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
离洪福楼不远的会英雅苑一楼大堂座无虚席,雅苑当家歌伎菱娘子站在台上,一身素白裙衫,手捧心口,眼眸含泪,低吟婉转的歌声从她口中缓缓吟唱出,伴随着琵琶、胡笳、羌笛几样乐器奏响的伴音,真把一首“众生曲”唱得哀怨满满,凄凉可叹。
数百名宾客聚拢在台边,早早订了位子的坐着品茗听曲,没抢到位子的只能见缝插针地站着,一个个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朝前望。
一曲终了,菱娘子朝四方福身拜礼,大堂里沉寂片刻,爆发出哄然叫好声,鼓动的掌声如雷,热闹的场面把气氛烘托到了顶点。
“再来一遍!”
“请菱娘子再唱一遍!”
“初听只识曲中人,再听却知众生意!一曲众生,诉尽天下众生相,当真好曲!”
有士子摇头晃脑给予点评,又引来一阵叫好声。
楼上的宾客倚靠在栏杆边朝下望来,一曲众生,听得整座雅苑宾客陶醉其中。
菱娘子在千呼万唤声里袅娜退下,接着上台的是几位操琴击鼓的姑娘,演奏的曲目是江宁城里流行的《鸿雁来宾》曲。
这首曲子有典型的宫廷乐特色,曲调繁复,乐器种类多变,曲子听来华丽高雅,又融合江南乐曲轻快婉转的节奏变化,算是代表当今江宁城里的流行曲调。
曲子已经开演,可诸多宾客还沉浸在刚才那首众生曲的凄凉意境里。
“贤萃坊的碧珠娘子也在演唱众生曲,诸位兄台不妨前去捧场!”
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大堂里众多宾客纷纷响应,呼啦一大片人起身涌出大门,朝相隔不远的贤萃坊涌去。
雅苑大堂当即就空了大半。
台上舞乐的伎子们训练有素,对此情形见怪不怪,依然在专心致志地奏响曲乐。
朱秀坐在大堂一角,摇晃折扇悠闲地欣赏舞乐。
周宪站在他身后,低着头,像个乖巧侍女。
倒不是周宪害羞,只是她脸上的黑印着实吓人,不少客人见了吓一跳,对她指指点点。
朱秀转头瞥她一眼,笑道:“娥皇不愧是琵琶高手,一曲众生道尽了人世辛酸,唱出了平凡百姓的艰辛和无奈。”
周宪白了他一眼,小声嘀咕:“用不着夸大吹捧,一首曲子好不好,谱曲和填词同样重要。众生曲的词写得好,配合曲调,才能受到宾客追捧,可不光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朱秀嬉笑道:“娥皇之意,是你我琴瑟和鸣才能谱写出此曲?”
周宪大羞,脸蛋粉红,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晶莹剔透的脸颊嫩得能掐出水来,朱秀忍不住伸手想去捏一下。
周宪惊慌地刚要逃走,一名青衫文士走过来揖礼道:“这位官人,在下李德明,这厢有礼了!”
朱秀一怔,缩回揩油的罪恶之手,顺势起身揖礼道:“小弟褚珣,见过李兄,不知李兄有何见教?”
叫作李德明的文士忙道:“在下见褚贤弟手中折扇精致,可否借来一观?”
朱秀笑着把折扇递过去。
李德明道了声谢,双手接过把玩翻看,眼里藏不住地喜爱。
“敢问贤弟,这扇子从何处购得?”李德明问。
“呵呵,宿州仙缘斋。”
李德明一愣,皱了皱眉:“宿州?那岂不是在周国境内?”
朱秀笑道:“小弟也是托人从宿州购得,不过听人说,仙缘斋近来要在江宁城开分店,到时候李兄可以去看看。”
“哦?那真是太好了!”李德明大喜过望,“这把折扇做工精巧别致,在下见了当真喜爱,冒昧前来询问,搅扰贤弟了。”
“哪里哪里!”朱秀揖礼,想了想把折扇双手奉上:“既然李兄喜欢,这把扇子就赠予李兄了!”
李德明急忙退让:“不可不可!怎能夺人所爱?等到仙缘斋在江宁城开店,愚兄再去选购便是了。”
“仙缘斋开店估计还有两三个月时间,李兄既然喜欢,就暂时把扇子拿去把玩,等到时候买了新的,你再还给我便是了。”朱秀笑呵呵地。
李德明想了想,欣喜地接过折扇:“那愚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如这样,等仙缘斋开店,愚兄买一把新的还给贤弟。”
“甚好!甚好!小弟以旧换新,这买卖划算!”
二人相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不知为何,愚兄一见贤弟,就觉得无比投缘!”李德明感慨道。
“小弟也有同感,不知李兄在何处高就?”
李德明笑道:“让贤弟见笑了,愚兄目前担任翰林学士。”
朱秀惊讶拱手道:“难怪李兄气质不凡,一派清霁雅士之像,原来是担任如此清贵要职!”
“呵呵,空有其名的虚职而已。”李德明不以为然。
“李兄能入翰林院,想来一定是科举头榜入仕吧?”朱秀试探着问道。
李德明笑道:“保大七年,承蒙官家钦点状元。”
949年?那不是两年前?
朱秀猛地想到些什么,讶然道:“李兄莫非就是那位韩夫子唯一承认的高徒?”
李德明谦虚地拱拱手:“愚兄才能不及恩师万一,倒是给恩师丢脸了。”
难怪名字听着耳熟,原来是韩熙载的徒弟!
朱秀吞吞唾沫,重新把这李德明打量一遍。
缩在朱秀身后的周宪也抬起头好奇地偷瞟一眼。
韩熙载之名如雷贯耳,周宪当然知道,几年前还随父亲拜见过韩夫子,只是那会她年幼不懂事,根本不知道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是何等人物。
朝野自称是韩熙载门徒的人不少,但他老人家亲口承认过的,只有李德明一位。
能得韩夫子青睐收为弟子,这李德明一定有过人之处。
人家还是两年前的状元出身,将来在这唐国朝廷前途不可限量。
朱秀还想跟李德明套套近乎,潘美找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本来今日能跟李兄相识,当浮一大白,只是小弟还有要事在身,只能改日再邀约李兄饮酒赏曲了。”朱秀歉然地揖礼。
李德明忙道:“贤弟有事自去忙便是,无需理会某。听贤弟口音,不像江宁本地人,不知仙乡何处?在何处落脚?愚兄该如何才能与贤弟联系上?”
朱秀笑道:“小弟祖上是濠州人,后来跟随家中长辈经商,常年往返于开封和淮南之间。小弟在江宁城没有宅子,暂时住在洪福楼,李兄若是要寻我,只管去洪福楼便是。”
“好,改日愚兄一定登门造访!”
李德明看了眼低着头的周宪,皱了皱眉道:“贤弟这位侍女样貌怪异,只恐身染重病,还是莫要带在身边为好。愚兄家里倒有几个乖巧伶俐的奴婢,若是贤弟需要,只管带走,留在身边侍奉....”
朱秀瞥了眼周宪,笑道:“多谢李兄一番好意!小弟这名奴婢丑是丑了些,但手脚做事还算勤快,暂时留着用,要是以后懒惰看不顺眼了,再换掉不迟。”
周宪越发垂下脑袋,紧紧攥住衣角,看不清脸上表情。
李德明点点头,也不好得多说什么,拱手道:“改日再见!”
“李兄告辞!”
朱秀带着潘美周宪匆匆出了会英雅苑。
李德明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低头看看手里的折扇,脸上露出笑容:“褚珣?倒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
刚走出雅苑大门,潘美忍不住捧腹大笑。
街上的行人吓一跳,纷纷朝他投去嫌弃的眼神。
“这姓李的公子哥还真有意思,刚见面就要送人婢女。”
潘美大笑,瞥了眼周宪嘲笑道:“周娘子这副尊容,丑得叫人看不下去了!哈哈~”
周宪愤怒道:“身为韩夫子的弟子,竟然也只会以貌取人,买卖奴婢如牲口,真给韩夫子丢人!”
朱秀笑道:“江南承袭唐制,官宦之家拥有对奴人的生杀予夺大权,李德明如此做,倒也不算道德有问题,只是周围环境如此,人人皆把这种买卖人口的行为当作寻常事。
官宦贵族之间相互交换、赠送奴婢也是常有,在他们看来,这只是交往的一种礼节罢了。
别说李德明,韩夫子本人也肯定干过这种事。”
“哼!”
周宪怒气冲冲,她也知道江南还保留着大唐时代,奴婢是贱籍,地位等同畜产,和牲口一样是主人私产的陋习。
但真当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感到愤慨和深深的无能为力。
周宪瞥了眼朱秀,见他满脸讥讽,生气地问道:“江北之地,大周朝又是如何划分良贱的?”
朱秀正色道:“自从大周立国,官家就下令不再将奴婢划入贱籍,加重了略买人口为奴的刑罚惩处力度,奴婢与主家的关系变为雇佣关系,还增添了一系列保护奴婢的法令,主家若是殴打、残害奴婢性命,奴婢甚至可以告到官府。在律法上来说,主家和奴婢是平等地位。”
周宪明眸圆溜溜地睁着,满脸惊奇:“当真?”
朱秀笑道:“自然是真的!不信的话你去找个跑商的人随便问问,只要去过开封的都知道。”
周宪咬咬唇,喃喃道:“大周官家当真是位圣明天子....”
周宪又气恼地道:“为何唐国不能学学大周,废除不合理的贱奴制度?”
朱秀笑道:“唐国政权总体稳定,不像江北军阀混战,所以保留下的世家大族势力庞大,这些宗族门阀根深蒂固,想要动他们的利益,绝非一朝一夕之事。”
周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想问什么,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明眸直视朱秀,带着满满的疑惑:“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朱秀眨巴眼,干咳一声,佯装没听见,转过头问潘美:“亮娃子呢?”
周宪气得直跺脚,恨不能狠狠咬这大恶人一口。
潘美四处张望,大手一指:“来啦!”
只见胡广岳带着朱亮和朱芳匆匆跑来。
两个娃娃眼眶红红,显然是哭过一场的样子。
胡广岳沉声道:“公子,方才属下带他们上街,遇上几个醉醺醺的家伙,朱亮这孩子一眼就从中认出周家的人。”
“哦?”朱秀皱眉看了周宪一眼,周宪也吓一跳,急忙转头四望,可惜街上行人如织,却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朱秀蹲下身,轻轻摁住朱亮的肩头,问道:“你看到了谁?”
朱亮用力抹泪,恨恨道:“俺瞧见那日,踢碎俺家篱笆门,闯进家里抓走阿嬷和娘的坏人!”
“你能确定没看错?”
朱亮用力点头:“那坏人脑门长黑痣,样子丑得很,俺不会看错!不信你问大丫,她也看见了!”
朱芳哭得像只小花猫,说不出话,只知道点头。
朱秀掏出手帕擦擦她的小脸,轻声安慰了几句。
周宪想到些什么,掩住小嘴惊呼:“难道是齐泗!?”
朱秀冷冷地盯着她:“谁是齐泗?”
周宪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神,低下头小声道:“是我堂兄周翎部下,在拱圣军担任指挥....”
朱秀脸色阴沉,目光冷如寒冰。
周宪偷瞟一眼,吓得急忙低头,大恶人生气的样子好可怕。
“可知道那齐泗往何处去了?”朱秀问。
胡广岳忙道:“属下一路跟随,知道个大概,担心他们有人手接应,带着孩子不敢跟太紧。”
朱秀沉吟片刻,道:“你去探明齐泗下落,确定位置,不要打草惊蛇。
老潘,你去放出风声给周仝,就说我们已经准备好,可以交换人质。”
潘美道:“昨日我去府衙大牢打听过,板桥店押来的囚徒已经被周翎接走,不知道送到何处去了。
那周翎转移关押之地,明显是想跟咱们耍花招,不可不防。”
朱秀冷笑道:“只要咱们做好准备,不怕他耍花招。去通知第五都,从即日起,时刻待命!”
潘美和胡广岳齐齐抱拳低喝:“得令!”
杀气腾腾的样子吓得周宪哆哆嗦嗦,朱秀一伙人在她眼里越发神秘了,不像是跑江湖的江洋大盗,倒像是纪律严明的军队。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