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
寒意愈发浓烈起来。
这几日的融雪冻寒, 每到夜里,便更是难捱,因而往常三月早熄了的地炕也还仍在继续烧着。
用过晚食后,一直不大怎么有精神的宝因盘腿坐在里间暖榻上, 散了高耸的发髻, 而松挽了个纂儿, 因热气聚拢, 又脱了织金棉袄,只剩里面的小袄, 落在两腿间的手中拿着刚描好的花样子,炕桌上摆有插了针的线球。
兕姐儿则早让乳母带着回了屋去。
她垂头瞧了眼, 要伸手去抽细线时, 忽然顿住不动, 双眸直瞧着眼前的油灯,像是被抽走了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没一会儿, 女子眉头便紧锁起来, 忽感胸间翻涌, 直冲喉咙,匆匆搁下手指所握的花样子, 极力忍耐着这阵呕吐, 连忙下榻拢木屐,直打起两道帘子,一路走到廊下, 扶着廊柱呕着。
眼下已是戌初, 院里的侍女婆子忙活完后, 因不再需要侍奉主子, 大多都回去歇息了。
除了整晚都仍还在担忧着的玉藻。
坐在不远处拿热水洗女子贴身衣物的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放下袖子,起身走到正屋前,叹息一声后,走上台阶,递了自己的帕子过去,少见女子这副模样的她忍不住唠叨:“大奶奶您伤寒昨日刚好,哪能这么快便吃油腻荤腥,绥大爷明明都吩咐东厨做了淡口素食。”
呕完最后一点,宝因终于得以喘息,接过帕子拭去唇边脏渍,听着旁边人的话,没有开口回应。
玉藻也没有再急着说话,见女子还是不舒服,想要再吐,便回屋去拿了外衣,只是刚进里间,身子滞住片刻,而后赶紧低头。
再出来时,宝因正吐完。
玉藻快步上前,将外衣披在女子肩头,又瞥了眼屋内,揽着人往游廊对面多走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您是绥大奶奶,不再是谢家五娘,便是往日与十姐再要好,还能亲过大娘子?”
绥大爷进屋后,女子是下榻去亲自帮着宽衣,可前面用晚食,她也分明瞧见二人没有说过半句话。
宝因见玉藻如此小心,想是男子沐浴完,从湢室出来了。
她拿丝帕抵着唇,低声咳了几下,将嗓子里那股异感咳走后,虚声道:“怎么扯上了兕姐儿去?”
“大奶奶总说自己不记什么情分,只顾自个儿死活。”玉藻知道女子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嘴上不依不饶道,“我倒真情愿您真是说的这般,那样才得逍遥自在,何必为旁人伤了神去。”
宝因紧攥着手里的丝物,垂眼不语,她出身谢氏,为谢贤之女,任是再无情,也难做到绝情,与谢氏打断骨头终究还是连着筋。
何况还有十姐、六哥他们几个。
覆巢之下又岂有完卵,谢氏如今不能垮。
离十姐出嫁也至少还需三四年,只要脱离谢氏,哪怕日后那男子为自保舍了十姐,自己也有法子去护。
可她也明白,洪水滔滔,不是人能抵挡的。
皇帝这次突然对三省官吏动手,便是谁都预料不到的。
原先还是一处住着的兄弟姊妹,却免不了要各走各的路,眼瞧着高楼坍塌,叫她怎么逍遥自在。
见女子在沉思,以为是听见进去了,玉藻趁热打铁的说道:“您可千万不能因谢家而冷落了绥大爷去,那便是得不偿失了,怎么也得想想大娘子。”
玉藻遇到事关女子的情况,总是管不住自己的脾气,可要到了女子心神被扰的时候,她脑子又能清清楚楚的。
宝因抬头望向廊下的那只谢府来的鹦鹉,自己怎么会不明白这样简单的理儿,且也未必就是大人的尚书仆射被动了,只是想到谢氏将来的结局,心里便难免会生几分惋叹。
“这里怪冷的。”她搓手哈了口气,终是说笑道,“我可不与你说了,你也快去睡,倒叫你来操心我了。”
“我从小侍奉大奶奶,不操心您的事,该操心什么?”玉藻也放下了心来,像寻常那样与女子拌起嘴来,“大爷在屋里,大奶奶快进去吧,我洗了帕子,去给您煮些热汤再睡。”
说罢,从女子手中抽走脏了的丝帕,转身走几步,下了台阶,出了游廊往院子另一处去。
宝因吐口出气,回身缓步走回正屋。
进了里间,只见男子散着还带湿意的墨发,坐在榻边,重新看起了那本论道的《坐忘论》。
她脱下披在肩头的外衣,拿去东壁的横杆处归置好后,去到暖榻那儿,顺手拾起剪子,干脆利落的将烧完的灯芯顶端剪去,烛光闪了下,很快便燃得愈好愈亮。
眼前忽亮,林业绥抬眼,瞧着在安静忙碌的女子,主动开口说道:“郑彧调任为中书省长官,我到尚书省填补他的空缺。”
宝因放下剪子,屈膝坐在炕桌旁,拿来前面搁下的花样子,从针线篮子里一捆捆的寻丝线对比色儿,似乎在纠结那处该用什么色儿最好,听到男子的话,直接便应:“官家竟让郑彧担任了中书侍郎?”
她倒是不奇怪皇帝能这么顺心,毕竟三族中的主心骨琅琊王氏罢手不管,她大人谢贤又为司徒,郑彧心中自然不满,他眼前就有一个大好机会,怎么会放过。
而另外两个都同意了,大人若是聪明,便不会反对。
只是中书省是三省中权力最高的,为事实上的第一宰相,中书令虽为中书省长官,却不过是个空壳子,仅在太.祖朝和高祖朝任命过,其余时候皆不常设,都以中书侍郎为长官。
自前年中书侍郎病故,皇帝也不再置,政务都由几位中书舍人共同商议。
林业绥瞧不进书,干脆搁下,视线从始至终便不曾离开过女子,开口答她:“任为中书令。”
不论是中书令还是中书侍郎,在这三年间,中书省都已早由皇帝实际掌握,否则怎么还敢让郑彧去。
宝因寻好一捆淡粉的丝线,拆开来后,又拿来银针,凑到灯下去穿时,深吸口气,试探问道:“官家可是已动了那样的心?”
林业绥极其自然的从女子手中拿过针线穿好,听到这样的问话,肃然起来:“三大王和七大王都入了宫。”
宝因往绢布下针的手微顿。
没有太子。
三省官员调动,齐诏两位大王。
若皇帝真驾了崩,又忽然改了储君人选...三省长官素来便是被托孤的,新帝若无正当理由,难以下手,自然会想使尽阴招。
被先帝亲点进入三省的男子岂非入了虎口。
她想着想着,便失了神,忽然嘶一声,食指被针扎出了血,不知是急的,还是痛的,抬头看向男子时,眸中波光粼粼,却又说不出只字片语。
自从长生殿出来,心情便一直沉郁着的林业绥瞧见女子的模样,反倒变得轻松起来,抬手去碰她下眼睑,泪水即刻沾染上来。
第91节
“东宫已快有子嗣诞下,太子也收敛了脾气。”他安抚道,“且还有我在,朝中亦不是郑家独大,皇帝想轻易改储君人选,也非易事。”
宝因抹去指腹上的血滴,轻轻点头,转瞬笑开:“我只是疼的。”
林业绥笑然,收回手。
玉藻也送来热汤。
暖了心间和脾胃后,宝因本想继续下针,却发觉男子重新拾起书看着,忽然一言不发,她犹豫几下,也是不说什么话。
两相无言半刻。
林业绥问:“府中可有什么事?”
宝因垂头,娴熟的走着针,自然而然的答道:“是有婆子惹出了些祸事,倒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明日就能风平浪静了。”
林业绥将油灯推过去了些,眉峰微挑,含笑道:“大姐今日如何。”
宝因止住了手中的动作,童官午时回来,瞧见了福梅院的桃寿来这儿,又看见乳母抱着兕姐儿出去,他是这人的小厮,自是要跟他家绥大爷说的。
“太太想她,午间我让乳母抱去福梅院待了会儿。”她抬头,眉眼柔和起来,莞尔笑道,“其余时候仍是吃了便睡,饿了便哭,偶尔睡着了,还会咧嘴笑,也不知是梦见什么。”
林业绥想说的话就这么被女子堵在了喉间。
再加上今日两人都有些累,各自安静做了会儿自己的事,便上床睡去了。
*
翌日寅初,宝因心里有事,早早便醒来。
躺着醒了会儿神后,手撑着床半起身,越过男子正要下榻去,谁知被什么给绊了些,刚好歪斜在男子身边。
一只大手伸来,她被裹挟进了男子所睡的衾被里。
“去哪儿?”
宝因与兕姐儿那种孩子自言自语多了,逗弄次数也多,连带着平日说话也带了些孩子气:“有虫咬烂了铆二爷的纳币礼,我正准备去捉那条虫。”
男子本就睡在外侧,床边的位置已不剩多少,她只能尽力窝在这人怀里。
“我今日休沐。”林业绥,“可要我帮什么忙?”
宝因眨眼点头,揶揄道:“爷好好养神,然后努力升官,让我和兕姐儿多沾些您的光。”
知道女子有事要去办,林业绥也不再阻她,松了手便果真合眼,养起神来。
宝因下榻,掖好床帏,借着彻夜长明的油灯所发出的光,走去东壁,穿了昨日的袄衣袄裙。
春娘不在,发髻也只是散挽着,未饰凤钗珠珥,只在项上戴了顶金色云纹的璎珞圈。
随后打起幕帘,出了屋子。
...
时辰太早,院子里的侍女婆子才只有一两个在,她也不愿现在便闹得人尽皆知,所以眼下只能谁可以用,就用谁。
一两个倒正好,多了易惹人注意。
院里唯一起来的侍女瞧见她们绥大奶奶站在正屋外边,赶紧燃了炭,装在手炉里,走来递给女子:“这会儿的寒气还重着,大奶奶拿上暖暖。”
宝因伸手接过,打量了几眼这侍女,直觉眼熟,只是也未细思,体贴问道:“这才寅初,丑末刚过去,怎么起这么早?”
“我夜里睡不着,干躺着也是难受。”侍女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不如起来动动,还能暖和身子。”
宝因摸着她递来的这手炉,直至热意入了肌肤,才笑问。
“你叫什么名字?”
“红鸢。”
“倒是个好名字。”
作者有话说:
字数有点少,发红包补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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