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烂西瓜,噩梦和姜汤面

粥铺外, 沈平套好驴车已经在等了。胡娘子拆开荷叶包的一角,往沈平嘴里喂了一根,道:“香不?”

沈平点点头,一扬鞭, 小驴车动了起来。

一篮子说是给娘家的五香小肉, 在路上就被他俩白嚼了一大半。

“岑娘子的手艺确是好, 不过等她成亲之后, 恐难吃到了吧?”

“也不会, 江大人置办的新宅不是离得挺近吗?再说了,她还教阿囡、阿娣呢。听阿好说, 说什么家常小炒下酒菜这些叫阿娣学,那些酪点、花糕什么的,都教给阿囡做呢。”

沈平听了一时无话, 胡娘子不察, 还在自顾自的说:“我瞧着阿好是觉得岑娘子厚此薄彼了, 可也不想想别家学徒,要是要给师傅烧三年的灶才能学正经手艺。岑娘子赎了阿娣出来, 还教她手艺, 竟还被她说嘴呢。”

经过一处狭窄山道, 也不知是打哪来的山风, 吹得沈平脖颈发寒, 他四下觑了一眼,就见缓坡上有个山民在捡柴火,除此以外没别人了。

驴车毕竟不稳,经了一个大坑, 胡娘子大晃了一下, 吓得紧紧攥住沈平的衣裳, 一时间不敢说话了。

沈平掏掏耳朵,道:“总算清净了。”

胡娘子掐他的腰,一掐没掐动,见小径上无人经过,就一把搂住了。

这搂到了村口,胡娘子收起那副小儿女情态,皱了皱眉,对沈平道:“走吧。得给我撑腰啊。”

明明听见胡娘子同邻家婶子打招呼,屋里的父兄就是不出来,胡娘子拔了簪子挠挠头,又捅了回去。

五香小肉的味叫他们早闻见了,拿着架子在堂屋里等胡娘子进来,可没成想胡娘子进厨房搅了碗白米糊糊,就端着绕到后边,喂她娘去了。

可她娘一勺都吃不进了,浑浊的眼珠流着泪,胡娘子陪着掉眼泪,就听见她兄长阴阳怪气的说:“这时候来撒你这几滴猫尿给谁看?叫你拿银子你不拿!”

胡娘子扬起脸擦泪,又转脸看他,道:“拿银子,能有半个子花到娘身上吗?”

她兄长本想唾胡娘子一口,见沈平拿眼看他,撇撇嘴,往地上吐了口浓痰,飞快的拎了搁在窗台上的五香小肉,方才胡娘子留在厨房的半袋白米糊糊也抄走了,拿去换酒。

胡娘子对父兄早就死心了,捻了根线头搁她娘鼻下,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她叹口气,将带来的寿衣拿出来,打算先给她娘换上。

“我娘就这么点时辰了,我记得村里有家纸铺子,去置办点东西,把丧事了了,以后就不用来往了。”

沈平依言去办。

是夜,两人睡在这里,还好是夏日里,打地铺倒凉快了。老娘快死了,两人总不好搂在一块睡,沈平就睡屋顶去了。

老人多是夜半走的,胡娘子也不敢睡得太死,间或爬起来探一探鼻息,可白日里坐了大半天的驴车,身子累,醒的次数太多,胡娘子犯困。

猛地一抬眼,胡娘子发现自己左手拿着帕子,右手端着水碗,正倚在她娘床头,想用水给她娘润润唇,没想到就这么睡过去了。

胡娘子蘸了蘸帕子,手往唇上那么一按,没一丝生气,就晓得她娘怕是不在了。

她愣一愣,眼泪就忽然冒了出来。原没想哭的,她娘待她也不怎么好,只是不像父兄那样打骂她,毕竟她挨的揍更多。

“平,平郎。”胡娘子没怎么喊出声,想起身去找沈平,身子麻了半边,歪歪斜斜的扶着门又喊了几句,沈平没应。

今夜月亮堂,胡娘子往外走,瞧见个西瓜跌碎在院里,粉瓤白皮,绿看不清,只觉得黑黢黢的,像个人脑袋。

又走了几步胡娘子模模糊糊瞧见个人仰在柴堆上,大拇指顶烂了布鞋,是她爹,她叫了声,人没理她。

胡娘子也本懒得搭理,又觉得老娘都死了凭什么他睡着,就走过去想将他拽起来,绕过他的脚,走到他身前来,胡娘子又瞧见一个烂西瓜,不过是红白的。

等胡娘子意识到那不是瓜瓤,是她爹的脑瓤,顿时瘫在地上呕吐起来。

她跌坐的地方暖和和,黏糊糊的,胡娘子边呕边瞧,墙边还有具不动弹的尸体,身下的血泊原是从她兄长身子里淌出来的。

“就这娘们?”上头传来一声冷笑,胡娘子惊愕的抬头,惨白面孔上沾着血,意外的比胭脂增色。

一个黑衣人打量着她,道:“市井姿色,也值得你冒险留下?”

沈平从墙头跳下来,护在胡娘子身前,道:“那银子的的确确是按着吩咐投进水旋里的,我本就说这法子险,还不是上头执意如此,水一卷,找不到了,又赖到我们身上,多少个兄弟喂了鱼也没捞回来,我要真拿了银子,可有地方使?!”

黑衣人道:“你同我说有什么用?回去同将军求个情,死在战场上总比每天烧灶要痛快。”

“当年上战场的时候,我这指头也算是替你削的,剩下的你也削了去,我就要条贱命过平头百姓的日子。”

沈平扬起手,那黑衣人的脸色难看起来,半晌从檐上跃下来,胡娘子一抖,攥紧了沈平的腕子。

黑衣人割下她阿兄的头颅,道:“算你走运,夏天热,赶回川西脑袋也烂的差不离了,叫他们好事偷听,替了你吧。”

眼睁睁看着他提着头颅飞走,胡娘子如做了一场骇人的噩梦,两眼一翻,倒在沈平怀里。

次日醒来,院里挂好了丧幡,她父兄的尸首都不见了。邻人来吊唁,胡娘子只说没见到,许是拿了银子吃酒去了。

两人沉默着办完了丧,回到城中。沈平几度想要开口,胡娘子都仿佛很忙。

如此到了夜半,沈平一把将她搂住,胡娘子整个人发起抖来,道:“你要走吗?”

沈平道:“你要我走?”

“不要!”胡娘子急切的说。

“那我就不走,死也埋在你身边。”沈平紧紧抱住她,“你不恨我?”

胡娘子有些迷茫的想了想这个问题,道:“恨什么?从前想他们死,不知想过多少回了,我十四岁头婚,嫁个瘸脚软货,卖身钱给了他们吃酒,我觉得不相欠了。”

说着,一道惊雷炸在头顶,闪电裂开了四面的门窗。胡娘子闭了闭眼,劈死我吧,就这样死了,倒也不错。

不过雷电只是离得近了些,大雨倾盆而下,将这整日的闷热冲刷的一干二净。

岑开致睡时开了丝窗缝,雨落下来,风也在屋里穿来钻去,初还觉得凉爽,后更腾起几丝寒意。

她原本胳膊腿都露在外头,一席薄被只裹住了胸腹,此时渐渐缩回了手脚,笼了被子,蜷作一团。

也不知是不是风雨声太大,临睡前同三娘又喝了一盏酒,再加上今儿听歪牛他们扯闲篇,说钱塘大潮水卷了人去,岑开致夜里发起噩梦来,梦得还挺全须全尾。

先是江星阔来与她告别,说周锦录的案子要他去查。岑开致去码头送他,眼睁睁瞧着他的船叫一个浪头打翻了。

岑开致就要跳下去救江星阔,结果她爹从水里飞出来,好长一把白花花的胡子,江星阔就拽着他的胡子跟钓鱼似得出了水,她爹说他死后成了水神,什么江河湖海都归他管。

江星阔说泉九还在水里,她爹赶紧去捞,结果因为之前闲聊太久,泉九喝了好些水,肚子涨得如临盆孕妇。

“快把水按出来啊。”岑开致在梦里道。

泉九却捂了肚子,痛苦的大喊起来,“我要生了,我要生了!”

岑开致惊愕的看着,瞿青容不知打哪冒了出来,从容不迫的给他接生,不多时就捧出一个呱呱乱叫的男娃来,递给岑开致看。

岑开致正要恭喜泉九,忽然就见泉九的脸变成了柳氏的面孔,神采奕奕的,容光焕发的,根本不像刚生过孩子。

“你妹子就留给你照看了。”柳氏笑盈盈的挽了岑父,一并飞到水里去了。

“不是个男孩吗?”岑开致低头一看,就见襁褓中的娃娃成了阿囡,张嘴哇哇大哭,发出的却不是哭声,而是……

“致姨,致姨。”

岑开致蓦地睁开眼,就见阿囡正在床前半蹲着,神色关切。

“阿姥见你这个时辰还不醒,让我来瞧瞧。是不是梦魇着了?难怪呢。”

岑开致愣了许久,捂着脸长长的叹了口气,觉得这梦实在荒诞,闹得她浑身都不舒服,这一觉算是白睡了。

“阿姥煮了姜汤面。”阿囡指了指桌上一大一小两个碗,她特来与岑开致同吃。

岑开致喝了口面汤,一股辛辣的暖流从喉管流进胃里,待一身的汗收了些,岑开致才从先前怪诞的梦中彻底醒来,只觉神清气爽。

阿姥这一碗姜汤面真是及时。这几日雨水时有时歇,姜汤整日的滚着,钱阿姥还磨了些姜粉加进去,姜味更浓,却没有姜丝的涩口。

阿姥炒了点鱼干河虾做佐料,又细细的切了茭白丝,将滚热的姜汁浇进去,辣与鲜一并相融,鲜味不腥,辣更柔和。面条则是瞿夫人制了送来的,放在汤汁里直接煮,吸饱了汤的滋味,却并不软烂,依旧筋道。

两人连汤带面都吃个精光,浑身上下都暖呼呼的,一推开门,迎面就是潮乎乎的水汽,亦是不惧。

厨房里,阿娣和公孙三娘已经在忙了,公孙三娘斩好鸡鸭,交给岑开致,又好去睡一个回笼觉了。

茶馆酒肆且没那么早开张,舍七几个近巳时才来,一来可就热闹了,往日里总要东拉西扯一大堆,今日却一个两个都说着一件事。

城外的独头山出鼋(yuan第二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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