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希看到他俩还待在原地,好像在为自己蹭灯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索性自己动手,一左一右地把人拉到自己身后。
这两人轻得跟纸扎的一样,轻轻一拽就飞了起来。
季明希忍了又忍,还是没抑制住自己的本性,跟老妈子一样念叨着:“不行啊兄弟,你们太轻了,回去要补补,不吃点肉跟个纸一样轻飘飘的,被风一吹要跑十里地,上山危险啊。”
以手为圆心,身子为半径画圆,不是,做圆规运动的两个纸扎人沉默着,哀乐里的哭嚎震天,将方圆十里的鸟全部震到起飞。
把两个鬼脸人扒拉到后面时,失去遮挡的矿灯也没有变亮,勉强照亮前方的那两只脚。
说是脚也不准确,因为就是两根竹枝,再往上是简陋的纸质衣袍,脸上惨白一片,只有脸颊抹着两朵红晕,赫然是个纸扎人。
纸扎人手里拿着个播放哀乐的录音机,里面的哭嚎一声比一声大,但外面的人却一个比一个安静,都用没有眼珠的眼睛盯着季明希——的身后,不一会儿,那两个惨白脸的兄弟便飘了回去,从地上拿起一根木头架到肩膀上。
哀乐继续响起,红木棺材慢慢从黑暗中出现,上头端坐着一个精致的纸扎小女孩,穿着红袄子,两颊红彤彤的,嘴角咧到了耳根。
她把头转了一百八十度,嘴巴未张却有声音响起:“嘻嘻,车不走空,你们谁上呀?”
你们?
季明希回头,才发现守庙人提溜着大红色录音机站在他的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看那红木棺。
“鬼车一言,见阎王爷……”
“终于来了,要坐车吗?”
老人颤抖的声音与年轻人温柔的询问混在一起,一时间连作为背景乐的哭嚎都停了下来。
守庙人:……?
人老了就是容易出现幻听,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看到老人眼中的疑惑,季明希贴心地重复了一遍:“要一起坐车吗?虽然还不知道这车限载几人。”
居然不是幻听!
这语气平常得就像是在路边拦大巴,让守庙人把想说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只是下意识地摇头。
季明希把分出来的食物塞到守庙人的手里,说:“那我就先上车了,这些是给您的。”
说完他便转身上车,心底美滋滋的,现代生活就是好啊,再也不用走一天山路了。
这车从外面看起来小,但里面的空间还挺大,除了放行李箱和包还能躺下一个人,底下铺着干净的被子和枕头,长途大巴都没它准备得周全。
“封棺,起——”
女孩稚嫩尖细的声音拉得老长,随着命令的下达,四个纸扎人将厚实的棺材盖给盖上,晃晃悠悠地将这沉重的棺材抬了起来,中途还踉跄几下,似乎从来没有扛过那么重的东西。
这车看起来像红木棺材,但内里更像是单向玻璃,可以清楚地看到外头纸扎人竹制的腿脚被压得近乎断裂。
季明希一直盯抬棺的纸扎人,浅棕色的眸子里满是担忧。
小女孩的嘴角咧开,面容愉悦地扭曲着,无光的眼底有黑蛇游走,细细的声音压在喉咙,近乎低吟:“活人躺棺纸人开路,活上曦阳死下黄泉,你怕了吗?”
季明希点头,问:“我这是不是超载了……”
小女孩:?
季明希指着纸人的脚说:“我是真的怕啊,你看他那个腿都快断了,要不我还是下去好了,要是断了咋办。”
小女孩:“断不了的啦!”
刻意营造的嬉笑与低吟都被憋了回去,女孩气得口癖都出来了,冷漠地伸出小手把人的脸掰正。
看棺材顶就好了啦,看什么纸人。
季明希躺在枕头上,女孩跪坐在枕头后,只要睁着眼,就能看到她咧到耳根的嘴角。
窗外的老人在冲他摇手,那副热泪盈眶依依不舍的模样让他有几分动容,对方嘴巴一张一合地喊着什么,虽然这棺材闭得紧,听不清老人的声音,但应该是在与他告别。
他想回应老人的道别,可是棺材太矮,就连起身都难。
小女孩嬉笑一声,嘴角咧到了后脑勺:“没用的,封棺后,没有我的命令,谁都打不……”
季明希轻轻上推就拉出一道缝,他伸手出去摇了摇与老人道别后又收了回来,毕竟把手伸出窗外是件非常危险的举动,而且有带坏小孩的嫌疑。
他把棺材盖关好,一脸认真地对小朋友说:“把手手伸出车窗是很危险的行为哦,哥哥这么做是不对的,只是看到山里的老人那么热情,就有点情不自禁……对了,你刚才说什么了?”
小女孩:……
说了个寂寞。
她伸出竹签小手摸了摸缝隙,封棺钉还好好地钉在角落,小小的脑袋歪到地上,黑如积墨的眼中满是疑惑。
钉子还在,他是怎么打开棺材的。
一股黑气顺着小手蔓延到棺材上,穿过封棺钉飘到外面去了,她这才发现那封棺钉已经拦腰截断,只是看起来还好好的。
她花了好几年吓唬小动物才幻化出来的封棺钉!
豆豆眼瞬间湿透,眼睛的黑墨混着脸颊的红墨一同往下掉色,变成可怖鬼片现场。
旁边的四个抬棺纸人亦是如此,边流泪边往前走,竹条被泪水浸得湿答答的,走路也变得摇摇晃晃,一副随时扑街的样子。
“怎么哭了?”季明希改躺为趴,从兜里掏出纸巾给小女孩擦泪,只是越擦越像小花猫。
蛇状的烟雾顺着女孩的纸质头发游走,在无人看到的地方钻进纸扎人的身体里。
棺材内哀乐震耳,女孩的哭声越来越大,空气也开始变得稀薄,腐尸的气味在棺材内外弥漫,只有一丝丝新鲜的空气从刚才打开的缝隙跑进来。
按照这个速度,不出五分钟人类就会窒息而亡。
女孩空洞的眼睛流着泪,嘴角却咧到了脑后。
只要弄死这个人,她的钉子就会回来了。
然而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纸扎人的小身体都被水泡得湿答答的,眼前这个男人依旧在温声好语地哄她,没有丝毫不耐,也没有丝毫要窒息的迹象。
小女孩抽泣着问:“你就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季明希用力吸气,但是鼻塞根本闻不出什么味道,只能发挥当初兼职干保育员时胡编乱造骗小孩的技能,假装惊讶地说:“哇!好香呀!是不是我们小朋友涂了最喜欢的香香呀?你真的好棒哦!整个车车都香香的啦。”
小女孩哭得更大声了,虽然她不是人,但品味也没有那么烂啊!
而且真的会有人觉得腐尸的味道好闻吗?!
糟糕,猜错了。
季明希手足无措地帮小女孩擦脸,暗暗在心底的教师日记上写下经验:不要因为小朋友年纪小就随意糊弄。
手肘被棺材板挤压着,原先和他还有些距离的行李也在朝他靠近。
季明希:“这个空间……”
看到这人终于注意到了该注意的东西,小女孩停下哭泣,看向他的眼神也充满了期待。
害怕吧,恐惧吧,像个正常人一样被吓到吧,然后在这逐渐缩小的棺材里被挤成真正的尸体。
季明希注意到这空间没有行李的话能躺两个人,现在放了他的东西,小女孩就只能蜷缩在他的脑边。
肯定是自己的东西太多,让人家小姑娘从卧铺变坐铺,还是坐得不舒服的那种。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小女孩停下哭闹的行为更是为他的猜测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季明希愧疚道:“是不是因为哥哥占了你躺下的位置,但你又不好意思说,所以不开心呀?”
小女孩:?
要不要听听你说的是什么屁话。
豆豆眼在水光中反射出一丝嘲讽的光,却被面前的人当作了问题的答案。
“没事啊,哥哥这就坐起来,让你躺着。”
季明希想要起身,但那棺材盖已经压倒眼前,他抬起手,轻轻松将棺材盖掀开。
“不——”小女孩尖细的嘶吼没有挡住季明希的动作,他们的棺材小车车,在这一刻,变成了敞篷款。
季明希拿着逐渐迷你的棺材板,再次陷入迷茫,这孩子怎么哭得更凶了。
“呜呜呜山神说得没错,人类真的好可怕,自我六年前诞生以来,每日避人而居,做过最坏的事就是吓唬小动物,天天在山间挖野草,食不果腹,今天闻到好香的味道才鼓起勇气下来的,谁知道、谁知道哇呜呜呜呜,以后我再也不下山了!
纸扎小女孩哭得融化在棺材底板上,染得木板又黑又红。
季明希心疼地把小女孩抱起来,没想到这孩子才六岁,每日靠挖野菜过活,怪不得小小年纪就要出来开车谋生。
他叹了口气,说:“你以后来季家村学校生活怎么样?我是季家村学校的实习老师,到时候我帮你负担上学和生活的费用。”
人有七情六欲和多变的情绪,有些精怪就是靠人类的负面情绪修炼和生活。
心疼与悲伤这种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负面的情绪在空中飘散,慢慢传到小女孩的身体里。
她掉了漆的豆豆眼有些迷惑,这些情绪她在围观别人下葬时遇到过,但从没有像此刻一样,让自己浑身暖洋洋的,就连棺材板上断掉的封棺钉也恢复了,浑身上下都充满力量。
融化的那滩墨迹慢慢在棺材板上游走,拍散了那条淡到看不清的黑蛇烟雾,然后钻回小女孩的身体里,软趴趴的纸人也变得干燥起来。
“我不想去学校。”她笨拙地从季明希的怀里爬出来,然后平躺在棺材上,说:“快躺好,我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棺材旁走来一个纸扎人,将季明希按在加厚的枕头上,然后用红线和钉子把人固定住,又走到棺材尾敲敲打打,把那些行李都固定好,最后唤上几个同伴,将巨大的棺材板盖了上来。
棺材内的空间不再拥挤,甚至挤挤还能超载搭乘一个守庙人。
头顶的棺材盖变成了单向玻璃,可以看清外面飞速变化的环境,抬着棺材的四个纸扎人也不再摇摇晃晃,之前近乎断裂的脚现在变得无比粗壮,跑在地上跟飞一样。
小女孩的用头顶了顶季明希,说:“如果你是个好老师,我就考虑去学校。”
说完也不给人应答的时间,她又自言自语道:“算了,你还是别当好老师了。”
季明希:?
你这孩子究竟有多不想上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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