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来自徐医生的信

陶陶吾爱:

如今我身在美国的医学研究所里,写下了给你的第一封信。

现在是克利夫兰的凌晨三点钟,整个城市都睡着了,我的电脑屏幕却还亮着。

我冲了杯咖啡端在手里,眼前是窗外深沉的夜色,心上那个角落里却住着你,我的小姑娘。

请你原谅我,我从来都不善言辞,有些话当年羞于说出口,就只能采用这样的形式。

你不是一直问我,我是什么时候见过你的吗?还有你一直不曾问过的,怕我难过的,关于我手上的问题。今天,我一并都想告诉你。

初见你的时候,算来大概是十年前,真的已经是非常久远的事情了,你当时年纪尚小,不知道是否还记得。

那个时候我母亲出差了,她是个女强人,视察新楼盘工地的时候发生意外而宣告病危,就在同省的另一个城市,C市。在那个时候,打车是最快的交通方式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刚好在医院实习,跟着我的老师出了一整天的门诊,嗓子已经哑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连出租车都不愿意载客。

医院门前常有拉客的司机,我运气不错,刚好打到一辆,加了三倍的价钱,央求着司机带我赶紧去母亲被急救的医院。

我的母亲还在等我,等我签下那一张手术知情同意书。

那张纸,呵,我再熟悉不过了,医学生的日常,就是拿着那张纸去找病人家属,要求他们签字,手术才能进行。

万万没想到,我也需要亲手在上面签下我的名字。

车子开上了高速公路,车速很快,窗外的风景飞速掠过,我满目凄惶,只好闭上了眼,怕红肿的眼睛出卖了我此刻的情绪。

砰地一声,撞击来得不及防,我所乘坐的出租车与迎面驶来的另一辆出租车相撞,现场一片混乱。

万幸的是当时只有这两辆车,没造成大面积的伤亡,只是对面的车情况似乎不太好,撞断了护栏,有侧翻掉下去的趋势。

而桥下,是滔滔江水。

我的司机躲闪及时,只是磕到了头,晕得厉害,我替他初步检查了一下,应该不是什么大事。我叮嘱他报警。

我坐在司机后面的位置,没什么大事,推开车门下车,却发现自己的腿很疼,大概是骨折了。

母亲在等我,我得赶过去救她。

我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忍着疼,往前走。

“救救我。”

破碎的车窗里传来令人心碎的声音,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坐在副驾驶座。司机已经晕了过去,人事不省。

雨天路滑,而那辆车的右侧前轮已经处于半悬空的状态,我甚至能感觉到车身的逐渐打滑。

这一刻,我知道,我不能丢下他们走开。

我艰难地挪过去,尝试着替女孩拉开车门,可车门由于撞击已经严重变形,绕是我用尽了力气,也没能打开。

能跳窗吗?不能。

女孩的身子被卡住了,半点也动弹不得,吓得大哭。

我的司机缓过劲来,过来帮忙,我请他拨打了119,自己则慢慢挪到另一侧,查看对方司机的情况。

玻璃碎得很严重,我把手探进去,撕了自己的衣服,替他简单处置了头部的伤口。可他依旧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呼叫无反应。

大雨倾盆,女孩从嚎啕大哭变为小声抽泣,似乎被抽空了力气。

距离救援人员赶到还要些时间,可车身的下滑已经很严重了,再不采取措施,后果会不堪设想。

我是医学生,我要救她!

女孩那侧的车窗破了个洞,我试图让她降下车窗,但是失败了,拉手部分已经严重变形。

我的司机递来安全锤,我却不敢动手,怕碎玻璃划伤了她。但人命关天,当时的情况容不得我不那样做。

我现在断裂的护栏边上,把靠近上车框部分的玻璃砸开了,犹豫了一下,死死地撑住了车框,身子紧贴着残破的车身,两腿蹬地,试图阻止车身的下滑。

我的司机也在另一个方向帮忙,我们一起努力着,努力帮他们争取活下去的机会,帮他们等到救援。

两个小时,救援队的人赶到,用专业设备展开救援。

被获准松手的那一刻,我跌坐在地上,骨折的腿已经不能拖动半分,双手血肉模糊。

没能等到家属签字,母亲的接诊医生毅然将她送上了手术台,但很遗憾,还是没能挽回她的生命。

我不怪医生,不怪院方,我甚至深深地感激于那位医生的勇气和担当,他尽力了。

那一天的世界是灰暗的,我失去了骨肉至亲的母亲,也失去了那手术刀的机会。

我的左手伤势较轻,经过复健应该能有所恢复,不影响日常生活,但右手却伤到了神经,是不可逆的损伤。

我的主刀医生说,我的右手彻底废了,丧失了绝大部分功能。哦,对了,忘了说,几个月前我刚好在神经外科实习,他就是我的带教老师。

心如死灰,大抵莫过如此。

我坐在轮椅上处置好了母亲的身后事,下午回到医院继续住院,准备等手上的外伤愈合了,再进行复健。

就是那一天,我遇到了你。

春日的午后,你懒在医院后院的长椅上,死活不肯听保姆的劝再走动走动。

你穿着小码的病号服,依旧显得弱不胜衣,小脸只有我的巴掌大,只一双眼睛亮得很。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因为急性阑尾炎而入院手术,这是我听你亲口说的。

你说,你叫陶陶。

你说,大哥哥,你是腿受伤了吗?没关系,伤筋动骨一百天,养养就会好了。

你说,大哥哥,你别不开心,是不是手疼呀,陶陶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啦!

你捧着我缠满绷带的手,吹了一口又一口,也像吹在了我心上。

春风十里,不如你。

……

小时候我常被丢在爷爷家,跟着他上前采草药,搬个小板凳看他出诊,汤头歌背了又背,以至于我的童年都染着草药香。

我八岁时父母离婚,我跟着要强的母亲搬去了C市,从此一年都很难再见爷爷一面。母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对我也渐渐少了陪伴,但她也是为了给我好的生活条件。

我跳过几级,被H大医学院临床医学专业录取的时候,不过16岁。是的,我回到了生我养我的H市,只待了半个学期,就被多年疏于联系的父亲安排得明明白白,送去B大医学院做交换生。

我的成绩是全专业第一名,而他是B大附属医院的大外科主任,安排起来并不难。

不得不承认,在心里,我对父亲的学术成就是仰望的,我也希望能够拿起手术刀,成为一名外科医生。

我对心外很感兴趣,H大医学院附属医院在这个方向是全国领先,也是因为想离母亲近一点,于是我回到了H大完成我的毕业实习,没想到,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母亲葬礼后的第二天,爷爷替我办了出院手续,将我带回了他经营的医馆。走得匆忙,我没能再见到你。

行医大半辈子,他早就声名在外,为很多大人物诊治。作为国家名老中医,他的孙子受伤了,既然西医束手无策,那就该让中医挺身而出。

爷爷亲自接手了我的后续治疗,一次次调整治疗方案,一次次挨过令人疼得死去活来的疼痛,我的身体逐渐康复,左手被调理得与常人无异,只是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失去了知觉。

情况比西医预计得好了很多,但两根手指不能动,这对于对精准度要求极高的外科医生来说,显然是不可能的。

穷尽一生,除非有奇迹发生,我都不会再有机会拿起手术刀,在无影灯下的世界里战斗了。

我想了很久很久,想起了你欢快的笑容,也想起了获救女孩的脸。

她恢复得很好,司机也抢救成功了,一切都很好。

于是,那一天,我跪在了爷爷面前,请他将家传数百年的医术传授与我。

于是,H大临床医学专业少了个风云人物,知希堂里多了个不起眼的小学徒,累到极致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那个爱笑爱跳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是否还在这里。

很遗憾,那天情绪低落的我没跟你说过一句话,更没告诉你我的名字。

八年之后,我接过护士递来的挂号单,上面的“沈陶陶”三个字让我第一次慌了手脚,反复确认了好几遍患者姓名。我的小姑娘,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在你推开门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翻涌起了多高的惊涛骇浪。

替你填病历本的时候,我执笔的左手依旧四平八稳,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却是不停打颤。

我的小姑娘啊,好久不见,跨越迢迢时光,茫茫人海,我终于还是遇见了你。

感谢命运赐我荆棘,感谢命运让你我相逢。

我从不怨天尤人,因为我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你看,我不是刚刚好就遇见了你吗?

你的“大哥哥”

写于克利夫兰医学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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