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出意外了,但不是蒋彧担心的路上出了车祸,而是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按照严格的施工安全措施,雨雪天气工地是该停工的。可是工期紧,也没什么监管,平时就常常超时加班,下雨下雪也没人敢停工。
齐弩良这段时间也实在是过度劳累,缺觉缺休息整个人都有些恍惚。这天又急着干完手头的活儿好早点去接蒋彧,结果一个没留神,踩到湿漉漉结冰的钢管上,就从四五米高的地方摔了下来。好在被下边的栏杆拦了一下,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尽管这样,也摔得很惨,免不了断手断脚。
蒋彧一额头汗水气喘吁吁跑到医院时,正看到躺在病**的齐弩良和几个送他过来的工友,旁边还站着医生和护士。
一个工友跟在蒋彧后边进来,手里捏着刚打完的电话,却是一脸无奈。
“我刚刚跟财务的黄经理打电话了,他说就算是工伤也要走流程才能拿到赔偿,况且现在刘总没在洪城,让小齐先自个垫上,等刘总回来了该补偿多少再协商。”
站在病床头赵师傅呸了一声:“刚不就已经说了,小齐不是没钱了么,不能让他们财务的先垫上?”
“黄经理说不行,他也是按公司规定做事,他不能做主。”
赵师傅又转向医生:“医生,你也听到了,他这是工伤,你先帮他处理一下行不行?等我们老板回来了,还能赖你们医药费不成?”
医生也面露难色:“我们医院也有医院的规定,他这个腿都断了,肯定要动手术住院的,住院就得先交押金,我也没办法。要不你们先帮他凑凑?”
刚刚还你一言我一语各种出招的工友听到这个提议,也面面相觑不再说话。
只有齐弩良躺在病**,眉头紧皱,满额冷汗,疼得脸白如纸。不知道送来医院多久了,但只给他把脸上和手背上的擦伤简单处理了一下,涂了点碘伏。
蒋彧看着齐弩良,脑子一片空白,肠胃像是绞到了一起,只胸膛起伏喘着大气而说不出话。
怎么会这样?
他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变成了这样?
“蒋彧,你来了,过来。”
被齐弩良的有气无力的声音惊醒,蒋彧赶紧走到病床边。
“衣柜里我那件风衣口袋里还有两千多块钱,你先回去帮我拿来吧。”又看向站在床头的医生,乞求道,“我真的再没有多余的钱了,先欠两天,差的钱我会想办法尽快给你补上,你通融一下吧。”
“什么叫给我补上,这钱又不是给我的。都说了,不是我不通融,这是医院的规定,我也没办法。”
“我知道……医生,真的拜托你了……”
“不……”
“住院押金要多少?”蒋彧突然问道。
“五千,到时候多退少补。”
“好,我现在回去拿。你们能不能先给他吃个止痛药?”
齐弩良一直痛苦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大,诧异地看着蒋彧:“你上哪儿去拿?”
“我有办法。”
“蒋……”
“你快去吧,小弟弟。要是今天办不了住院,他就只有在门诊等一晚了。”
蒋彧扭头就跑。齐弩良身上动不了,只能伸着脖子:“你路上小心点。”
天又开始飘雪粒了,蒋彧骑上自行车,飞一般往家里狂奔。车胎碾过新下的雪花,静默中发出滋滋声,像是它们疼痛的呻吟。
时间晚了,又是下雪的冷天,街上早已经没什么人。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蒋彧,和这永无止境的黑夜。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和他身边的人总是那么不幸?难道真的是因为他是个扫把星,克死自己的父母不够,谁挨上他谁倒霉吗?
泪水很快模糊了视线,顺着眼角落下来,立马就冷了,很快一张脸上全是眼泪的冰凉。冬夜的冷风呜咽着,也像在帮他流泪。
他径直把车停到楼下,却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去了隔壁单元。
大半夜的,他敲开荣八妹家的门,张口就是和她借五千块钱,说清了借钱的目的,也说齐弩良工伤赔偿下来就还给她。
荣八妹睡眼惺忪地看了他半晌,什么也没说,真就进了屋,过了一阵,给他拿来一摞钱。
“你自己能搞定不,要不要我陪你去一趟?”
“不用。”
荣八妹拿了个塑料袋把钱装了,递给蒋彧:“收好,别弄掉了。”
蒋彧把钱塞进自己衣服的内袋里,拉上拉链,急急离开。
荣八妹在他身后不满地嘟囔:“臭小子,谢谢都不知道说一声。”
蒋彧很快去而复返,回到医院,交清了押金。
齐弩良做完了检查,从门诊转去了住院部。检查结果是右小腿骨折,右手臂骨裂。医生只帮他把骨裂的手臂做好了固定和包扎,至于更严重的腿,因为要做内固定,手术只能安排在明天上午。又给齐弩良打了一支止疼针,让他今晚好好休息。
医生都走了,齐弩良满身疲累,恐怕蒋彧也是如此。
“外边雪下大了,你今晚将就在我旁边睡吧。”
蒋彧摇头:“我趴在桌上就能睡。”
“趴着怎么睡?快上来。”齐弩良垫着的右腿不敢动,但身子往旁边挪了挪,从病**让出一个人的位置。
“我怕把你碰到了。”蒋彧鼻子和眼睛都还发红,不知是刚才哭的还是冻的,看起来一副可怜相,“再学校午睡也都是爬桌上睡的。”
“我左边又没事,不会碰到的。”齐弩良伸手拉他,“趴一晚多难受,要不你还是打个车回家?”
他这时候不想回家,想和齐弩良呆在一起,便脱了鞋和外衣,爬上床。
未免他滚到地上,齐弩良张开左臂,让他枕着自己胳膊。蒋彧规矩地侧躺着,紧紧贴着齐弩良,又注意着不碰到他横在胸前包扎好的手和垫高的腿。
“还没问你,钱是哪儿来的?”
“找荣八妹借的。”
“她竟然愿意借钱给我们。”
齐弩良实在是很吃惊,要说他和荣八妹顶多算个点头之交。而且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日没夜地工作,哪怕在一个院里,也有好久没有碰到,没有点这个头了。
“你找她借了多少?”
“五千。我怕万一后边还要花钱,你放在大衣里的钱没动。”
“嗯,你和她说,等老板回来我拿了补偿就还她。”
第二天上午蒋彧请了半天假陪着齐弩良做手术。接骨的医生说,接得很成功,好好护理就能恢复到正常水平。
做完手术荣八妹还来了一趟,拎了点水果。就说来看看,见齐弩良手术都做完了,只等恢复,没什么其他要紧的,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走了。
蒋彧下午放学,从家里拿了洗漱用品以及吃饭的碗筷来。
齐弩良伤到了右手比较麻烦,如今吊着,只能蒋彧给他喂饭。吃完饭又给他擦身,伺候他躺下了,蒋彧便从书包里拿出今天的作业,在床边开始写。
齐弩良靠在床头,眼神哀哀地看着他,看他对照顾一个无法自理的病人那么习惯和熟练,又不由得想起他和他妈妈最后那段时光。
当初只想着姚慧兰孤零零的,病得快死了身边也没个可以依靠的人,多么可怜绝望。
而现在,他想得更多的是蒋彧。若是别的家庭不幸发生同样的事,也都总是哄着骗着孩子,或者为他编织美好的谎言。同样的年纪,蒋彧不仅要亲眼面对这样的事实,还要亲手去触碰,亲身去经历和体会。
由一个孩子亲手将自己病重的母亲照顾到直至去世,恐怕没有比对一个孩子更残酷的事情了。
齐弩良不由得把手掌轻轻按在他埋着头顶,万分遗憾自己没能早些出来,没能陪着他面对那样的残酷。
蒋彧抬起头:“哥,是要喝水吗?我给你倒。”
齐弩良张开胳膊:“你过来。”
蒋彧站起来,到他床头便坐下。齐弩良的手揽着他的肩,把他按在自己怀里,拍了拍他的后背:“辛苦你了。”
被这么搂着蒋彧有点难为情,但更多的是安心。
哪怕知道齐弩良摔断了手脚,受了严重的伤,他也只是心疼,而不像昨晚怎么也等不来人,又没有消息那样焦躁和心惊胆战。
那种类似即将失去最后一根稻草的感觉,让他充满了恐惧。
他犹豫了一会儿,避开男人胸前的吊着的手臂,伸手搂了他的脖子。
他把脸埋在齐弩良脖颈,安静下来能感觉到他的颈脉贴着自己的脸颊跳动,蒋彧闭上眼睛,喃喃道:“不辛苦。”
“你这小子。”齐弩良无声笑道,一下一下轻拍蒋彧的后背,像是当年姚慧兰把还是幼儿的蒋彧抱在怀里,哄他入睡。
“医生说我手脚养养就好了,还给我出了工伤证明,等几天就会拿到赔偿,别担心。”
“嗯。”
“我很快就会好。一切都会好的。”
齐弩良抬眼,窗子外边一片漆黑,只能在玻璃上看到自己抱着蒋彧的影子。
他又默默对自己说了一遍,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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