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听了,就笑:“我并不苦。这些时日,我一直在屋里反刍。心里已然平静了许多。想来也可笑,从前我还只厌憎恶道的,如今却觉这做和尚道士,也不错!”
迎春听了这话,心里未免一惊。因就对宝玉道:“你说你在反刍。我又何尝不是?我哥哥也是。只是,这从古至今的,像咱们这样起起落落的,原也不少。那诗里说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你也不必过于低沉。依我说,还是做平头百姓快活。什么心都不担的。”
迎春遂又在宝玉的屋里,说了些家常话。待黄昏时分,方才出了园子。那孙绍祖早就派了车子在外头等着了。
话说那晴雯,躺在那榻上,正昏沉欲睡去,刚要合眼,忽见房中转出一个跛足的道人来。那道人手执云展,忽就到了晴雯的榻旁。晴雯见了,不免大惊,因问道人乃何人。
那道人就笑:“你不用怕。我不过红尘之外的人。”
那晴雯听了,就睁着眼道:“这岂非是废话。既然入了空门,自是在红尘之外。我只问你,你究是怎么进来的?”因就觉园子不安全,口里就要唤麝月。
那道人听了,就笑:“姑娘不必害怕。我来,不过与你几句话,说完了就走的。”
晴雯听了,遂道:“你有何话,只管快快说来。若时间长了,只管叫人看到的。到时,反不好脱身。”
那道人就道:“好。你的心肠当真不错。”
晴雯听了,口里就冷笑:“从来,我的心肠都是最好的。”
那道人就道:“你的心是好。不过我知道,你心里的怨气,也一直都在。”
那晴雯听了,心里遂一动,因就问那道人:“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心中之事,你怎么都知道?”
道人就道:“我说过。我出红尘之外,自是什么都知。我且还知道,你的命,还是别人帮你续上的。”
那晴雯听了道人这话,只觉应了自己的梦中之景。因想试探他一番,就道:“是么?依你说,我的命,是别何人续上的?”
那道人听了,就叹:“此人姓林,双木林。我说得可对不对?”
那晴雯听了,心里不免惊惧,因对了道人道:“对是对了。但我也可说,你是胡猜的。”
道人听了,就叹:“你口里虽这样说,但心里是信了我的。只是,那林姑娘固然是好意,但终究人的命数是早就定了的,也不是她说能改就改的。”
晴雯听了,心里更是惊惧,因又问道人:“你到底是何意?”
那道人听了,就将手中的云展拂了一拂,因对着晴雯道:“想人有三生三世。这一世,你的命也就只能活到十八了。你本只能活到十六,我已然让你多过了两年了。”
晴雯听了,就蹙眉道:“我果真该信你的话么?如此说来,今年我就要死的了?”
那道人听了,就叹:“这一世,你是死了。下一世,你方可重新来过。”
那晴雯听了,头就低了一低,因又对道人道:“若我不想死呢?你可有什么法子,让我不死?”
那道人听了,就道:“痴儿。你又何必计较骨肉身形?究竟,你虽死了,魂魄还在的。”
那晴雯听了,心里还是不舍,因又对道人道:“可我的躯体不在了,要这魂魄又有何用?”
那道人听了,就问:“我问你,你这般犹豫,可是心里已然有了那宝玉不成?”
那晴雯听了,也不隐瞒,遂对了道人道:“你这样说,也就是了。我的心里,的确放不下他。因此,不忍现在就走。”
那道人听了,想了一想,就道:“你不忍也无用。究竟,这一世,你不能与宝玉相配。即便为妾也不能。”
这道人口里说得斩钉截铁,直听得晴雯心里不悦。因就道;“这又为何?现在,我在这屋子,依然就是他的姨娘了。”
那道人听了,就深深一叹:“开到荼蘼花事了。这一世,与怡红公子有缘的人。是麝月,而非你。这一世,麝月为妾,那——”
那晴雯听了,心里就一凉。那道人还未说完,就问:“麝月?为何是她?我自诩容貌女红都在她之上的。”
道人就叹:“哪里就论这个?这是三生注定之事。姻缘薄上登了名字,怎么都不能改的。下一世,你会和他再续前缘。因此,你无须着急。”
晴雯听了,就叹:“下一世,我都不在了,又怎么知道?”
那道人听了,就叹:“方我说过了,魂魄尚在。到了奈何桥,会有人嘱咐你的。”
晴雯听了,心里无计可想,还是问道人:“为何我是这样的命?”
道人就叹:“我来度你,正是因你的命好。别人,还未得你这样的造化。你死了,你的造化方就来了。”
晴雯听了,又气又叹:“我死了,方才是我的造化?”
那道人就道:“这一世,你为下贱的奴婢。纵然样样来得,可还是被人呼来唤去的不如意。虽说天机不可泄露,但我不妨透露一二。下一世,你不再投为奴婢,而是公卿家的小姐。那一世,你只需存良善之心,便能心想事成。”
那道人说得细致,晴雯也听得认真。想想,那晴雯方又叹:“不过,到底玄乎。究竟我也不慕做那公卿家的小姐。我这厢在阴世,宝玉却还在阳间。若他活了七八十的高寿,我可不要在地下等他六十多年?”
那道人听了,就笑:“那地下,过的却比阳间快。你喝了孟婆汤,辗转之间,他就会来寻你的。”
晴雯听了,就叹:“好了,我都知道了。我且问你,大概我什么时候死?”
道人听了,遂掐指一算,对她都:“除夕之夜。你现在有什么话,不妨都同了那怡红公子说。”
晴雯听了,见那道人要走,就又问:“只是,下一世,那宝玉如何又会认得我?”
道人听了,就转过身,与她一笑:“有缘自会相会。”一径说,一径就飘然不见了。
那晴雯见道人远遁,只是陷入沉思。因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待醒来时,却发现天已大亮。那麝月却是笑盈盈地立在她床头。
“好歹你醒了。若再不醒,可就错过了吃午饭了。”麝月一面说,一面就端来一碗洗脸的水。晴雯见了,就坐了起来,与她道:“我身子还不好。一点儿也不好。你何苦要叫我起来?”
那麝月听了,就坐在她床前,笑道:“到底饭还是要吃的。我知道你身子娇弱。”
那晴雯听了,就叹:“不如你扶我起来。”
麝月见了,就笑:“真正你也没有几两了。瘦的这样。”那麝月系想了一想,遂就帮晴雯洗了脸,方才将她扶起。
那晴雯勉强穿了衣裳,就对她道:“麝月,我羡慕你。我就要死了,而你却能和宝玉长长久久的。”
麝月听了,就将脸盆放在了一旁架子上,又给她擦了手,方笑:“你这说的什么话?从来宝玉的心里,都是只有你的。”
那晴雯听了,不免试探道:“麝月。你我也相处了这么久了。宝玉待我这样,你心里当着不气?”
麝月听了,就笑:“不气。我为什么要气?想从前,这跟着宝玉的人,也有那么七八个。这走的走,死的死,嫁的嫁。如今,就剩了咱们两个相依为命了。我自是希望你好的,哪里就嫉妒了你呢?”
晴雯听了,就叹:“从前我心窄。见宝玉待你亲密,只在背后说你坏话的。不想你真的是宽宏之人。我竟是错怪了你了。”
那麝月听了,也不答话。只是弯身拿了一根木头,将房中火盆里的木炭拨了一拨。方才对晴雯道:“如今,还说这做什么?究竟,我随了袭人也颇做了一些坏事。只要想起那茜雪,我的心里便不好受的。那时,都怪我太懦弱。”
晴雯听了,就道:“你也不是懦弱。我那时也泼辣,嗓门也大,可又有什么用呢?我越那样,人家越说袭人的贤惠。”
麝月听了,就默了一默,方对晴雯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可不许不高兴。”
晴雯听了,就叹:“你说吧。我都是快死的人了。”
麝月听了,就道:“我要告诉你正经话,你就这样。哪能说死就死呢?前几日我,我和鸳鸯去外头买布,可巧就遇见了袭人。她还是那样,见了我,还只是笑笑的。我见了,心里就有些恍惚。仿佛她还在园子里似的。”晴雯听了,就笑:“是么?那她见了你,是怎么说?”
麝月就叹:“虽然知道她心术不正。但好歹在园子里时,她没有为难过我。因此,她问什么,我就说什么。她不过也问了一些园子里的事。我就说大家一切都好。她听了,也没说什么。我问她,这么久了,可曾嫁人?她说没有。所如今却是和宝姑娘在一处。她告诉我,说宝姑娘嫁了贾雨村为二房奶奶,就快要扶正了。她如今在那府里帮与着,和宝姑娘以姐妹相称。我听了,就笑说,那果然好。这厢我就要走,那厢她却又唤住我,问我和你到底有没有被宝玉收了房?我就告诉她,说虽未收房,但好歹是宝玉屋里的人了。她听了,就与我说,说那园子气数已尽,既然明着还未收房,不如就出了来,与她一处,帮着扶持宝姑娘。我听了,就笑。她问我笑什么。我说,好仆不事二主。说跟着宝玉,已经习惯了。她听了,就有些不乐,说若她还在宝玉身边,又岂能有我和你什么事?哎——到底她心里,还是不甘心。”
晴雯听了,果然就叹:“虽不甘心,但也就那样了!当日,可是她自己主动出去的。我和你也苦拦过的。只是她哪里肯?”
麝月就道:“也就是从那里,我看出了她的心口不一。从此,也就生分了。现在,想必她在那贾雨村的府邸里,也颇能兴风化雨。”
晴雯听了,就道:“她若去了,自然是那宝钗的帮手。想必那宝钗扶了正了,她也要被纳为姨娘的。如此,她们两个,一正一副,那贾雨村一辈子也休想再纳别的妾室了!”
麝月听了,就摇头道:“只是,我看也悬。那一日,我去潇湘馆有事,正好听见林姑娘和云姑娘等坐了议论宝钗。原来那雨村竟还未休妻。想她们也未免高兴太早了!”
那晴雯听了,就恹恹道:“好了。说这些做什么呢?究竟她们是她们,我们是我们。若有一日,宝玉又发达了,她回来找宝玉,才真正是没脸。”
麝月听了,就笑:“你放心。到时你果然死了,我在这里,横竖不让她进来的。我知道你厌恶她。”
那晴雯听了,就点头笑:“果然就该这样。好歹,你要和宝玉过一辈子的。”
麝月听了,就叹:“又来了。难道宝玉就一辈子不娶妻子了不成?究竟,我还是妾侍。”
晴雯就道:“虽是妾侍,但保不定你以后生了一男半女的,取了功名,被皇帝封为诰命夫人什么的!这可是袭人一辈子往上爬的念想。不过,如今却是应在了你身上了!”
麝月听了,就笑:“你真会猜。也不知里梦里梦到了什么,醒来了就这样!好了,你若走不动,我扶你。真正,我是既伺候宝玉,又伺候你。”
那晴雯听了,就越发了痴,因对了麝月道:“我就要你伺候我。真正,我就要死了,还不许你伺候我几天?想我一辈子也是孤苦,临死了,若得你好生伺候几天。我在地下了,一定会保佑你的。”
麝月听了,只是摇头笑了一笑。因对她道:“那么,奶奶,你等着我。我这就给你端饭过来。”一时,果然袭人手里提了个食盒。那晴雯就坐下了,看了看食盒里的菜肴,
就笑:“你果然细心。都是我素日最爱吃的。”因又指着那盘枸杞炒豆芽,说道:“尤其是这一样。”
麝月见了,就将饭碗和竹筷递了给她,笑道:“你说的,我哪样不放在心上?真正,宝玉要我好生照料你,我又哪会疏忽懈怠?”晴雯听了,也就不说话了,因低了头,和麝月一起吃起饭来。一时,吃完了饭,那晴雯就对了麝月道:“人是铁,饭是钢。这吃了饭食,果然就有气力了。我想去廊子下走一走。”
麝月就道:“好歹披见衣裳再去。外头究竟也冷。”
那晴雯听了,就瞧了瞧窗户外面,因对了麝月道:“我看也不冷。究竟,这天越冷,人方越精神。”那麝月见了,就叹:“真正你也是越发古怪了。”说完,麝月就将饭碗收拾出去了。
那晴雯就披着衣裳,去了廊子下。到了那梅树下,就见小红缩着脖子,在那里拿着小铲子铲冰。小红在黛玉的主张下,已然嫁了贾芸,如今夫妻二人住在了梨香院。那傻大姐自还是跟了小红。晴雯就笑:“小红,如今你也是正经的奶奶了,这样冷的天,为何不在屋子里歇着?”
小红听了,就抬了头,见是晴雯。就笑:“原来是你啊!今日我没事,就到了这里来看鸳鸯姐姐。因见这廊子下打滑,所以就问人要了个铲子。”
晴雯就道:“真正你勤快。只是仔细不要冻着了。”因又过了长廊,绕了个花圃,来到那假山石头下。晴雯到了这里,方悟出自己是来寻宝玉的。
那假山石也高耸,颇能吸收阳光,遮挡大风。昔日,与寒冬凛冽之时,那宝玉就喜在这里,垫了一块垫子,随便坐在这哪一处石头上,就着日头看书。若累了,就会呼唤一声:“晴雯,好歹给我拿碗茶来,我渴了。”
晴雯立在这里,看着空中的日头,幽幽就想起了前事。恍惚之中,只如宝玉就在那假山石旁似的。不想,正在沉思之中,身后就想起宝玉的声音:“怎么你是在这里?”
晴雯听了,心中颇觉感慨。因就回了头,与宝玉道:“我也不知自己,怎么在这里。算来,我自帽儿胡同回了园子,这里竟是少来。”
宝玉就道:“你少来,我也少来。看着这里,只觉得是前世今生了。”
晴雯听了,倒是笑了起来。因问宝玉:“那么,二爷这番来这里,是为的什么?”
宝玉听了,就叹:“我来,是为的凭吊来的。从前的宝玉,已经死了。”
晴雯听了,就喃喃道:“哦。从前的宝玉已然死了。那么现在的宝玉又当如何?”
宝玉听了,就叹:“现在的我,只是一个着了衣裳的木偶。早那帽儿胡同,我也曾发奋读书。不过经了这遭,我着实有些心灰。本来,我也想你们跟着我,能过上一点好日子的。”
晴雯听了,就道:“二爷。慢慢来吧。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宝玉听了,就叹:“好了。我只想在这里,一个人静静地呆上一会,谁都不能打扰的。这里到底还是冷,你不如还是回屋养病去吧。我想,待过了除夕,过了年了,你的病或许就好了。”
那晴雯听宝玉这样一说,这心里就不禁想起那道人的胡言乱语来了。因对着宝玉道:“想我的病,是熬不过今年的了。我的身子怎样,我知道。”
宝玉听了,就道:“不用多想。从前那林姑娘的身子骨儿,也不是很好。可你看看现在,她走路只是生风似的。”
那晴雯听了,还是不肯走,到底又对了宝玉道:“想我伺候二爷,也有了七八年了。如今我有一句话,只是想问一问二爷。若不问,到底是一生的遗憾。”
宝玉见晴雯这话里郑重。因就笑问:“你想问什么?若问,我必答。”
晴雯听了,就点头道:“好。我只问二爷,究竟二爷的心里头,有没有过我?”
宝玉听了,未免惊异。因觉晴雯不似这样直白的人。因就笑道:“晴雯,你怎么了?好好的问起这个?”
那晴雯听,还是执着道:“不。二爷须回我。不然,我的心不安。”
宝玉听了,就叹:“如此,你是定要我回答了?”
晴雯听,就点头道:“不错。我知道你惊讶。因这些话,袭人没有问过,茜雪没有问过,想麝月那笨丫头也没有问过。唯我要问。”
宝玉听了,就慨叹了一下,与她道:“我小时,老太太将你遣送了给我。那时,我就知道老太太的用意的。按着老太太的意思,待你长大了,就开了脸,做我的姨娘的。这些,我从开始就知道的。你来了我这里,我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那晴雯听了,却是摇头道:“二爷,你明明知道,我要问的,不是这些。”
宝玉听,就与她笑:“傻丫头,其实我心里有没有你,你该知道的。从来,我待你们都极好的。”
晴雯听了,就叹:“我知道。从前你待袭人也是很好。只是我希望着,在二爷的眼睛里,我和她们能有些不一样。”
宝玉听了,就又笑:“你不用多想。你们在我的眼里,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晴雯听了,不禁心里一动。因对着宝玉,口里讷讷道:“那——”
宝玉就深深叹了一口气,安慰晴雯道:“傻丫头。我若是不中意你,你也不会同意老太太将你派了来我身边。”
晴雯听了,脸一红,不禁低了头。因又低声问他:“可当日二爷的身边,不也有一干的其他人等?”
宝玉听了,就笑:“当日袭人被老太太差遣过来,不过是使唤的丫头。只是她会钻营,这才入了太太的眼。麝月也是一样。只是你,却是被老太太头一个瞧中的。”宝玉这样一说,那晴雯果然就安逸了,因对了宝玉叹息道:“好了。我知足了,真正是死而无憾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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