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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袁乃东的这个疑问，躺在神座上的那个胖子笑了，笑得极为真诚。他一笑，连带着重生宫里的2000名信徒也跟着笑起来。这笑声以神座为中心，向着外围以均匀的速度扩散，就像平静的湖面投进一块石头引起的涟漪。等涟漪扩散到重生宫的墙边，最后一圈站立的信徒笑过，就消失无踪了。这种熟悉或者默契程度，仿佛练习过无数次。

“愚蠢的异教徒，朝圣之旅没有使你有一点儿进步。这是神迹啊！”何子荣走到袁乃东跟前，“我神乌胡鲁的神力无边，岂是尔等可以管窥的？一次来自邪门歪道的暗杀，无足轻重，不值一提。我神乌胡鲁早已重生多次，并且化身万千。这次借由徐永泽长老的皮囊复活，乃是徐永泽长老的荣幸，又有什么可意外的？我们相信，这一点毋庸置疑。况且，似我等重生教的忠实信徒，哪一个又不盼望着成为我神乌胡鲁的皮囊？”

何子荣的回答只是再一次用“神迹”解决一切问题，并没有正面回答袁乃东的疑问。“教主。”袁乃东决定不在这件事上纠缠，转向神座，拱手道，“我代表火星碳铁盟，前来觐见，有要事相商。”

“什么事情，你说？”

“拯救碳族。”

“就是铁族想要偷走太阳那件事？我已经知道前因后果了。一会儿单独说。我自有安排。”乌胡鲁说着，转向另一个方向。“好了，今日晨课到此为止。”他说，“荣长老，你做得很好，很忠诚，我很欣赏你，对你很满意。”

何子荣立刻跪地拜服，叩谢乌胡鲁的赞誉。随后起身，安排各个方阵有序离开。除了袁乃东刚才进来的正门，重生宫两侧有许多纸质屏风遮掩的侧门，信徒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依照早已规划好的路线，在牧师或者主祭的带领下，走出了重生宫。

乌胡鲁对袁乃东说：“你过来，和我说说话。我喜欢和年轻人说话。跟年轻人说话，让我感觉自己也变得年轻了。”

袁乃东依言走到乌胡鲁面前。

“你今年二十九岁吧？”乌胡鲁依旧躺在神座上，用一只手撑着脑袋，斜着眼睛端详袁乃东，“眼睛像克里斯汀娜，头发也像，下巴也像。鼻梁和耳朵像卢文钊。”

“我母亲呢？”袁乃东奇怪地问。克里斯汀娜是母亲的教名，这是信奉天主教的外婆在命名日给她取的。多数人都只知道母亲叫萧菁，是地球同盟统治地球时太空防御军总司令萧瀛洲的独生女儿。只有少数亲近的人才知道母亲的教名。

“克里斯汀娜在外边滑雪。”乌胡鲁回答，“玩得不亦乐乎。”

袁乃东注意到一个细节，乌胡鲁在说到母亲名字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某种天神或者大人物不该有的温情。为什么？“我想见见她。”他藏住自己观察到的结果，向乌胡鲁提出要求。

“随时都可以。”乌胡鲁客气地说，转而问道，“从重庆一路走过来，用了七个月的时间吧？”

“一共224天。”

“比一般信徒快多了。”乌胡鲁温和地笑笑，似长辈一般，“走这么久看见了什么？有什么收获？”

袁乃东跟着笑笑。他知道乌胡鲁想要什么，但他不会给他。“我之所以同意走这一趟，是因为我对地球，对地球上的碳族，太不了解了。一路之上，看见风，看见雨，看见了狮子、鬣狗和大蜗牛；看见了超大城市的废墟，成群结队的流浪狗在废墟里对着空气嚎叫，或者彼此毫无理由地撕咬；看见了活人和死人，死人睡在朝圣之路的边上，缄默不语，活人走在朝圣之路的石阶上，痛苦挣扎。”他说，“至于别的收获，没有。”

乌胡鲁没有生气，反而用赞许的口吻说道：“不错不错，看见了这么多。你最后那两句，说活人与死人，说得特别好。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因何而生？因何而死？这都是值得思考的大问题。人世之间，除却生死，又有何大事可言？我已经死过数十次，重生过数十次，生死于我，也已是尘埃一般的小事。”

袁乃东心中微动，再一次感受到了笼罩在乌胡鲁身上那种淡淡的光辉。那是一种亲切感，一种特别的亲和力，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他继续想，捕捉脑海最深处的灵感：聪明如莉莉娅·沃米，高智商的数学天才，执拗地想要获得永生，终究落得惨死金星的下场，不禁叫人嘘唏；胆怯如孔念铎，逃避畏惧了一辈子，却能在最后关头，舍弃生命，只为自己的理想而搏。与之相比，乌胡鲁显然更加通透。倘若乌胡鲁所说是事实，已经死亡并重生了数十次。那么，乌胡鲁见过生，见过死，体验过生和死，也就看淡了生死，看透了生死，看穿了生死。于是，抵达“不眷念生，不畏惧死”的圆融境界。那么，这才是他吸引我的真正原因？

“刚才我下令，命教奴通知克里斯汀娜，说你到重生宫了。”乌胡鲁说，“瞧，她已经来了。”

重生宫正殿里的信徒已经走了个干干净净，只有少数几个教奴在远处等候召唤。时年67岁的萧菁从侧门进来，穿过屏风隔成的甬道，脚步就像她的性子那样，又快又急，丝毫不显老态。相比之下，父亲要稳重得多，或者，按照母亲的说法，是慢吞吞的。两个人拌嘴的原因也多半是因为一个说快点儿，快点儿，来不及了，一个说再看一看，慢点儿，不然容易出岔子。想到这里，袁乃东迎向穿着滑雪服的母亲。

“乃东，你到啦！”萧菁的语速极快，风风火火的性格并没有被时间所修改，“他们跟我说，我还不相信呢。走了7个月，累不？”

“小菜一碟。”袁乃东说，“还比不上徒手爬上了奥林匹斯山。”

“那就好。我和你父亲都相信，什么事都难不倒你。”萧菁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然而，教主说你在绵阳那儿，一个人向一支万人骑兵，发起冲锋，未免太过胆大了。”

“都是些杂兵。我不想打的。”

“太让你妈操心了。”

一边说相信什么事都难不倒我，一边操心我会被几个杂兵打倒。头疼。袁乃东耸耸肩，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个时候，只要一说话，就会迎来母亲劈头盖脸的责骂。

萧菁停顿了片刻，自己转移了话题：“先说正事。滑雪的时候，我收到碳铁盟发来的情报，说铁族内战已经结束了。”

袁乃东不由得大吃一惊：“什么？这不可能。他们才打多久？”

“情报上是这样说的。”

袁乃东追问：“谁胜出呢？外扩派？还是内卷派？”

“内卷派获胜。”

“为什么结束得这么快？”袁乃东问。

按照最初的预测，铁族内卷派与外扩派势均力敌，至少要打上三年以上，才能分出胜负，甚至碳铁盟努一把力，还可能使他们陷入永久的内战之中。

“情报上说，铁族内战正酣，突然出现了一支幽灵舰队。这支舰队规模空前强大，火力空前凶猛，隶属于内卷派，一出手就重创了外扩派。别说我们，连铁族外扩派都不知道幽灵舰队的存在。”

“幽灵舰队——哪里来的？”

“碳铁盟根据各方汇总来的情报，得出了一个匪夷所思却是唯一可能的结论。”

“是什么？”

“你在金星的时候，目睹了铁红缨用超能力摧毁了前去追捕狩猎者的铁族舰队。那不是真的。”

“你是说……”

“那支铁族舰队并没有被摧毁，而是假借铁红缨之手，隐藏了起来。我，还有碳铁盟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怎么避开所有人的目光，把那么大一支舰队藏起来。等到铁族内卷派与外扩派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出场，一举奠定内卷派的胜局。”

袁乃东沉吟了片刻：“我当时就有疑惑，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凭借一己之力摧毁一支庞大的铁族舰队？换而言之，早在金星战役之前，铁族内卷派就开始策划，将一支舰队隐藏起来，为后来的内战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难道一切都是他们安排好的？他们……然而……这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呢？现在铁族内卷派在干什么？”

萧菁说：“铁族的两支施工舰队已经启程，飞往水星和金星了。”

按照铁族的最终解决方案，他们将把水星和金星拆解成原材料，送到太空熔炉加工，制成统一格式的组件，再发射到太阳的环绕轨道，建造超大规模的戴森阵列。这戴森阵列将把大部分太阳包裹起来，收集它发射的光和热，再传送到火星，能为内卷的火星铁族提供长达20亿到30亿年的稳定能源。

“火星超脑的建设呢？”

“同步进行中。”

“火星超脑”是铁族内卷计划的核心，简单地说，就是把整颗火星进行电子化改造，使其成为供所有铁族意识上传、存储与运行的超级电脑。

“还有一个情报。”萧菁说，“铁族已经把地球作为备选，如果水星和金星不够，地球会是下一个拆解对象。”

“他们就是想灭绝碳族。”

“你说得对。”

“现在怎么办？”

萧菁冲乌胡鲁说：“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