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六点,离蒋彧闹钟响还有段时间。齐弩良看他安稳地睡在沙发上,也没有打扰,只是把掉到地上的被子捡起来,往他身下掖了掖,回了房间。
随着房间门关上,蒋彧睁开一双清明的眼。他拉过刚刚齐弩良捡起的被子压在脸下,深深地嗅了嗅。
其实刚刚齐弩良起身出门,他就已经醒了。
他没想到齐弩良会把《断背山》这部电影看完,然后心事重重地去阳台上抽烟。
蒋彧第一次看这部电影也是在这样一个噩梦醒来失眠的夜里。
那时他还住在大学的宿舍,半夜哭叫出了声,被同寝的舍友叫醒。醒来后难过得再也无法入睡,便看了这样一部电影。
电影里的时间是过去六七十年代的美国,同性恋人无法自由地在一起。而当时,他的世界亦是如此。自己好像电影里的杰克,勇敢追求却一无所获,而无法挣脱世俗禁锢的齐弩良是恩尼斯。不一样的是,电影里杰克和恩尼斯是相爱的,现实里,只有他单方面爱着齐弩良。
往后每一次从噩梦醒来,他都会打开这部电影。不停重复冲淡了电影本身的悲剧和残酷,缓慢的节奏和忧伤成了他最好的安眠曲。
只是没想到,会有一天,齐弩良会陪着他一起看完这部电影。
也没想到,齐弩良已经在他身边,他还会反复做这个梦。
也许是因为这个噩梦和其他噩梦不同,它真实发生过。
八年前的夏末,在他和齐弩良说出爱的第二天,当他意识到不对,飞奔回家,留给他的只有一间空****的屋子和饭桌上的银行卡和字条。
齐弩良只说这张卡剩下多少钱,以及每个月会给他打生活费,还让他到了大学好好学习,交个女朋友。说他走了,关于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以后是否还会再见,齐弩良都没说。
但他的电话从此再也打不通。
蒋彧一路追去了南泉市,市里有南北东三座火车站,他站在马路中间,心急如焚,又不知所措。他决定赌一把,赌齐弩良会去北方,即便不是北京,也会是北方的某个城市,这是他们曾经的约定。
蒋彧去了北站。
车站里人山人海,想要在这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他在候车人群里来回穿梭,从中午到晚上反复寻找,终是一无所获。蒋彧怀疑他赌错了,于是转身奔去了南站。
从深夜到凌晨,一趟趟去往全国各地的列车,一群群蜂涌而来又蜂涌而去的旅人。他站在列车牌下,站在人群里,被无力和痛苦淹没。
天亮前,他又去了东站。
可没能进去,仅仅到在那站牌底下,他就彻底崩溃了。
他渴望奇迹发生的信念终是在一天一夜的失望里崩塌。找不到的,怎么可能找到,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那么多车,那么多人,他什么都不知道,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他找不到齐弩良,他又被最爱的人抛下了。
巨大的惶恐和不安笼罩着他,绝望和伤心一并袭来,他蹲在车站前的广场上呜呜哭泣,像十岁那年跪在他母亲的棺木前面,哭到天亮。
后面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是怎么回的洪城,又是怎么一个人熬过的最后那段时间,最后怎么一个人离开北上。唯一记得的,只有当时撕心裂肺的惶恐,以及心脏和大脑一并发生的钝痛。
回想起来,那些日子像是蒙了一层黯淡纱,除了真实的痛苦,其他所有都显得那么不真切。
这么多年以后,齐弩良已经回到他身边,而他的一部分却仍困在那久远的睡梦里,一遍又一遍温习对方离开的伤痛。
那之后,他和齐弩良唯一的联系就是手里那张银行卡。一开始隔三差五就去学校附近的取款机上查,终于在开学后第二个月,收到了齐弩良转给他的第一笔生活费。
他尝试过很多次,希望能够查询到齐弩良汇款的地点。辗转无数个网点,柜台人员给他的回答都一样。如果是他自己的银行卡,他拿着身份证可以查到汇款人的信息。由于这张卡不是他本人的,他什么信息也查询不到。
第一学期捱到寒假,他迫不及待回到洪城。心里一点渺茫的希望,说不定齐弩良会回来过年。
但最终枯等月余,什么也没能等到。
第一学年结束,蒋彧再次回到洪城,暑假两月仍是没有等到人。但开学前夕,他收到了一万元的汇款。
齐弩良躲到了他找不到的地方,却仍然不忘给他打学费。
蒋彧看着那张卡里他一直没动,并与日俱增的钱,在相思成灰的煎熬里,又稍微感到了一丁点的安慰。至少齐弩良还惦记着自己。
大二时,他做兼职的薪水和学校的奖学金、助学金,已经能够完全覆盖他的各种花费还有结余。齐弩良仍然锲而不舍地给他汇钱。
大二的寒假,是齐弩良离开他的第二个春节。原本北京有很好的兼职挣钱的机会,他仍然回了洪城。把他们蒙尘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冰箱里塞满食物,还买了彩灯和灯笼装饰,等齐弩良回来过年。
人还是没有回来。
年初一的清晨,蒋彧拎着香烛纸钱去给母亲上坟。
期望太过,有时就会变成一种强烈的直觉。他感觉齐弩良已经回来了,只是没有回家。关于这点他马上就能验证,因为要是人真的回来了,他不会不来看姚慧兰。
在陵园的山脚下,蒋彧抬头往上一看,光秃秃的山坡,他真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身影。男人离得远,又背着初升的朝阳,看不太清。但他的确是从姚慧兰坟包的方向朝山下走。
那一刻,蒋彧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儿,仿佛心声被神灵听见,让他祈祷的奇迹应验。他拔腿开始往山上跑,他在心里呼喊:“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他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在离那男人二十米的距离停下。
他看错了,人不是齐弩良。那人比齐弩良矮,还有一头鸡冠一样的黄头发。从外貌到走路的姿势,没有一点像,他怎么会看错了。
他懊恼不已,升到树尖上的希望,顿时掉落,摔得粉碎。
他大概是要疯了。
离得更近了些,他认出黄头发是邓江华。
当年邓江华爷爷去世,洪城打黑扫黄后也没了小流氓的容身处,他也出去打工,邓家那个院子已经荒了。蒋彧也很多年没再看到这人,心想他可能是来给他爷爷上坟的。
两人错身而过,多年未见,邓江华没有主动招呼蒋彧,蒋彧也没有招呼他。没有齐弩良在中间,他们本来不算多熟,也并不喜欢彼此。
蒋彧找到他母亲的小坟包,诧异地发现,墓碑前竟然有一堆新鲜的纸钱灰,炉里的香灰也是新断的。
他上次来已经是一年前。他母亲去世那么多年,洪城还有谁会在年初一给她烧纸?他压着自己急促的呼吸,把手探进那堆灰烬里,马上又缩了回来,手指被灰堆中间还没彻底熄灭的火星子烫了一下。
他慌忙抬起头,四下寻找,只有其他坟前来祭奠亲人的陌生人,没有看见那个他想见的人。
他突然起身,朝着刚刚邓江华走过的路,往山下跑。
是邓江华,给他妈妈烧纸的人是邓江华。邓江华不会无缘无故来给他妈妈上坟,肯定是齐弩良让他来的。
他肯定知道齐弩良在哪里。
邓江华前脚刚回到家,后脚院里那扇早就腐坏的大门就被蒋彧撞开。
他来不及说话,就被蒋彧抓着,上气不接下气,一通质问:“我哥在哪里?”
邓江华皱眉装傻:“你哥在哪里我怎么知道?”
“你知道,我哥让你给我妈烧纸的对不对?”
“烧什么纸?我没给你妈妈烧纸。”
“你去陵园做什么?”蒋彧逼视也,“别说你去给你爷爷上坟,我刚想起来,你爷爷是火化的,没有起坟。”
“……”
“你知道我哥在哪里,我一直在找他,你告诉我行不行?”
邓江华挣开蒋彧的手:“不是我不告诉你,是你哥特意让我不要告诉你。”
年前他要回来,问齐弩良要不要一起。齐弩良说不回,但让他帮忙去给姚慧兰烧点纸。还特意叮嘱,尽量别碰到蒋彧,所以他才起了个大早。没想到还是路上碰到了,他都装着不认识,还是让人追上门来。
邓江华很纳闷,从两年前齐弩良突然联系他说要来广东打工他就纳闷。问他是不是和蒋彧有了什么矛盾,但齐弩良闭口不言。
“你告诉我吧,我不说是你说的,求你了。”
看着蒋彧那一脸难受的样子,邓江华突然有点生气:“他不跟我说你俩闹了什么矛盾,但你哥一直都那么宠你,对你比对谁都好,能让他这样避而不见,肯定是你小子干了什么坏事儿,伤了他的心。齐哥是我哥们,他让我不说,我肯定不会背叛他。”
“是我的错,我会去和他道歉,你告诉我他在哪里,至少告诉他我现在的电话,真的求你了。”蒋彧说着,“咚”一声给邓江华跪下。
邓江华大惊失色:“我操我操,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
“你告诉我,我哥在哪里。”
“……我他妈真是服了。”邓江华不得不把地址告诉他,又说,“但我觉得吧,既然齐哥不想见你,你还是不要去打扰他的好。他在那边也好不容易才安顿下来,万一你找过去,他还要躲开,换个地方又得重新开始。要是这次他连我都不联系了,怎么办?”
“他还好么?”
“还行吧……挺好的。”邓江华叹了口气,“哎,我说,你们俩人也真是的,到底啥事儿大不了的,用得着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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