在后方运作自己那无与伦比的预算之术,尽可能的为人间修士减少损失。
“有劳元澈师兄了。”
已经是青城掌门,兼任道之盟盟主的夏溪泽身上穿着繁复的红莲长袍,灰白的长发及腰,他年少头发便是这色彩,如今同是几百岁的人了,看起来反而比同岁的人年轻上不少,一双眼睛明亮深沉,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色。
“元泽,你没有退路,因为人间没有退路,不要让我失望。”
元澈丝毫不怀疑真到了要做抉择的时候,元泽完全不会听他的,他那个人看起来温柔和蔼,骨子里却极其骄傲,脾气倔强,认定了的事情不撞南墙不回头。
但他还是想要劝上一劝,哪怕毫无用处。
因为夏溪泽是个好人。
也因为夏溪泽是个好人。
好人注定做不成恶事。
强行引入桫椤林的风灵素,即便是求生存,从一开始就是件恶事,这一点风衣澈从来也不否认,所以当他看着夏溪泽眼中的疑虑和犹豫越来越明显,除妖的手法越来越滞涩的时候,就很清楚,他的师弟走在一条离死亡越来越近的道路上。
夏溪泽陨落到那天,风衣澈坐在无人的地方取出许久未动的木琴,调弦上油,放在膝盖上,一曲无名的清韵缭绕不息,穿过了尸横遍野的战场,穿过了服色各异几乎都杀红了眼的弟子帐篷,最后高亢明亮的破音穿过云霄,触及那油画一样色彩的云霞,随着霞光渐渐沉入地平线。
风衣澈生着一双比常人看的多的多眼睛,身负占问卜算绝学,六百年岁月浮沉在他的眼前匆匆流过,最后所有的悲欢离合、是非对错,全部收敛进了掩映在幽谷飞泉深深浅浅的水帘洞穴,翠蔓摇曳的浅水树林之后的小小碧水居。
风衣澈蜕变成了元澈,当年病弱通灵的孩子升成了青城派资历最深的元老,青丝白发,韶华皓首,岁月剥离,看得多了,也就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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