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神谕的问题, 陆希其实很不想承认,因为这未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可是一直信誓旦旦说神不存在呢。
然而如果不承认, 那她要怎么跟冯特伯爵解释?从前能糊弄过去是因为冯特伯爵不问, 那现在他问了,难道告诉他自己是个从异界过来的灵魂?
第226节
倒不是说这样的说法冯特伯爵不会相信, 毕竟这里还有无尽深渊呢, 那就是个异界了。但万一冯特伯爵理解错了,再以为她是从无尽深渊来的,是魔鬼附身啥的,怎么办?
陆希沉吟了一下,还是问道:“这个答案对您来说重要吗?要知道即使光明神存在,但祂也绝不是教会所鼓吹的那种全知全能, 还能给人以死后的永生乐园的那种神明。”
“所以你确实知道一些未知之事。”冯特伯爵凝视着她, “未来就是你想要的那个世界吗?”
这个问题出乎陆希意料之外, 尤其是后半句。正当她还在犹豫怎么回答的时候,冯特伯爵已经站起了身子:“你是领主, 就照着你的选择去做吧。”
约翰紧跟着他离开, 走到楼下才犹豫着出声:“大人——”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冯特伯爵转头看着他, 温和地笑了一下,“一直以来,你担心的都是这个吧?”
约翰低下头:“伯爵小姐……也许是她自幼离开了您的缘故……”一个在农庄里长大的女孩, 自然不会把自己当成贵族,也不会认同贵族, 所以在她未来所期望的领地之中, 只会考虑平民, 因为他们才是同类。甚至她会把魔族也算进去, 因为在她看来,魔族跟她一样,也是受苦的人。
他之前担心的确实就是这个,因为伯爵大人,也是贵族啊。而伯爵小姐所想要的未来,可有给伯爵大人留下一个位置吗?
冯特伯爵又笑了一下:“你到现在还觉得,她是我的女儿吗?”一个自幼在农庄上长大的农家姑娘,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那您——”约翰有些激动,“您早就想到了,为什么还……”
“还放任她吗?”冯特伯爵难得的表情丰富,他甚至做出了一个侧头思索的动作,似乎在他升上天骑士之后,整个人都年轻并活泼了一些,“她做的有什么不好的吗?领地现在的样子,约翰你看到不高兴吗?”
“这……”约翰不能昧着良心否认。现在长云领生机勃勃,到处都是看起来干劲十足的人,甚至人们说话的嗓门都比从前高了。作为守护这片领地的骑士,他能说他看到这种情景不高兴吗?现在比教会在的时候都好,简直就是把教会的脸打得啪啪直响,他怎么可能不高兴呢?
冯特伯爵有些复杂地笑了一下:“而且,就连城堡里都不一样了。你看安娜,她现在还会跟我吵架吗?”
约翰再次没了声音。他还记得从前伯爵夫人是什么样子,阴沉、刻薄,时常为了一条裙子或者一件首饰就要跟冯特伯爵闹一场,以至于他听见伯爵夫人的声音都会条件反射地有些头疼。
但是现在,伯爵夫人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样把炼金工坊里的好东西卖出高价,怎么样掏空那些贵族的钱包。至于冯特伯爵——层出不穷的新鲜东西和贵妇们投来的艳羡嫉妒的目光已经足够占据她的心思,有时候说不定她都忘记她还有个丈夫了呢。
这感觉真是……让人矛盾。
约翰不得不承认,陆希干得不错,任何一位贵族小姐都不可能比她更好,更不必说在农庄上长大的姑娘。
而且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陆希治好了伯爵大人的诅咒,还帮助他晋升了天骑士!他效忠的领主大人得到了最大的好处,这才是他最看重的事。
但假如她不是真正的伯爵小姐,那玫瑰别针是怎么检查的?如果别针没有出错,那现在这又是什么情况?
神谕?约翰不相信。伯爵小姐一直都说没有神,如果她接受了神谕,那就不会有这样的论调了。
可是如果排除了神谕,那约翰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魔鬼取代了露西的灵魂?”冯特伯爵苦笑了一下,其实在他心里也是偏向这个说法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魔鬼是有资格做教皇的。”
“不必再想那么多了。”冯特伯爵拍了拍自己忠心下属的肩膀,“我终究是个不合格的父亲。”他不想去深究自己的女儿究竟发生了什么,相比之下,他更愿意接受现实,接受眼前这个就是他的女儿。
约翰其实对素未谋面的“真伯爵小姐”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他更关心的还是冯特伯爵本人。
“这就更不用担心了。”冯特伯爵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即使我不是贵族,凭借天骑士的等级,难道就会失去地位?”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笑了一下:“如果当初我不是贵族,或许……”或许他的婚姻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失去了跟心爱之人结婚的机会,也蹉跎了伯爵夫人的一生……
陆希不知道冯特伯爵内心还潜藏着这么一个——怎么说呢,就是为了爱情愿意放弃自己出身阶层的这么一个愣头青的角色,但是既然冯特伯爵让她按照自己的选择行事,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冯特伯爵不是那种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至少现在,冯特伯爵是赞成她的作法的,那么以后可能出现的矛盾,就留到它出现的时候再解决好了。
“你怎么想呢?”走了两个人,十字架的基座上,就只剩下了陆希跟何塞了。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何赛忽然觉得有点愤怒。原来选择让他跟着过来,不是看重,而是怀疑他会有反对的念头吗?
陆希的脑袋其实有点晕。她可不是觉醒者,已经高强度地工作了几天,昨天晚上又打了一夜的魔兽,她现在原本是应该倒头去大睡一觉的,只是有一种莫名的亢奋在鼓动着她,要立刻跟冯特伯爵谈谈。
现在那股子亢奋劲儿还没过去,所以她还能坐在这儿,并且看起来挺精神的,但其实脑袋已经快要成一团浆糊了。所以对于何塞的愤怒,她是半点都没有感觉到:“嗯……你是个王子嘛。如果不能接受的话,你也可以回千岛之国去……”
“是这样?”何塞凝视着她,“我要放弃这个身份才可以吗?”
“可以什么?”陆希有些茫然地反问,“为什么要放弃?你不是希望你的国家能够摆脱教会的操纵,希望国民能过上好日子吗?”她问的只是何塞能不能接受魔族的问题啊。
“我还以为……”何塞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实约翰意识到的问题,他也已经意识到了,毕竟他和冯特伯爵一样,都属于在陆希的计划中并没有考虑其利益的阶层之一员。
但是他以为,如果陆希是要让他放弃王子的身份,那应该是她还希望他留下来,对他还有期望——或者说,对他有需要。但现在陆希并没有这个意思,也就是说他接不接受,对陆希来说并不那么重要。
“你究竟想要什么呢?”何塞单膝跪了下来,以便自己能跟陆希对视。其实他想说的是,究竟他要怎么做,才能被陆希接受呢?但是这话他说不出来。他也想问问陆希,为什么会选择海因里希?但是这话他同样说不出来。
陆希有些怔怔地看着他:“我想要什么?”
“是。你想要什么?”何塞最终能问出的只有这个问题,“如果你想成为女王——我是你的骑士,这是我早就说过的。甚至千岛之国……只要你能让千岛之国更加强盛,我也可以……”
“女王?”陆希有一点想笑。她是想做女王吗?她最初只不过是想回去而已。后来则是对于身边的人,她不能真的像对待游戏里的NPC一样,用完就丢,所以她希望能够尽量给他们带来一些东西……
至于到了现在,她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拖拖拉拉下去,到十年结束的时候她大概只能做出一个半吊子来,那时候只要她一死,一切就像海滩上建起的沙子城堡,不管堆得多么好看,海浪一冲就全部完戏,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何塞,谢谢你,但是——”何塞还是不能理解她,“我想要的不是这个。当然,如果你能接受我的想法,我当然也很希望我们能够一直是最好的朋友。”毕竟他们还是有很多利益是相同的,比如说推翻教会,比如说让千岛之国的国民过得更好……
何塞却觉得心在往下沉。陆希说的话很诚恳,但是也太堂皇了。作为一个王子,他当然知道,那些听起来可以大声宣讲而挑不出半点毛病的言辞,往往都不是对最亲近的人用的。换言之,陆希说的这些话,已经把他划定在一定的距离之外了。
“可是究竟为什么呢?”何塞感觉一阵无力,如果不是还想维持着自尊,他现在几乎想哀求她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陆希凝视着他。她觉得自己大概也许可能猜到了他的心思,毕竟她又不是什么天真少女,真的不知道什么叫**慕。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以前是因为要回去,现在则是因为回不去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说得自大一点儿,她现在要考虑的是继承人问题,而不是爱人的问题。何况,她已经没资格考虑什么爱人了,她只剩下了八年而已。
何塞不是很相信陆希这句话,因为海因里希明显跟她更为亲近。但是他又觉得陆希不是说谎,好歹也相处了一年多,他很清楚,陆希倾向于选择说真话,她可以隐瞒一些事情,但并不喜欢直接说谎。
如果这是真话,也许她确实还未曾做出选择,即使海因里希离她更近,但也未必就意味着他离她的心更近。
何塞这么安慰着自己,才有力气支持自己挺直后背:“我曾经向您表示效忠,骑士的忠诚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无论需要做什么,我等待您的命令。”
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啊……陆希发木的脑袋里升起了一丝愧疚——这可是个王子,就算失去了继承人的位置,也是个王子呢。
“不是命令。”陆希只好拍了拍何塞的肩膀,“是我们共同前进。”嗯,如果一直是同志那就最好了。
“共同前进……”何塞抬起手想去握住陆希的手,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做。也许他确实应该再前进一步,等到能跟她比肩的时候……
何塞垂下目光,恰好看到在楼下的空地上,海因里希正站在那里,仰头往上看。他现在已经收起了夜里那副头生双角背生对翼的魔鬼形象,但身上已经破碎的衣服却让他跟其他人看起来还是有所不同。
终究还是不一样的。何塞心想。这是个魔鬼,这也许是他唯一有优势的地方了。
陆希没怎么注意何塞是怎么离开,而海因里希又是怎么上了屋顶的。她现在没多少精力了,只剩下那点儿亢奋的余波还在支持着她,所以看见海因里希,她张口就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啥?”光球悄咪咪地躲了一夜没吭声,这会儿倒是先出声了,“什,什么意思?”
“我不打算带他回去了。”陆希淡淡地回答光球,“他不适合那边,这里才是他的故乡。而且,他才能接替我没做完的事。”
说起来真是太好笑了。她遇到的这些人里,有为青年也不能说少,但不管丹尼尔、何塞,还是安东尼,竟然都不如海因里希这个魔族跟她有相同的信念。所以如果说她要找一个继承者,挑来挑去,只有海因里希最合适。
说起来现在光球一跳出来,总会让海因里希感觉到一点神术的波动,但眼下他根本顾不上什么神术波动,直接一把攥住了陆希的手:“你说什么?什么叫死了?”
“就是那个意思。”陆希抬头看着他,“就问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如果我再找到一个愿意跟你签定契约的人,让你能继续像现在这样自由地留在光明大陆——”
海因里希打断了她的话:“什么见鬼的签约,你怎么会就死了?谁要杀你?冯特伯爵?还是你担心教会?”
他也是连轴转了几天,眼睛里见了血丝,但是现在这双眼睛几乎都变成血红的了:“还是有人给你下了诅咒,或者毒药?又或者,是病?”
“不是——”陆希发木的脑袋终于意识到自己这个问题可能是太过突然,会把人吓坏的,“我的意思是说,假如,假如,你知道,人总是会死的,就说假如我死——”
“没有假如!”海因里希突然的咆哮震得陆希都往后一仰,“谁要杀你,先杀了我!”
这一声咆哮终于让陆希清醒了一点儿,那股子异常的亢奋也消退了许多,总算可以清醒一点来思考了:“你不要吼,我只是问你这个问题。”
“你不会随意地假设,更不会问无聊的问题。”海因里希也像何塞一样单膝跪了下来,以便于跟陆希直视——或者说,盯住她的眼睛,而且他死攥着她的手,明摆出一副不许她避开话题的架势,“所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这不能再搪塞了,也根本搪塞不过去。
陆希终于叹了口气:“我还有八年时间。”
海因里希的脸陡然刷白:“为什么!”他不再置疑八年的真实性,陆希能说出来,那就是事实了。而且这跟她的态度陡然的强硬相符合,果然是因为出了什么事,她才会出现这样的变化。
“这不太好回答——”陆希想了一下,“你就当我是得了病吧。”
“是病总会治好。”海因里希紧盯着她,“不然还有圣光治疗。如果苦行主教不行,那还有擅长治疗的圣徒——”如果需要圣徒才能治疗她,那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也要弄一个圣徒过来!
陆希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决心,以至于她竟然觉得有点内疚:“圣徒也没有用。嗯——即使是光明神也没有用的。”因为光明神只会想跟着她去那个世界。
“你说过没有神!”海因里希现在就像刚才的何塞一样,只觉得整个人都在向下沉。如果光明神都没有用,那么一切就是无法改变的了。
“是没有教会所宣扬的那种——”陆希想纠正他,但是后半句话自动消了音。
她没想到,能在海因里希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她还以为他不会表现出痛苦和脆弱的……
“不是,你——”陆希艰难地又说了半句话,然后又消音了——海因里希把脸埋进了她的手掌里,她感觉到了一点湿润的,凉凉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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