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巴车摇摇晃晃地在盘山公路上行驶,司机把油门踩得跟开飞机一样,五块钱带乘客体验一把游乐园坐过山车的感觉。

过大弯道时,季明希整个身子都贴上了玻璃窗,外面是连绵起伏的十万大山,别说城市了,就连房屋都没见几栋,唯一有些现代化的东西,除了远处山顶上的风力发电机,就是他们现在跑的这条盘山公路。

司机一路来都在咳嗽,一咳那方向盘就要偏个几度,险险擦着悬崖飞过,看得季明希是胆战心惊,一刻都不敢闭眼。

“咳咳,季家村到了。”

大巴的前门打开,这车里就几个人,司机自然记得每一个人的下车地点。

季明希往外看了一眼,那是条崎岖难辩的泥巴小路,上头长着接近半人高的杂草,不像是常有人走过的样子,却和自己记忆中的路重叠在一起。

“长得还挺好看的,怎么来这鬼地方送命。”司机用土话嘟哝着,又咳了两声。

季明希冷不丁地冒出同样的方言:“谢谢大哥夸我好看哈。”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司机以为这个看起来温和贵气的年轻人也是大城市里过来探险的,才敢用方言吐槽,没想到被听出来了。

季明希从包里拿出一个梨子放到旁边,笑着说:“来尝个梨,我长那么大还没人夸我好看呢。”

他长得温温柔柔,语气也是如此,像个幼儿园老师,不笑时嘴角都是上扬的,说起话来总是带着几分笑意,让人倍感亲切。

那份尴尬莫名地在季明希的笑颜中翻了篇,司机接过梨子咬了口,顺着这话往下说:“不是吧,你明明长得跟电视里的大明星一样,这梨子我就收下了,正好最近咳得厉害。”

他弯腰从放东西的小箱子里翻出笔记本,咬着梨唰唰唰地写下一串号码,撕下来递过去:“我这车一天就走一趟,你要是受了伤或者有啥事赶着去镇上,就打电话给我,当你包车了。”

“谢谢大哥。”季明希接下那张纸,眼底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山路崎岖漫长,就算包车也没几个钱,大哥这是在担心他遇到急事时找不到车。

这山里的人,依旧是那么的热心淳朴。

司机三两口把梨啃个干净,看了眼天上黑压压的乌云,说:“小伙子,要是遇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去曦阳山脚的山神庙,那地方没有东西敢靠近。”

“好。”季明希笑着与大哥挥手道别,目送大巴继续在公路上飞驰。

*

“这小年轻是回来探亲的吧,也不知道是哪个村的,口音好像不常听到。”

喉咙的异物感没那么重了,司机便开始和后排两个乡村聊天。

“我听着有点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妈,你听得出来吗?”车上的中年男人转头问身边的人。

“我想想。”他旁边头发已经花白的驼背老奶奶想了很久,慢慢地说:“那个娃娃说的,好像是曦阳山那片的土话,那旮瘩偏僻,人也不常出来,要不是我有个妹妹嫁那边,我也不记得了。”

山区十里不同音,他们这就算是隔着一个村,方言也有微妙的不同,刚才那孩子说的就是曦阳山山脚季家村那片的方言。

但是,季家村早就没了……

传闻曦阳山因为常年闹鬼,山脚下的村民不堪其忧尽数搬迁,现在只有不要命的城里人来搞什么直播探险,每年都有好几个人因为被困山里上了新闻。

季家村唯一剩下的守庙人前几日好像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去了,十里八乡信奉山神的老人凑了点钱,让胆大的司机帮忙处理后事,。

想起守庙人临死前的模样,司机打了个激灵,喉咙又开始痒了起来,他忍不住咳了两声,把车速提了上去。

*

季明希循着记忆中的方向,踏上了前往季家村的路途。

季家村偏僻,下车后还需要沿着土路翻过一座山,如果胆子够大,往森林中间穿行,那路程要比走土路近些。

某一座山头有哀乐响起,唢呐与鼓锣声在山间回响,劣质收音机断断续续的播放声让这森林有几分诡异。

层层叠叠的山峰掩盖了声音的来源,这自带混响的哀乐声时大时小,时远时近,且变化极快,上一秒还像是在山脚响起,下一秒那声音就从山腰发出,也不知道是这山影响了声音的传播,还是有什么东西架着播放哀乐的录音机满山跑。

浓厚的乌云压在山顶上,大风呼啸,无人闯入的森林发出索索地声响,时而传来尖锐的鸟鸣。

这些宛如恐怖片的氛围都没能让季明希皱个眉,他看了眼没有信号的手机,拉着行李箱就往森林里走。

对于不喜欢运动的懒人来说,能坐着就不站着,能抄近路就不会绕着山脚走,即使这近路从以前开始就承载着一些不怎么唯物主义的故事。

但他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就算早就做好准备,但真正回村的时候还是感觉太累了,这种狭长崎岖的土路,只能靠两条腿走。

以前他去镇上读书,都是天未亮就出发,晚上在外头的村子借住一宿,然后按照这样一刻不停地走个两三天才能走到镇上,现在国家修了路,没以前那么艰难,但季家村太过偏僻,还是需要走上那么一截。

他越是累,内心就越是坚定自己的想法,只有他回来当老师,附近村的孩子才不用翻山越岭地到镇上求学。

附近都是大小不一的坟茔,空旷的森林忽然响起呲啦呲啦的电子声,像是收音机要开始播放节目的前兆。

下一秒,唢呐排箫响了起来,就和刚才在山间听到的一样,只是现在这个有些断断续续的,一副随时要没电的样子。

山风吹过,带来微弱到难以听清的啜泣与叹息。

季明希反手在背包上摸索,那哀乐突然亢奋似的增大音量,只是依旧断断续续,像临死的老公鸡

他以前听奶奶说过,有些黑心道师为了多赚点钱就在白事上搞鬼,故意拿烂机子播哀乐,然后骗亲属说是逝者死不瞑目,只有花钱才能消灾,没想到现在居然让他撞上了。

他从侧兜掏出电池,笑道:“巧了不是,电池我有,录音机我也会修,看看谁敢拿封建迷信骗人。”

那哀乐声立即弱了下去,季明希加快脚步寻声往前走,生怕走得慢点就有无辜群众受骗。

拐过一棵两人合抱粗的大树,视野忽然变得开阔起来,这边都是小小的土包,埋着没有亲属的村民。

“……没人?”

放眼看去,四周除了粗壮的树木就是低矮的坟茔和巨石,没有送葬的人,也没有白事应有的阵仗。

只有不远处的小土堆旁摆着个大红色的收音机,敲锣打鼓的哭丧声就是从这传来的,随着他话音的落下,那音量又大了起来。

土堆上撒了些纸钱,按新旧看应该是这几日才立的坟。

季明希把录音机拿起来,嘈杂的喇叭里除了哭嚎似乎还夹杂着一丝嘻笑,随着他的靠近变得越来越刺耳。

“谁卖的录音机那么缺德,这喇叭跟废铁一样都听不清了,让我看看,日立杂货,不就是镇上那家嘛。”他把录音机翻来倒去地看了几遍,也没看出什么名堂,电池很新外观也很新,应该是新买的。

其实他也不会修电器,只是按照万物拍一拍的原则在背面用力拍了几下,他手劲大,把录音机拍得哐哐作响,瞬间就没声了。

完球,中了黑心道师的招了。

季明希又拍了几下,心虚地环顾四周,大声道:“这录音机是残次品吧,怎么拍一拍就没声了,刚才还听到里面还带着笑,这不是膈应人嘛,我要去投诉他。”

刚说完,录音机又有声了,只是那笑声与刺耳的刺啦声全部消失,唢呐与哭嚎也变得更加卖力。

呼,奶奶教的修理方法还是有效的。

他小心将大红色的录音机放回原处,四处看了看,还是一个人也没有。

旁边这坟立得随意,就是一个小小的土堆,松松垮垮的泥土甚至还有些往下陷,前方干净得只有三炷香脚,什么贡品也没有。

刚折腾了一顿录音机的季明希莫名有些心虚,从包里拿出三个苹果和一些饼干放到坟前,继续往前走。

大约走了几十米,山林间忽然恢复宁静,录音机发出刺耳的哀鸣后彻底安静下来。

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不知何时地上匍匐着一个老人,枯槁的手紧紧抓着大红色录音机。

那本该在土坑旁的录音机,现在就在他的脚边。

“吃……吃的……”录音机里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然后被那只手凶狠地砸在地上,呜咽一声失去了动静。

从心理学上看,这种动作应该是恼羞成怒的表现,也就是说,老人真的饿了。于是季明希就地蹲下,把手里的食物一一打开放到老人家的面前,问:“您要不要吃点?”

“不……”

话还没说完,那半截身子已入土的录音机又响了起来:“宁可当那饿死鬼,不吃外乡人一捧灰。”

还挺阴阳怪气的。

“砰!”

老人伸手把录音机整个锤进土里,然后慢吞吞地坐了起来,即使瘦得皮包骨,依旧挡不住他那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他伸手拢了拢身上厚厚的棉布麻袍,将自己瘦弱的身子遮得更加严实,他满是泥灰的手上全是老茧,两颊凹陷,一副饿到昏厥的模样。

季明希通过对方脸上的那道疤认出了老人的身份,但他没有挑明,只是把那些零食又往前推了推,说:“您吃。”

老人也不用筷子,伸手就拿起袋子里的马拉糕,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直到那一大袋的马拉糕见了底,他才停下来,双手合十,对着曦阳山的方向拜了拜说:“吃人嘴软啊,希望山神大人饶过我这一次,小伙子,接下来的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切莫泄露出去。”

面对这种宛如发放金手指的开场白,季明希“哇哦”一声,十分配合地点头,并且打开一瓶水递给老人家。

吃那么多糕点不喝水,噎到了怎么办。

老人接过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脸上带着几分凝重,“那个鬼……那个车的传说是真的,我前几年上山时远远地见过一次,它由四个纸人抬着,状似棺材,速度极快,还能在曦阳山间自由穿梭……”

“好家伙,要是坐上这车岂不是不用爬山了。”

季明希忍不住发出感叹,脸上写满了对这辆车的渴望。

老人被那闪亮亮的双眼梗了一瞬,浑浊的眼珠微微颤动,开始回忆自己刚才说的话。

他应该说了“状似棺材”吧?为什么这个年轻人还那么期待地想坐一坐?

明明他们以前听到这个传闻只会觉得可怕!

他开口想要再渲染一下这个传闻的恐怖,以此证明当初听到这个故事后三天不敢出门的自己并不是那么胆小,第一个字刚说出口,忽地脸色一变,从土里拔出那台大红色录音机匍匐着往坟后躲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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