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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击队的这次伏击给白磷团造成的最大损失就是那辆爆炸的油罐车了。峡谷里的袭击只是佯攻,后方的油罐车才是游击队的主要目标。当四辆战地吉普担起护卫之责后,游击队就放弃了对第二辆油罐车的进攻,转身消失在剑麻丛里。
何子荣和马承武一前一后来到爆炸现场。何子荣脸色铁青,起初一言不发,随后连珠炮地责骂护卫油罐车的士兵,用词越来越尖酸刻薄,旋即又自行停住,向一旁站立的马承武求助。马承武淡淡地说:“没人受伤吧?来,把这里清理干净。天也快黑了,叫弟兄们安营扎寨,今晚就在这儿过夜。”
“在这里过夜?不怕游击队再来?”
马承武没有回答何团长的问话,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杜显圣”,一个身材魁梧的士兵应声跑了过来。“你,带上侦查连,搜索周围,布置警戒线。保证兄弟们今晚睡一个好觉。”
赤道地区的夜黑得很慢。当霞光铺满大地的时候,白磷团开始吃晚饭。袁乃东去找白磷团新旧两位团长,询问下一步安排。“找到他们,消灭他们。”新团长何子荣的回答非常笼统。旧团长马承武则条分缕析:“今天半道遭遇袭击,说明游击队的情报工作非常到位。达成目标,一击即走,毫不恋战,说明他们的指挥官头脑清醒,士兵令行禁止。万万不可小觑。明天,我们先到东支裂谷附近驻扎,站稳脚跟,也稳住游击队。我不怕他们来打,我怕他们知道我们来了,一哄而散,逃往别处。稳住,再徐徐图之。袁乃东,你的看法呢?”袁乃东点头称是。不过,他承认的其实是另外一件事。
是夜,袁乃东离开帐篷,开启潜行模式,离开了白磷团营地,寻到白天游击队员消失的地方。他们留下的痕迹,在袁乃东眼里,就像手掌上的纹路那样显眼。
袁乃东一路追踪下去。
这条小路——实际上根本不能称之为路——曲曲折折,时而在穿过莽莽草丛,时而越过潺潺小溪,时而挤过悬崖与悬崖之间的狭缝,时而经过鬣狗或者秃鹫的巢穴,惊起一阵纷扰。漫天星光下,非洲大陆一点儿也不安静,相比白天,更加喧嚣。无数的夜行动物嚎叫着,咆哮着,长鸣着,吱吱吱,嘭嘭嘭,呜呜呜,声浪一阵赛过一阵。袁乃东就在星光与喧嚣中疾行,去往游击队的营地。
东非大裂谷世界第一,被称为地球的伤疤,最北始于红海海滨,最南抵达赞比西河河口,全长5800公里,形成于75万年前。游击队所在的地方,是大裂谷的一段,叫东支裂谷,位于乞力马扎罗山以北160公里处。虽说是东非大裂谷的一段,却也是一片比重庆市还大好几倍的区域。在丛林荒草与深沟巨壑里,别说藏一支游击队,就是藏千军万马也不在话下。
击毁白磷团油罐车的这支游击队小组共五个人,携带着好几种来处不同的轻型武器。根据他们留下的痕迹,他们没有受过正规的军事训练,所作所为都是在长期的战斗生活中摸索出来的。粗糙,简单,有时还非常直接,但有效。有一两次,他们布下了迷魂阵,在短时间里诱使袁乃东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但袁乃东很快发现端倪,及时调整了方向。他的速度比常人快好几倍,这个时候也不需要掩饰,所以一个小时后,滑下一条长长的悬崖,他已经看到了游击队的岗哨。
岗哨皮肤黝黑,衣裳破旧,背着一支电热式步枪,隐蔽在一棵大树的阴影里,嘴角叼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着,只是时不时地抬起头,向着袁乃东来的方向张望。他似乎在等待,而不是放哨。袁乃东思忖片刻,退出潜行模式,走向岗哨。
“袁乃东?你是袁乃东吗?”岗哨并不特别惊奇,张口就问。他有一张黝黑的饱经风霜的脸,袁乃东敢肯定自己之前没有见过他。他是怎么一眼就认出自己的?在袁乃东点头之后,那人露出了欣慰而略带苦涩的笑容:“我在等你。有人告诉我,你一定会来。”
“谁告诉你的?”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那人说,不等袁乃东回答,就自顾自地往下说,“我叫塔姆桑卡,参加游击队五六年了。你是从乞力马扎罗山下来的吧?在山上,你可曾见过一个叫桐山葵的小女孩?她是四季行宫大管家桐山和雄的孙女。她现在怎么样呢?”
“桐山葵和你是什么关系?”袁乃东不答反问。
塔姆桑卡强行按捺住情绪:“我是桐山秀树的勤务兵,桐山葵几乎就是我一手带大的。后来,在查尔斯的指挥下,堕落者杀死了桐山秀树,游击队解散了。我带着桐山葵在这一带东躲西藏了一年多,还是被堕落者找到。堕落者打伤了我,抢走了桐山葵,把她送到了她的爷爷桐山和雄身边。”
“我没有见过桐山葵本人,只见过她的照片。”袁乃东说,“桐山和雄告诉我,她死了。”
“她,桐山葵,是怎么死的?”惊讶、愤怒、自责,诸般情绪混杂的塔姆桑卡,有些语无伦次,“她,她那么怕死。她一定很难过,她那么小。”
这事情说起来很复杂,袁乃东简单地回答:“桐山葵应该走得很安详。”
在成为乌胡鲁的皮囊之前,桐山葵的原生人格肯定会被处理。某种仪器会抹去她大脑里的所有记忆,使她的大脑变成空白,然后等待乌胡鲁的人格移植进来。这个过程会是痛苦的吗?袁乃东不知道。他只能猜测,这是一个安详的过程。后来,乌胡鲁的人格又从桐山葵身体移植到了徐永泽的身体里,桐山葵小小的身体被处理掉了。
也就是说,桐山葵经历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人格上的。第二次,是肉体上的。
“死亡怎么可能是安详的呢?”塔姆桑卡激动地说,“你别看她小,才六岁,可她一直……她亲眼目睹了秀树爸爸的死,在那之后,她就一直做噩梦,常常在噩梦中尖叫着醒来,浑身是汗。她老是问塔姆桑卡爸爸,死亡是什么,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死,为什么会这样,塔姆桑卡爸爸什么时候死,她什么时候死,能不能不死……”
说到这里,塔姆桑卡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他强行闭了嘴,掏出打火机来点烟,手颤动着,点了好几次才点燃。他贪婪地吸了两口烟,然后怔怔地看着袅袅的烟气升向夜空:“我以为她到了爷爷那里,日子会过得好一点儿。”
袁乃东不想告诉塔姆桑卡,正是桐山葵的爷爷桐山和雄把桐山葵送上重生鼎的。毋庸置疑,这也是某种形式的献祭。“你刚才说,有人在等我?”他问。
塔姆桑卡回答:“有一个人在等你,已经等得太久。”他转身,穿过这片树林,向附近的一个山坡走去。他朝上方指了指:“在那里。”然后叼着烟旁若无人地走开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碰他背着的那一杆枪。
袁乃东在疑惑中走向山坡。
一个幽怨而深沉的声音在空气里飘**。“如果我会唱非洲的歌,我想唱那长颈鹿,以及洒在它背上的新月;唱那田中犁铧,以及咖啡农淌汗的脸庞。”不知道为什么,那声音忽然停下来,似乎不满意。片刻,在一声轻微的叹息之后,继续吟诵,只是声音变得清亮而愉悦,仿佛之前的幽怨而深沉只是模仿,而此刻,才是那人真实的声音:“那么,非洲会唱我的歌吗?草原上的空气会因我具有的色彩而震颤吗?孩子们会发明一个以我的名字命名的游戏吗?圆月会在我旅途的砾石上投下酷似我的影子吗?还有,恩戈罗恩戈罗山上的苍鹰会眺望、寻觅我的踪影吗?”
在金星的时候,这段话袁乃东听铁红缨念过,出自一本叫做《走出非洲》的古书。抚养铁红缨长大的叔叔特别喜欢。但诵念这段话的,显然不是铁红缨,而是另一个他认识的他以为再也不会见面的女孩子。
上次见何敏萱的时候,还是半年多以前,在绵阳地下城。彼时白磷弹引发的大火正在外面的荒原上熊熊燃烧。袁乃东与一众春节运动的幸存者藏身于绵阳地下城的一个独立的街区,躲避大火的同时,躲避重生教的搜捕。有一天,袁乃东去找何敏萱。她在僻静的角落里发呆。“有些事情,我希望解释一下。”他说。
何敏萱埋首不语,又努力抬了一下头:“你说。”
“那天,我不该抛下你,把你置于危险的境地。即便是作为普通朋友,这样做也是不对的。非常抱歉。”
“这么说你拿我当朋友呢?”何敏萱敏感地捕捉到了袁乃东话里的关键词。想了想,她问道:“当时你跑开,是为了什么?我很好奇。”
“我看见天上划过一艘狩猎者战舰,我以为铁红缨会在船上。”
“铁红缨?”
“一个我在金星执行任务时认识的女孩子。我跟你说过,我有爱的对象,就是她,铁红缨。”
“她喜欢你吗?我猜……她也一定喜欢你。你这么优秀,走哪里都会有女孩子喜欢的。”
袁乃东避而不答:“我的情况有点儿特殊,那天你也看见了。可以说我处于碳铁两族之外,既不是碳族,也不是铁族。也可以说我介于碳铁两族之间,既是碳族,也是铁族。
“我本不该有感情,不该有爱。爱是什么?爱是繁殖下一代的副产品,是荷尔蒙在捣鬼,是多巴胺的奖赏,是见色起意,是权衡利弊。我不该有这些。我有数据,有算法,有逻辑,有推理。是的,我看上去有感情,但那些不过是对碳族表情的模仿,是面部肌肉与皮肤运动还有肢体语言的涌现,是基于碳族个体与群体行为模式的应激反应。”
何敏萱追问:“那铁红缨是什么?”
“铁红缨,她是例外,是冗余,是……我惦记与牵挂的对象,是我爱的人。”
后来,他和冉翠他们分道扬镳,他先是去了重庆,见证了朝天门会议,又踏上了朝圣之旅,千里迢迢来到非洲的乞力马扎罗山。他没有想过会再见到何敏萱。而且……现在白磷团就在几十公里之外,虎视眈眈,竟跟在绵阳地下城有种莫名其妙的相似之处。
此时此刻的星空似乎比别处的更为璀璨,一颗一颗的星星仿佛最为耀目的钻石,撒落在黑天鹅绒一样的天穹上。漫天星光下,袁乃东迈步走向山坡上的何敏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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