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以采苹?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春雨洒在长街,雾气朦胧。
石狐子骑着他的红鬃宝马守在将军府的坊门下,边等人,边听远处的歌声。马是宁婴带他去东市选的,而这送剑的歌,早被咸阳人挨家挨户传唱开去。
此处往东二十余里是卫戍军把守的咸阳武库,为准备阅兵,从河西新军中遴选出的五千百将已集合于城郊,今日就要领取诏事府的新式长剑,其中,似公孙家这样从陇西关中旧部调来的占六成,河西本土出身的占四成。
石狐子本不知这些,只因公孙邈和范忱都是五千百将中的一员,所以才答应作陪,要庆贺二人领剑参军。
一个年关,他经历了很多事。
“石狐,前段时间不是在闭关铸剑么,约你也不来,怎么今天就有了兴致?”
“对了,你的新剑叫什么名字?”
马蹄脆响,迎面两个身影从雾气中浮现。公孙邈肩披白袍,发系纹卉冠,细长的眉毛之下生着一双目光灼人的眼睛。
另一个软甲束腰,骑着黑马,正是范雍之子范忱。其人龙精虎壮,眉宇和范雍相似,一望便知是西戎与关中混的血。
“剑名应龙,是阿葁给起的,不过现在还没有成功。”石狐子笑了笑,朝二人招手,“走,一会到武库,教你们认新剑。”
“那你可得先跑赢再说!”
公孙邈嚯一声,纵马冲去。
疾风刮过长街。
石狐子一眨眼,但闻西戎铃铛响,范忱也如一道黑色闪电从他面前窜没了影。
“且让尔等五十步!”
在将军府武场里,石狐子初次遇见了虽不是冶署工师,却和他一样懂剑的人。
公孙邈自幼习武,极其擅长于击打破绽,动作技巧性极强,他手里有一把名孝天的三尺长剑,用久了,他便知道剑身何处刚硬,何处柔韧,常交替变化使用。
石狐子只是众多陪练之一。
他还没有自己的剑。
石狐子拿的是公孙予借他的剑,每次不一样,也正因如此,他才发现公孙邈其实对府中任何一把剑都了如指掌,甚至击打何处易使剑身震动也一清二楚。
再说范忱。
范忱喜好重剑,他的速度和力量让石狐子可望不可及,剑在他的手中不是剑,而是长在身体上的一根骨头,其重量永远不会是累赘,而是恰如其分集中在锋刃。
一击而能致命。
一开始,石狐子不是二人对手,每次都鼻青脸肿回去,可他不服,屡败屡战。
他从来不怕挑战身份高的同龄人,因为经验告诉他,这些人也是血肉之躯。
而十七岁的少年就是这样,只有先能做对手,才能成为朋友,石狐子不怕被打,打不服,也就从众多陪练中脱颖而出,练出了秦地那半野架式的格斗。
他身手敏捷反应快,还会讲故事,他把关于铸剑的工艺说得神乎其神,终于说动公孙邈和范忱,让他们一起去西城头看山看水铜铁,吹了回冷风。
一吹,二人傻了,觉得石狐子是个好兄弟,紧接着念念不忘,真成了朋友。
石狐子也觉得师门辛苦一年研制出的良剑没有嫁错人,渐渐就把对秦郁求而不得的痛苦转移到与同龄人的相处之中。
毕竟,自从他学会用火,秦郁一直对他不冷不热,有时彻夜和他谈心,有时又对他的请命熟视无睹,看见都绕道走。
他才明白一个道理,要让秦郁接受自己的心意,跟在后面捡羽毛是没用的,他得自己打磨一对能上九霄的翅膀。
就像公孙邈一心想要超越那离家游历中原而名遍天下的长兄,就像范忱一人承担着保住家族爵位的重责,他们都有急迫的欲望,却只能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石狐子也把炽热感情藏了起来。
三人横穿阡陌。
不久,武库的青灰瓦顶露出了一角,再往前行,便是临时驻扎在左右的军营。
军营不大,百面玄黑的青鹞旗却时刻昭告着一个信息——河西之地要建军了
在两年前还属于魏国的近百郡县内即将要征召起一支多达十万人的秦国军队,而这支新军,又将孕育出无数的将军与伯爵。
营前,石狐子拉住缰绳,扬起马蹄。
“你们的良驹跑不过我的小红!”
他得意笑道。
可当他看见公孙邈和范忱走进军营登记姓名并领取锐士长剑,忽又说不出话。
在这片土地上,一个男子最光荣的使命无疑是保家卫国,只有心中有想要守护的事物,握剑的时候才会有锐气。
石狐子已经记不清家乡的样子。
如今的师门才是他的家。
石狐子回过神,公孙邈和范忱二人已经试过了锐士甲,执剑走到他的面前。
“来,展示看看!”
公孙邈一剑刺在石狐子跟前。
石狐子笑笑,低头抚摸剑从铭文。
“此剑有八刃。”
下个瞬间,石狐子抽剑,泥土飞溅,剑身仅轻蹭过草皮,划出三条骇人痕迹。
“三条剑脊经过淬火,也足以割破皮肉。”石狐子转身,冲向木桩,“出剑之时,斜刺为佳,继而以俯冲之力转平剑从,将比以往造成更大的创面。”
一声闷响。
木桩被刺透,剑锋冒出烟气。
“好!”公孙邈拍掌。
范忱站的近,看出些异样。
石狐子把剑长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却忘记侧身闪避,而他的右手依然紧攥着剑茎,没有转动手腕。
“石狐,你舍不得剑?”范忱道。
石狐子点了点头。
“正值十七,为何不参军?”范忱说道,“你可以申请工兵,当年我父亲走的就是这条路,在秦地,连刑徒都能靠打仗封爵。”
语罢,忽又想起什么,大笑起来。
“哦对,你差半年,哈哈哈。”
石狐子斥了他一眼。
“先生正是用人的时候,他需要我。”石狐子道,“我也曾说过,不离开他。”
“桃氏师门,确实与军中无瓜葛,可是,你听我说。”公孙邈见状,顺着范忱说道,“河西军就要北上操练备战义渠,届时必得依靠上郡,那是北方唯一的冶铸点,秦先生现是大良造倚重的大匠,你若想证明自己,随军监冶是最好的方式。”
“我……”石狐子双手拔出剑,连着后退几步,他揩去眼角的雨水,看向公孙邈。
公孙邈说道:“这些话是我无意中听父亲与范将军提到的,他们想栽培你,石狐。”
石狐子动了一下喉结。
细雨渐渐冷却剑锋。
一个念头,就这么伺机渗入。
“我,我不陪你们了,我恐怕还是得先征求先生的同意。”石狐子说道,“应龙的事,我还没和他解释清楚,我这就回去。”
剑落在草地。
范忱喂了一声,无奈笑了笑,俯身捡起被石狐子丢下的剑,自同公孙邈操练。
“罢了,再多劝说,他又要疑心,我们可是坦**的君子。”公孙邈转身应招。
一骑红鬃似火,往城中奔驰而去。
※※※※※※※※
冶区南院,菁斋。
刚跃下马背,石狐子就看到了这两三个月所有痛苦和幸福的根源——此刻,秦郁坐在堂中,手搓暖炉,对着一张舆图发呆
将作府通知,因大良造的安排,秦郁将出席秦君授剑河西新军将领的仪式。
这是大事。
然而,这场事关秦国命运的阅兵,并没能打扰秦郁飞在九天之上的宏图。
秦郁要兑现自己对秦人的承诺——三年之内,让全国的锐士都用上新式长剑
“咚,咚,咚”
莆监在正门击鼓,仆从铺开七八软毡,荀三、甘棠、采苹、敏几人陆续进堂。
开始之前,姒妤提来一串木牌,核对姓名分给各户——凭此契令,家眷可去司农处领取铁制农具、种子和牛,春耕在即,上半年无工,各户也可以外出接活
一时热闹。
“诶,姒相师。”荀三岔开腿坐着,“今年的工饷,我剂坊可是五成全拿下了,看来咱门中还真有些资本,否则光凭诏事府俸禄,怎能又吃羊肉又穿齐锦?”
姒妤道:“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姒妤,我坊中也……”宁婴道。
一块木牌啪地掷在案前。
姒妤道:“你坊里一分工饷都没有,就这份契令,还是看采苹的面子上给的。”
宁婴一哂,收木牌入囊中。
石狐子稍迟,因辈分小,还一身雨水汗水,所以趁乱挤在屏风旁参加会议。
姒妤瞥见,没有点名,只隔空丢了一块木牌过去。石狐子接住,会心笑了笑。
发完钱饷,个个都是满面红光。
姒妤拿拐杖敲了一下地:“好了,收敛着点,入我桃氏师门,不为金银利禄。”
“是,请先生说。”采苹道。
秦郁浅笑,看着满堂的桃李沐浴在和熙春风之中,这才放下暖炉,开口说话。
“一年前途经长城时,我对大家有过承诺,承蒙不离不弃,现在,这张舆图就是我为大家献的惊喜,桃氏冶术将在三年之内被我们普及至秦国的千家万户。”
舆图风光,远胜金银利禄。
北方的冰雪草原之中赫然立着一座名为上郡的兵工厂;汉中盆地沃野千里,矿石闪闪发光;西部大漠风沙从雍城冶区呼啸而过;关中平原在烈日灼烧之下,化为一池金色的海洋;而栎阳的铁器和青铜器,则被中原的潮流淘洗得越发精美。
秦郁站起来,堂前来回踱步,继续说道:“未来三年,我将在咸阳与诸工室共同研制全套锐士铠甲,包括箭镞和弩机等等,而这东西南北几片地域,我想让与诸位去耕耘,工程款绝对充足,且,对于出远门的,浮动工饷将达到八成。”
不仅如此,秦郁也允准外出挂帅的工师在所造剑身铭文中,使用自己的名字。
他要开枝散叶。
话没说完,有人率先请了命。
“明白啦,我说先生这么大方,一上来又发契令又许自由,原来是先恩后威,想换我们的后半辈子。”荀三朗声笑道,“行啊,别磨叽,算我荀老三一个。”
秦郁道:“那我可就点将了,首先,陇西的工量减为原来一半,你服不服气?”
“服气,早就应当如此。”荀三摇着那把不离手的铁扇,眼睛都没眨一下,“我也知道,陇西风沙大,泥墙需加厚,再者,气候干旱,合金必须增加湿度。”
秦郁道:“好。”
姒妤点了点头,取出竹刻判书。这判书分为两片,各自镂空雕刻云纹和山林,当它们对着阳光交叠于一处,则能合成夔兽的神态。姒妤把判书的云纹片交给荀三,同时把从冶区各坊抽调的百人也交给荀三,吩咐道,往后在雍城,若有千石以上工程,他们必须见到判书合一,也就是秦郁同意,荀三发令,他们才能出工。
荀三幼年少教养,于恩,双手接下判书,大喝一个谢字,便是最郑重的答复。
秦郁道:“汉中往后要增加工量,我和狄寺工已经商量过,敏,得由你打头。”
“先生,当初我离开汉中时,确实没想过要回去,只是自从拜于门下,我自惭形秽。”敏跟着站了出来,当堂行拜礼,“先生,请先生把汉中之地交给我。”
姒妤道:“敏工师勤俭踏实。”
秦郁明白,这群人当初是姒妤招进的,所以姒妤本人不会有意见,然而,汉中之地在南方,与为师门提供锡金的楚国干系甚紧,敏无主见,必须有人辅佐。
秦郁抬眼看宁婴。
宁婴情债太多,且还有一张横跨秦楚和中原的生意网需要打理,不能强求之。
秦郁揉了一下鼻梁。
采苹看不见,甘棠却眼毒。
当此,甘棠一拍桌案,起身拉过敏的手臂,走到舆图前,对秦郁拍了拍胸膛。
荀三见此,笑了笑道:“到底做过二十坊风火令,甘棠大哥还是爱立军令状。”
秦郁道:“甘坊主如果愿意与敏同去,自然不会错,可,咸阳也离不开你呐。”
甘棠目光坚实,再拜于地,先指着敏比一,再指自己比二,不得回答便不起。
秦郁感动,扶住二人。
“辛苦二位,也请甘坊主放心,亲人一定平安,采苹留驻砺坊,不会受劳苦。”
甘棠点头。采苹听见,微微颔首。
姒妤下发判书于敏:“汉中湿气重,合金易发生形变,切记要调整白沙用量。”
敏认真,拿竹片做了笔记。
随后,姒妤捏着剩余判书坐回软毡:“先生,我就不必多说,你安排便是。”
“你的腿脚走不远。”秦郁说道,“然而你肩上的担子却最重,看到关中和栎阳了么?直说了,河西通商,沿路城乡必将发生巨大的变化,我现在把它全权交给你,你得看着中原的一切动向,包括他们所造的每代武器,所用的每批工师。”
“是。”姒妤领命。
如是,几张竹片划去了半壁江山,秦郁在舆图的东西南三片土地依次标记靛青,因心情明朗,所以下笔也畅快。
他对各路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无论多远,当地所用的剑范必须完全按照咸阳的这批剑范复制,不可改变一丝一毫,若工艺上有难度,也必须及时汇报。
“先生放心,我等定尽全力,在三年之内普及新式锐士长剑工艺。”姒妤道。
秦郁道:“好,种子生根发芽,将成大树,我希望三年之后看到的不仅是同样锋利的锐士长剑,还能有一批新的骨干。”
众工师齐回:“是,先生。”
石狐子没有冒失请命,也应了是。
春雨仍在润泽万物。
决策之后,秦郁私下又轮流与各坊详谈技术方案,直到阅兵的前夕方才结束。
※※※※※※※※
阅兵前夕,雨停了,红霞悄无声息斜在庭院里,一张张草席泛出柔和的麦色光芒。
姒妤刚收完草席,回到廊下记账,就看见宁婴转着木牌,徐徐朝自己走过来。
宁婴笑道:“刚才我遇见石狐子端着礼衣去找秦郁,猜想,是你教他的吧?”
姒妤搁下笔,说道:“我能有什么办法,石狐子不是顺受的人,一旦学会用火就很难控制,先生当时不以为然,现在看来的确是后悔,我也只能装不知道。”
宁婴道:“秦郁是真被应龙的事蛰疼了,你倒好,还教石狐子给他伤口撒盐。”
姒妤道:“他早晚得明白,留不住。”
二人说的应龙是年节里的一件小事。
当时,石狐子想着要铸出与青龙共舞的剑,秦郁欣赏,又念及年后无工,就暂把青龙交予石狐子,让他自己想办法找出破绽,摸索攻克的方法。
石狐子全力以赴。
初一,石狐子在铸剑。
十五,石狐子在铸剑。
剑一次比一次坚韧,冶区都开玩笑说,秦郁的这个嫡传弟子真是万里挑一。
石狐子却听不进夸赞。
春耕在即,谁也没注意石狐子在和谁学锻打手艺,只见,他有事没事就往铁兵工室跑,说是找阿葁,其实就趴在门边,看白廿和安年等人对着一团铁水用功。
再要么,就往将军府跑。
如此过了阵子,石狐子忽然又有一个新的想法,他要把铁料加入合金的配方,并且在浇铸冷却之后,再加热,继续用锻打和淬火回火结合的方式锻铸剑体。
刚开始,剑体不稳定,易碎,但石狐子锲而不舍,很快就总结出了相关经验,如此,他又接连铸锻过七代,直到剑体的质量达到稳定,才敢和阿葁等人分享。
阿葁很喜欢石狐子的剑,给剑取名叫“应龙”,石狐子得到肯定,决定试剑。
他知道自己不成熟,也知道未来路长,却不想,哐当下去,青龙缺了一个口。
那刹,电闪雷鸣。
石狐子颤得厉害。
完了。
他无法判断,缺口究竟是因破绽被击中,还是因新生的锈斑没得到及时处理。
石狐子吓得不敢回菁斋,只抱着青龙四处求救,可青龙为黑金所精锻,又常年受秦郁养护,不比铁兵工室普通的铁剑,根本不是白廿等人可以应对的。石狐子又想起疾,然而自从疾被割去舌头,成天在马厩做脏臭活计,变得半疯半傻。
石狐子急得不行,染了风寒。
却是秦郁听闻之后,一夜无眠,立即就把石狐子的铸锻工艺重复了一遍——说歪打正着也好,融会贯通也罢,石狐子成功把两种工艺揉入了一把剑之中
“青狐,新物取代旧物是自然之理,是好事,你放心,青龙虽是老剑,但遇了事呢,修修补补还是能用的。”秦郁让姒妤把石狐子劝回来,悉心安慰道。
“对不起,先生。”
好几天,石狐子高烧不退,秦郁就在他身边把青龙重新锻打修磨了一遍,石狐子看着剑床冒出的火星,听着金属的清脆声响,叮叮当当地,渐才恢复健康。
“先生,又是为何?!”
可当他刚能下地,秦郁就用新锻的青龙把他辛苦铸锻出的应龙斩成了碎末。
毫不留情面。
此事瞒不住,门中之人便纷纷开始揣测秦郁和石狐子将来如何相处。按秦律,男子十七成人,石狐子还差半年,理当留在门中与秦郁研习冶术,可有目共睹,石狐子的技艺已经超越大部分的坊师,其能力也足以独当一面,该到锻炼的时候。
“青龙自锻成,少说三百年沧桑,缺口只是早晚的事。”宁婴拍了拍草席,道,“现在怎么办,我劝走还是劝留?”
姒妤回过神,目光落在笔尖。
“先生不提上郡,是舍不得石狐子,可这回他终究留不住,所以,我去栎阳之前会想办法在军中找人照顾石狐子,你也要帮忙,石狐子绝对不能有危险。”
“好,你就是烂好人,瞎操心。”
宁婴笑了笑,算是听从建议,帮姒妤把那堆草席抱回屋内,交在六丫的手中。
※※※※※※※※
在桃氏师门中,草席是比绢帛都更受呵护的物件,它垫在室内,是最接近地面的那层礼器,每隔三日,各家都要隆重地将草席擦洗晾晒,保持席面的光洁。
菁斋,石狐子脱下鞋履,步入草席。
这招是姒妤教他的。
他要和秦郁提参军。
“先生记得试衣裳,这件月白色正,你喜欢,我就熏香了,明日阅兵我同你一起去,也是姒大哥的意思,我可以帮忙。”
“嗯。”
秦郁刚和几位工师交代完工艺,现就一个人缩在窗边,看着石狐子拉开屏风。
二人简单过礼。
一件窄袖长袍挂在木架,不仅衣襟有菱形暗纹,腰带还系玉佩,是秦地礼衣。
飞在天上时,秦郁能够想的很远,可刚跌下来,首先面对便是要改变几十年的衣着习惯。秦地连礼衣都是厚实的窄袖,可他心底,还是依恋中原宽松的广袖。
广袖飘飘,不仅显高挑,也叫人看不出他骨瘦如柴,不似这裹得紧紧的窄袖。
一缕香烟飘散开。
秦郁又打量石狐子。
石狐子到底年轻,肩背日渐壮实了,两条腿修长笔直,连穿褐衣都意气风发。
秦郁抱起膝盖,蜷成一团。
“你来正好,谈一谈心。”
他知道这天终于来了。合金冷却成型,却不是在他一手设计的泥范之中,他必须为之去范,却不能预见剑的面目如何。
他宁肯石狐子追问为什么要收走簪子,为什么要斩断应龙,又为什么不提上郡,也不想看到石狐子现在这样的温良恭俭。
十七岁的少年郎最麻烦。
想什么,不说,表面深沉,可往往一试探又会发现其内心想法幼稚得气人。
秦郁决定从应龙入手。
“青狐,你别怨我,你应当记得我对翟先生的承诺。我若不斩断应龙,那么底下人就会继续琢磨它的工艺,这样看似进取,实则对社稷很危险,尤其在国邦还不具备普及条件时,这很可能致命,就好比黑金兵器之于魏国。”
“先生,我不敢怨你。”石狐子合上香炉,回道,“我只是凑巧发现,以赤金为剑芯,铸铁为锋刃,再经锻打和双火,能将两种工艺的优势融合。”
秦郁想再多引导几句。
可石狐子洗完手,坐回他的身边,岔开了话题:“先生猜,我为什么想看阅兵?因为我听闻,公孙将军受命为河西新军右部将领,明日就要领取我们的剑。”
原来是公孙予。
秦郁略一思忖:“我记得,在汾郡,他曾经与你带甲格斗。他也是我的恩人。”
石狐子道:“公孙将军为人讲情理,虽然都说,君上与大良造明面升爵位,实则把许多陇西的将军都调至河西带新军,是为削弱旧部力量,为北伐义渠开辟道路,可公孙将军不仅没有像玄武左部那样反抗,反而还服从调配,自觉做表率。”
“嗯,嗯。”
秦郁明白道理,只是他想不通石狐子为何接着说那么多不着边际的话,好像河西新军北上练兵出击义渠,全和师门有关。
作为私传,秦郁本是打算进一步和石狐子讨论应龙的工艺的,但他现在意识到,石狐子心不在焉,定是有话憋着还没说。
秦郁生怕引出妖兽。
一时无语。
石狐子满心等着秦郁接话,可秦郁忽然哑巴,叫他猝不及防。再过阵子,由于空气安静,香烟都飘直了,石狐子胸肺梗塞,仍开不了口,终于败下阵来。
“那,我就先去准备车马。”石狐子起身道,“衣裳若不合适,夜里还能换。”
秦郁缓缓点头。
如释重负。
“去玩吧。”
“是,先生。”
石狐子顺手合拢屏风,心想也就这样,却听得“去玩”二字,一琢磨,耳朵发烫。
从前秦郁叫他去玩,八成是不愿让他干涉事务,而这次,倒像在挽留着什么。
挽留什么呢。
石狐子留在原地,眼中全是密室里的一排排剑胚,秦郁对他说过,那是光阴。
光阴。
“先生,且慢!”
屋内,秦郁自以为石狐子已经走远,悄摸摸从席中钻出,想试试久违的礼衣。
不想,石狐子冲了回来。
秦郁手中玉佩落地。
“先生,我侍候你更衣。”石狐子一把拨开香烟,气也有些喘,不等回绝就近了秦郁的身,他太熟悉秦郁,左襟带子扯去,右边是从来不裹紧的,一触就松。
秦郁的胸膛也有了起伏。
春日朦胧,石狐子带过新衣,捡了玉佩,哗地扬起衣袂,披罩在秦郁的肩膀。
“青狐……”秦郁正自惭形秽,不禁一滴花蜜突然落在青涩叶尖,平日生活他也从没给过弟子锦衣玉食,所以,面对石狐子的甘之若饴,他忽就没了主见。
他自觉越来越受不住石狐子喊的那一声先生。他数不清自己田地间的黍叶。
“别扎太紧了。”秦郁缓缓张开手臂,纵容石狐子将那衣带从他的腋下绕过。
只是一纵容,果然就出了事。
“先生,先生在舆图中也标出了上郡,那是北方的冶铸命脉,”石狐子的动作娴熟迅速,就像在打仗,“我想随军监冶,跟公孙将军,替先生把工艺传过去。”
手被秦郁一把捉住。
“先生,你出汗了。”
“我不允许你参军。”
秦郁再回想石狐子拉开屏风的神情,才明白那是步步为营。他又悔了,他实在不敢再在石狐子面前心软,因为,只要他退一步,石狐子就毫不犹豫地进一步。
北地是重镇,可太危险,连他自己都还没有想好,现在应不应该派人去做工。
秦郁环顾四周,恨手边再没有一块可以引诱石狐子回心转意的肥美的腊肉。
石狐子顿了顿,为秦郁掩好右衽,系好玉佩,搬出铜镜双手举在秦郁的面前。
“先生,玄武的事,我算看明白了,若将来咱们要反攻中原,不能军中无人。”
“青狐。”
“先生,制范时,你说我有欲念,不错,我的欲念就是想看你回洛邑祭师敬祖,我的欲念就是亲手砍掉尹昭的头颅,先生,我要保护你,我要为你报仇……”
“你住口!”
石狐子一怔。
“那恩怨与你无关!”秦郁的指尖颤抖着点在镜中那张消瘦惨白的面庞上,“你现在是我最亲的人,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而且你也说过,不会离开我。”
后头这话,要了石狐子的命。
铜镜跟着微微颤。
石狐子咬了咬牙。
一切皆空。
秦郁突如其来的示弱,把他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化为柔情,他只恨秦郁到底是先生,不似自己,筹划数夜眼见就要拔寨,临了,还是连一面铜镜都举不动。
“对不起,先生,我不应该提此事的,我……明日五更,我在菁斋门前接你。”
“好。”
二人分开。
秦郁支开窗,看石狐子的背影在落日余晖中远去,直到消失在巷子的尽头。看小说,就来! 速度飞快哦,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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